杜长龄轻轻点头:“臣以为,这段时间过后,就该对北赵朝廷动作了。”
江原笑道:“让父皇派使者向北赵求和么?只怕陈煜不会轻易相信。”
“重金收买太子陈昂身边的人,让他们建议太子支持求和。再派秘密使者以皇上和燕王的名义与太子联系,私下许他登基之后双方永不相犯等等利处。太子若心动,必会弹劾司马景。”
江原沉思道:“这个变数颇大,必须先跟父皇商议。稍后你写一份详细方案,我命人秘密送往洛阳,看父皇的旨意如何。”又转向我,“凌祭酒,你的主意呢?”
我看着地图出神:“我说过,殿下让我做什么,下官照着做就是。”
江原目光一闪:“有长龄在这里作证,此话当真?”
我颇有点鄙视他的小人之心,干脆道:“自然当真!”
“那我要你现在扮作我,说说对击败司马景的全部构想!”我猛然看向他,却见旁边杜长龄也在微微吃惊,江原凌厉道,“怎么,刚说出口就要食言么?”
我冷冷看他片刻,终于还是收回目光,一字字道:“殿下这样千方百计抬举,下官不能推辞。只有一件,殿下和杜司马对政治手腕运用自如,这已然是除掉司马景的最好策略,不用下官废话,所以我只说用兵。如有不对的地方,请殿下和杜司马不要见笑。”
江原嘴角有一丝松动:“好,这才是我帐下谋士的风范!”回身坐进旁边的木椅,“长龄,你也听听凌祭酒的高见。”
杜长龄淡然笑了笑:“自然洗耳恭听。”
我沉默地在地图前站了一阵,缓慢开口,说得特别用力:“现在军队用了‘骗’的策略对付赵军,从结果看,司马景目光敏锐,很难被人为制造的假象迷惑。我认为,再接下来用兵,办法就是‘真’!给他的信息,要是真的,一旦交锋,就要真刀真枪拼个你死我活。但是传递给他周围人的信息必须是假的,并且使他们深信不疑!要时刻让司马景与他部将或士兵的认知截然相反,这样才可以达到使赵军离心离德的目的。”
江原笑道:“凌祭酒,这一策周密。”
“虞世宁将军之前有一点顾虑是对的,就是我们虽然不取保守策略,却仍要做好与赵军对耗的准备。司马景自身几乎无懈可击,我们的策略都是为了影响他周围的人而定,尤其是还要皇上配合,这在短时间内是不可完成的。”
江原拿宝剑敲了敲地面:“这个我也有所准备,子谦在洛阳负责整个后方,我早已命翟敬德加强护送粮草的兵力。”
杜长龄微微皱眉道:“即使遇到紧急情况,弘农粮仓也足够大军消耗。只是凌祭酒说中了我们的隐患,司马景本身还是最大的威胁,万一这些还来不及奏效,他已经猛攻过来呢?”
我淡淡道:“真到这一步,要就看我们的军队有没有实力了。”
江原站起来重新观察了一遍地图,自言自语般道:“是啊,怎么办呢?黄河要解冻了,解冻之前打不过去,武佑绪必成孤军。”他把视线转到我的脸上,“不如,下令韩王务必在半月内攻破武关,迅速北上,从后方夹击司马景?”
我平静与他对视:“下官没意见。”
江原点头补充道:“而且要拉上南越,总不能让南越军队白白来捡便宜吧?对了,”他转身问杜长龄,“听说南越近期才把军队凑够数,刚到任的统帅是谁?”
杜长龄接话道:“宋然。”
我全身倏然一颤,这个名字就像一根刺,猛然扎进了心里。江原仿若无意地看我一眼,笑道:“果然高升主帅了,他是越凌王的昔日属下,不知道越凌王得知后会怎么想。”
杜长龄道:“自从迎娶仪真公主,越凌王府少有消息传到我们这里,臣怀疑跟晋王有关。”
江原冷哼道:“晋王独占南越谍报网有段日子了,等班师回朝后,一定得让他收敛收敛。上次在南越,我怀疑就是他的人想要对我不利,可惜没有证据!”
“臣会密信致陆长史,请他先作安排。”
江原考虑了一会:“用兵方略不能太细,还要随时调整,长龄你去吧,先把对北赵朝廷的策略理清。之前卫先生已经收买了一批,那几个答应归顺我们的郡县暂时不惊动,等到最后决战时再让他们派用场。”
杜长龄起身道:“那臣先告退了。”
我定定神,依礼将他送出门,走到客厅门口时,杜长龄极清淡地看了我一眼:“凌祭酒,殿下对你的信赖,要好好珍惜。”
我愣了一下,回道:“多谢提点。”
杜长龄笑了笑,转身的一瞬,眉间似乎笼着淡淡的伤感。我目送他的背影,不觉也有些怅然,不知为何生出一种感觉,仿佛他这一转身,就永不再回头。
第60章 依稀故人
随着魏军与赵军的对峙,司马景屡战屡胜,宇文灵殊战果惨烈,赵军中流言纷纷,有些下层将领对跟随宇文灵殊出战怨言颇多,认为他才能远逊司马景。魏军中也不断传出流言,说司马景乃军神降临,魏军败给他是理所当然,至于其他的宇文氏、陈氏将领,全都不足为惧!
宇文灵殊有苦难言,宇文家的亲信将领更是为他不平,与支持司马景的将领们多次发生冲突。尽管司马景头脑清醒,严厉申明这是魏军诡计,并处罚了不服宇文灵殊的将领,却对改变将士的看法收效甚微。
武佑绪大军于开战第七日全部踏冰过河,占领了黄河西岸,并持续向前挺进,进攻栎阳时遇到赵军阻击,相持于城北连绵的山丘地带。
赵廷震动,连日增兵栎阳,同时命司马景速败魏军。司马景不再顾及与宇文灵殊矛盾,命他撤掉旗号,设伏兵于潼水之南的山坳。自己借魏军有意落败之机,也佯装撤兵,绕过了魏军前锋,通过桃林塬一个隐秘山涧,直插魏军后方。
当是时,负责出战的魏军将领薛凯与蔡起发现中计,立刻率军应战,半日后突围成功。不料司马景不再如往常一样回撤,而是发了狠一般舍命追击。追至潼水南岸,伏兵四起,魏军阵脚大乱,一万军队覆灭七千,左护军蔡起身受重伤。
消息传到函谷城中,江原在地图前铁青着脸冷笑:“好个司马景,将我军策略反过来利用。可惜本王不能亲自与他对阵!”
杜长龄坐在下首,面上带着几分操劳过度的憔悴:“武将军陈兵栎阳,距长安只有咫尺之遥,赵国必然大受刺激。然而司马景虽然暂时得胜,与宇文灵殊间的裂痕却在扩大,只要我军不再给他乘隙而入的机会,便不足为惧。”
江原神色严肃,霍然转身道:“燕七,传令燕三率五百名燕骑士协助虞世宁,对阵时专冲司马景中军,能杀掉最好!传令虞世宁深沟坚垒,时刻防范赵军突袭营地。”
“是!”燕七接过令符,匆匆赶去。
“时谦!”
“臣在。”
“命斥候营加强函谷关周围戒备,所有山道、河流、溪谷等等可能有伏兵出没的地方,都要仔细搜索,防止赵军后方偷袭!”
时谦刚领命,一名斥候长急切求见,说有重要情报呈交燕王。时谦停住脚步:“殿下,是武关的消息到了。”说着从那斥候手中拿过封漆严密的铜管,熟练地打开后递给江原。
江原飞快抽出密函,看后面色更加严肃,只沉声对那斥候道:“你先下去。”他把密函交到我手上,自己慢慢坐回椅中,“凌悦,念。”
我低头看落款,却是韩王江进亲自写来的一封密信,只有寥寥数行,却是力透纸背,显然怀了极大的愤懑:“皇兄,弟联合越军兵分三路攻武关,行至臼口,遇赵军伏击。两万大军后路被断,覆没。事后弟截获武关信件,此计疑为司马景事先为武关守将所定。另,越军主帅宋然拥兵自保,致我军伤亡惨重,弟已上奏父皇务请越国严责,望皇兄附议。弟一人受伤事小,实不愿将士心凉。”
田文良惊得胡子一翘一翘,直叹:“险!险!燕王殿下已然受伤,如今韩王又伤,老臣将来如何向皇上交待?”
江原面色已经恢复如常:“作战原本就是险中求胜,田大人无须担忧,一切有学生处理。”又向时谦道,“子逊,你替我回复韩王,让他原地休整,尽量不要与越军摩擦,我会向父皇言明一切。”
我不由自主有些出神,没注意下面有谁接话,直到听见江原叫我,才发现房中已经空无一人。一下站起来,惊讶道:“都走了?”
江原看着我:“田大人早走了,我看长龄太累,也让他走了。”
“没有安排下一步行动?”
江原有些疲倦地揉揉额头:“武关战况父皇必然已经知道,我的奏章马上会送往洛阳,只待朝中的动作了。还有,田大人明日要去营中查看,你陪他一起去。”
“怎么是我?”
江原别有意味地哼笑:“谁叫他赏识你。”
我皱了皱眉头,觉得这衣着光鲜的老头儿与我并不对路,实在想不通自己有什么可被他赏识的。又看看江原的脸色,忍不住低声道:“这次我们损失重,也未必是坏事,我看倒能使赵国相信我们议和的诚意,后面的计策实施起来会顺利很多。”
江原闭着眼睛长叹一声:“但愿如此!”他突然循着我的声音凭空一摸,正摸到我的手,顺势拉进自己怀里,搂紧了我的腰,沉沉道:“凌悦。”
“什么?”我问得语气平静,却不知为何没有想要挣脱。
江原顿了片刻,轻笑道:“没什么。这样抱着感觉不错,要是抱着睡,那一定感觉更好。”
“喂!”我立刻把他推开,“你有没有一刻不想这种事?”
“什么时候你从了我,或许就不用想了。”
我横他一眼,理理衣襟道:“殿下你累了吧,下官还有事要忙,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江原眼角上挑,笑得很轻浮:“凌祭酒,不要总这么口是心非。”我重重地从鼻孔里嗤了一声,正要转身离开,江原又拉住我,从身边一个不起眼的木匣里拿出一柄剑:“带好了,别又弄丢。”
居然是因为出使被困而失落的流采剑,我惊奇道:“你怎么找回来的?”
江原轻描淡写道:“从陈显的亲卫那里拿回来的。”
我伸手握住剑柄,“嗡”地一声长剑出鞘,剑身的锻纹流光如水,仿佛要奔流而出。我用手指仔细在剑身上摩挲,有些激动。
江原笑道:“我想起那天在函谷城外,你见到我也露出过这种表情,难道我只有一柄剑的份量?”
我试着舞动剑身,眉梢挑动:“错,我喜爱这剑远胜过你。”
江原同样挑眉:“那起码是我送的。”
“脸皮真厚!”我白了他一眼,将流采归入剑鞘,小心挂在腰带上,“殿下,多谢你的礼物,下官真要走了。”
江原不高兴地起身走向卧榻:“快滚!”
第二日,我随着田文良出了关城,到虞世宁驻扎的营地巡视。只见营地前已经挖出了一条深沟,挖出的土与石块一起筑成壁垒,用于抵御赵军的袭击。那些奉命坚守在壁垒之后的魏军一个个瞪着血红的眼睛,额头青筋暴起,仿佛恨不能将对面山头的赵军吞进肚里。
只看了片刻,田文良就被虞世宁请去喝茶,我继续在营帐间走动,突然营地中号角响起,一名黑衣斥候飞骑进入营地,下马奔进了虞世宁的营帐。
我立刻往帅帐跑,只见帐中已聚集了十多名将领。原来朝中圣旨到了,命出征军队暂且休战,原地待命。
消息闪电一般迅速传遍魏军大营,激起了滔天大浪,将领们纷纷向中军聚拢。一名千夫长愤怒地拉住我问:“大人,为何不让出战?老子们这几天装孙子装够了!”
当我告诉他是因为议和时,那千夫长气得大骂:“议他娘的狗屁和!妈的,老子们来玩命就是为了最后夹着尾巴跑路吗?他司马景算什么东西!真以为老子们怕他不成!”
田文良笑着劝道:“将军息怒,这是朝廷的意思,我们也没有办法。再等等殿下罢,或许他能让皇上回心转意。”
许多将领醒悟过来,立刻要联名向江原请命:坚决不可退兵!
出了军营,田文良捻着胡须转向我:“凌祭酒,我们走吧,殿下在等你一起走,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走?”我吃了一惊,继而恍然,“难道是去求医?”
田文良微笑颔首:“圣旨已下,两军停战,殿下可以安心养伤了,凌祭酒也有内伤,自然也该去。”
我有些迷惑地看了看田文良,为何江原昨日竟没告诉我,却要让他来转告?田文 良似是看出我的想法,呵呵笑着续道:“老夫故意找个借口与凌祭酒攀谈,却没想到被一眼看穿了。果然,就如当年老夫所见的周大将军一样。”
我正牵过江原送的那匹白羽,闻言脚步一顿,喃喃道:“大人说的周大将军,可是周韬?”
田文良叹道:“英年早逝,可惜可惜……”及至看到我的神色,才有些惊觉地转过话头,笑道,“呵呵,老了老了,说上两句就扯远。凌祭酒正如日当中,千万不要误解。”说着便只管扯些平常话题来聊,对周韬只字不提。
我不好多问,到了城门下便与田文良分道而行,带着几名护卫转向南面的山麓。行了不久,果然看见一行黑衣骑士等在那里,燕九过来悄声道:“为避耳目,殿下已经与凭潮先行,我们负责护送大人。”
我问:“多久能到?”
“半天。”
我点点头:“出发罢。”
函谷南面的山很陡,越往山里走,道路越窄,积雪越厚,我与燕骑军们骑马行了几个时辰,最后终于只能弃马步行。燕九命那名叫燕飞的年轻燕骑军带十人留在原地照料马匹,自己与另外十人继续护送我。
因为我内力尚弱,走得很慢,燕骑军为了赶在天黑前到达,开始轮流背我,总算在霞光漫天时攀上一座不知名的山峰。燕九对我道:“徐神医不喜欢被太多人打扰,大人自己往前走,应该能见到他的住处,我们十日后再来此处接应。”
我举目望了望前面,只见茫茫白雪在晚霞映照下变成了娇艳的绯色,正有云层随风飘过,山顶景物好像被一阵大雾弥漫般模糊不清。我穿过云雾向前走,渐渐地看见几间房屋的轮廓显露出来,屋前栽种着常青草木,在云雾笼罩下竟像人间仙境一般。
我走到门前,举手敲了敲门闩,门内有个散漫的声音道:“求医便进来,敲什么门?”我大为惊讶,立刻不客气地推开房门。房间的窗户很大,窗边是一张书桌,一个穿着青色道袍的老者正坐在桌边品茶,霞光洒落在他的身上,看去仿若有仙气缭绕。
然而老者抬起头,看见我站在面前,同样露出极为惊讶的表情。
我不由眉头微皱:“师父,你怎么会在这里?”
“孽徒!”师父把手边的拂尘一甩,不悦道,“为师还没拿这句话问你,你倒先质问起为师了。听说你几月前刚迎娶了魏国公主,怎么会突然独身跑到赵国的荒山上来?”
我苦笑:“师父,这要弟子怎么说呢?总之,我是再也回不去南越了。”
师父一惊:“你慢慢说,怎么回事?”他起身想将我拉到桌边,可是刚一摸到我手腕,面色骤然严肃起来:“彦儿,谁伤了你?怎么内力只剩下不到三成?”我还没开口,他语气已变得更加严厉,“你跟魏国燕王什么关系?他比你早来一步,难道他说的那个内力全失的属下就是你?”
我看一眼师父的表情,抿住唇:“我现在是他府中的军咨祭酒。”
师父急促地追问:“他伤了你,挟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