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降?”我笑着摇头,“将军这样的人,会是一席话就劝得动的么?我想交你这个朋友,只是这样,若你觉得昨日的比试不算光明,咱们也可找机会重新比过。”
宇文灵殊怀疑的目光定在我的脸上:“素昧平生,何以燕王如此殷切?”
我大笑:“宇文将军,都说英雄相遇,只要一个眼神,一句问候,就可以成为生死知己。你我单是交手已有上百回合,怎么反而不能成为朋友?”
宇文灵殊琥珀色的眸子有一些晃动:“果然是燕王,自负也自负得理所当然。”
我含笑道:“难道宇文将军自认不是英雄?”
宇文灵殊脸上有傲然的神采闪过,忽然举起茶杯:“为这句话,我愿与同为英雄的燕王干上一杯!”他与我手中的杯子猛烈相撞,然后喝酒般仰头饮尽。
我抬眼一笑,也跟着饮尽:“宇文将军,我们这算是朋友了么?”
“不算!”宇文灵殊站起来,从窗口望一眼军帐外层层把守的士兵,又把目光落到我身上,皱起眉,迷离地看了一会。
他眼中又漫起一股腾腾杀气:“你是魏国燕王,是敌人,我的任务是杀了你,可你却要跟我做朋友;我在这里跟你喝茶,可我还是你的俘虏!不知道你的话该不该信,也不知道你会不会突然捅我一刀!”
“那又如何!”我也站起身,直直地盯着他,“战场上,我们像敌人那样厮杀,战场下,我们可以一起纵酒高歌!今天魏赵争战,你是我的俘虏,明天两国停战,你是我的朋友!我欣赏你,不管你的身份是什么!”
宇文灵殊身形顿住,他明显有些触动,野兽般的气息渐渐隐去,琉璃般的眼珠里好像有异样的光在流动。我突然想起江原有时也会出现类似的眼神,暗道不好,正要寻个借口绕开话题,宇文灵殊一个大步迈上来,两手拥住我肩膀,白皙的面孔不知为何微微泛红。
帐外传来什么东西爆裂的声音,宇文灵殊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我有点震惊,刚想戒备地躲开,转念一想,又没有动,脸上继续保持着微笑。
“你说的没错!明天战死沙场,今天一样可以是知己!”宇文灵殊带一点鲜卑口音的话语,好像草原上沙沙的风声,“燕王殿下,请允许我用鲜卑的礼节,表示对强者的尊重。”他说着,嘴唇印上我的额角,又低下头,亲吻了衣甲上的金扣。
我身上寒毛竖起来,古怪地看他,宇文灵殊眼睛明亮:“不是敌人的时候,我可以叫你江原吗?”
我忍了又忍,还是笑出来:“可以!不过我不会叫你灵殊。”营帐外面好像又有什么被折断,有重重的脚步声走远。
“那么,我们再比一次罢!”宇文灵殊笑道,“我知道你现在绝不会放我,所以不会把这个当作条件。”
“你要什么条件?”我明显感觉到他语气的暧昧,正在琢磨怎么拿捏分寸。
“既然你不愿叫我名字,我若是赢了,你叫我阿干罢。”
“阿干?”
宇文灵殊笑起来:“是鲜卑语中兄长的意思。”
我面色一僵,干脆道:“我不会答应,我曾经在心里发誓,再不会认任何人做兄长。”
宇文灵殊诧异道:“为什么?”
我沉默许久,淡淡道:“兄长这两个字,对我来说意味着血淋淋的背叛。而且,我不会与朋友较真,你要想比出胜负,咱们尽可战场上见。今天的谈话就到此为止吧。”我快速向营帐外走,想了想,又停住脚步回头,“宇文将军,我并不想欺骗你,你在魏营期间,关于你投诚的谣言会在两军中传遍,你即使回到赵国,也会受到别人猜忌。如果赵皇陈熠果真不能容下宇文家,不论发生了什么情况,魏国的大门永远为你们开放。”
宇文灵殊若有所思地看我:“燕王,你的话我会考虑。”
我出了军帐,吩咐负责看守的燕十对宇文灵殊不可疏忽,更不可怠慢。正要走开的时候,脚底踩到一堆东西,我低头看见地下断成几节的枪杆,不由微微地发笑:“这是谁的枪?”
燕十小声道:“那是我的。”
我点点头:“清理了罢。人去哪了?”
“中军大帐。”
中军大帐里,江原正穿着便服和杜长龄对坐研究地形图,看见我进来,眯着眼睛抬头:“凌祭酒,你挺适合穿这身衣服。”
我笑道:“哪里,燕王的衣物,当然还是燕王穿最合适。”
江原哼了声:“诱降效果如何?”
我讶然:“原来殿下不知道?我还以为你会在帐外监视。”
江原面无表情:“我只是去听了一会,见你没出什么错,早就回来了。”
我坐到矮几旁边,随意看着地图道:“比想象中顺利,他用鲜卑礼节对我致意。”
江原眼睛眯得更厉害,他盯着我的额头,好像一头假装打瞌睡的狼:“真正的鲜卑礼节是亲吻强者的鞋子,他好像弄反了。”
我弯起嘴角:“我想宇文灵殊这样的鲜卑贵族,绝不会亲吻任何人的鞋子,能有这样的表示已经足够证明他的心意,况且后来他还让我喊他阿干。”
“阿干?”江原挑眉,“这胡人比想象的还热情么。凌祭酒,真正上钩的不会是你吧?”
我低下头笑:“虽然这认他做知己的话,都是殿下的授意,不过宇文灵殊倒算个真性情的人,如果真的与他结交,那也不错。”
江原笑得叫人听不出冷热:“阿干都叫了,宇文灵殊就没有答应归顺?”
“基于宇文氏在北赵的深厚根基,没有直接答应,但已经有些动摇了。接下来,只看北赵方面如何对待这件事。”
江原冷笑:“宇文氏本身就令北赵十分棘手,对他们既怕且疑,又不得不倚赖。宇文灵殊被俘,就算没有我们这边制造流言,陈熠自己就先这么想了,关键是此事一定要跟司马景扯上关系。”
杜长龄低声道:“殿下这次侥幸发现赵军的行迹,却让他们以为我们早就得到消息,不管是司马景还是宇文灵殊,都会怀疑军中出了内奸。司马景思虑周密,要他怀疑宇文灵殊不太可能,但反过来却比较容易。再加上宇文氏的尴尬地位,他们要是抓住这方面的把柄,一定会想方设法将矛头指向司马景。臣会安排人对宇文灵殊漏一下口风,使他以为司马景才是最有意投奔魏军的人,是他造成了这次赵军行动失败。”
江原想了想:“就这样罢,务必要做得不露痕迹,等我的伤养好以后,就是我们反击的时候。”
杜长龄微微点头,又对我笑道:“我早说凌祭酒成就必不拘于文字,上次函谷出使已经初露锋芒,这次更是设计擒住赵军大将,听燕骑士谈论起来,你武艺足与宇文灵殊对抗。殿下得你,真是幸甚。”
我诚恳道:“比起杜司马的作为,下官这点功劳实在不足挂齿。没有你方方面面周到细致的安排,军队的西进绝不会这样顺利。”
杜长龄轻轻笑了笑,起身道:“殿下,我去了,你与凌祭酒的谈话,微臣就不再旁听了。”
江原也站起来:“长龄,司马景收到信后迟迟没有回音,我们正要商议怎样送宇文灵殊回营的事,你竟不要参与么?”
杜长龄淡然笑道:“微臣近来总觉精力渐少,还是只负责营内的事罢,对外交涉,我想凌祭酒定有高见。”
江原关切道:“这次上山,徐神医问起你的病情,特意让凭潮带回他从高原山地寻来的冬虫夏草,你试过么?”
“已经煎过一副了,”杜长龄微笑,“我也看过医书,现在正该多吃些滋补的药物,平日那些止咳化瘀的药方倒不相宜了。”
不知怎么,我总觉得杜长龄那略显苍白的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黯淡。江原似乎有些不安,握住他的手道:“你回帐多休息,若是还觉得不好,我绑也要把徐神医绑来。”
杜长龄走后,江原叹了口气:“长龄的身体似乎一年比一年差了,攻打北赵,消耗了他太多精力。这次西征结束以后,一定要让他多多静养。”
我还是看着桌上的地图:“杜司马在你府中多久了?”
江原仰头回忆道:“八年,当年我与他第一次在山里相识,他是个足不出户只知埋头读书的人,可是却奇怪地对天下大势了如指掌。”
我笑道:“你的直觉一向很准,当时就认定他是个人才罢?否则怎么会锲而不舍地缠他那么久?”
江原狡黠地看我:“对这点我很有自信,所以从看到你的那时起,就没打算放过你。”
我瞥他一眼:“是么?那时你的态度可是出奇的差,用这种态度招揽人才,未免太失策了罢。”
江原哼笑:“你的态度不比我好,而且当时我确实很讨厌你。”
“彼此彼此。”
江原探过身来,黑色的眸子很清亮:“有人想要拿我当傻子,我就索性看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露多少破绽!”
我敲着桌面笑:“事实证明,你比我还能忍,你真是个禽兽!”
江原突然压住我的两只手,直起身子低头吻下来。我被迫扬起头,江原立刻倾身从上方将我抱住,桌上的羊皮地图落到地下,轻飘飘没有响声。
过了很久,江原带着恨意的嗓音响在我耳边:“凌悦,你这怪物。宇文灵殊那个胡人种子不过第一次见面就可以碰你,我却要等这么久。”
我笑道:“他有好听的名字,你有么?”
江原冒火地看着我,手指报复般在我身下蹂躏。我翻身将他推开,顺便在他下唇狠咬一口,唇边漾起微笑:“殿下,不要说一套做一套。要属下去当诱饵的是你,现在发火的也是你。不知殿下在帐外折枪杆的时候,有没有伤到手?”
江原黑着脸抹去唇边的血,等我拾起地图放回桌上,他忽然一笑:“你故意的。凌悦,你也学坏了。”
我白他一眼:“没人比你坏水多。有那么多精神,不如想想怎么处置宇文灵殊,司马景好像一点都不在乎,既不打算谈判,也没有袭营的消息,难道要我们抓了再主动送回去?”
江原转了转眼珠,笑道:“我又有主意了。”
我一脚向他踹去:“你滚!”
第63章 英雄当歌
宇文灵殊被俘期间,司马景根本不理睬这件事,而是照样与魏军对抗,好像赵军营中根本没有宇文灵殊这号人。然而,赵国朝内却早就炸开了锅。最多的传说,便是宇文灵殊已经投降北魏,并且打算回国说服自己的父亲,以河西之力策应魏国。
宇文念听说此事后,连夜带着次子宇文摩罗赶到长安陈诉冤情,指天发誓声泪俱下,并坚持留下爱子为质,以证明宇文家的清白。言辞之恳切,态度之坚决,让赵皇陈熠唏嘘不已,非但赏赐了他一套金甲作为安抚,还当场提拔宇文摩罗为宁远将军。
宇文念感激涕零之际,又上奏弹劾司马景,指斥他主帅失职,致使副帅身陷敌营,并极度怀疑司马景身周有内奸私向魏营传递消息。在他的强烈要求下,陈熠下令司马景停止攻打魏军,保证宇文灵殊安全,设法与魏军谈判,并尽早找出通敌奸细。
司马景无奈之下,终于派出信使前来交涉,期望能将宇文灵殊迎回。原本等着这一天的江原好像突然安静了,他命人留下信件,安排专人对使者殷勤招待,手下谋士轮流听取使者的说辞,唯独自己不肯露面,更不给任何答复。
由于停战,最近几日里,军营遍布的桃林高地上静悄悄地,就连小股骚扰的赵军也不见了,有的魏军士兵闲不住,甚至跑到辖区附近的山上打起了野鸡。
送信的使者有两名,副使一到军营便被故意隔离,只剩下主使每日向燕王谋士叙说司马将军的意思,那些谋士点着头说一定转告,转眼便不再回来。久而久之,使者濒临崩溃的边缘,一怒之下不再逗留,宣布既然燕王没有诚心,那只有兵戎相见。
时谦、陆颖等谋士都聚在中军大帐里,听到燕九的最新回报,都拍案大笑起来。陆颖对江原道:“殿下,现在是不是该召见了?真走了便不好办事了。”
江原笑道:“也是,不过咱们意图的怎么传递给他?”
陆颖想了想,手指在茶水中蘸了一下,在桌上划出几个字:“殿下,不妨如此……”
江原大笑:“妙哉!”
陆颖对燕九勾了勾手指,示意他走到跟前:“燕九,这件事还要你们这些守卫来配合。”
一日之后,我穿着燕王服饰在军帐中等候,江原则扮成燕骑士站在一旁。燕九匆匆闯进来禀报:“赵军使者说有重要的话向殿下口述,属下该死,私自把他带来了。”
我面色一沉:“我说过不见,你敢抗命?”
燕九道:“属下甘愿领罚!使者已经在帐外了!还求殿下通融!”
帐外传来一阵喧嚣,有护卫道:“殿下,赵军使者擅闯帅帐!”
我厉声喝道:“带进来!”
就见一个身穿软甲,面有怒色的人昂首走了进来,他并不行礼,只是直直看着我:“燕王,在下出使贵军五天,若非我强自前来,你至今不肯接见,是为何意?”
我打量他一阵,笑道:“本王军务繁忙,总要一件件来做,何况释放宇文灵殊是大事,自然要多加思量。”说罢转过身冷冷看着燕九,“你受了多少贿银?违抗军令该当如何?”
燕九立刻四肢伏地:“当罚军棍五十!但属下从未收受贿赂,望殿下明察!”
我沉声道:“还敢狡辩!没有收受贿赂,怎敢如此明目张胆!难道你是赵军奸细?”
燕九急道:“属下冤枉!真的是这位使者大人有要事相告,属下大胆揣摩殿下之意,这才擅自做主。”
“不管如何,违反军令就要处罚,何况空口无凭!你自己去领五十军棍,然后听从发落。”燕九默默地退下,不多时帐外传来军棍落在肉体上的沉闷响声。
那使者面色发白地看我,咬着字道:“燕王殿下,在下确实有事相告。”
我笑道:“若是关于宇文将军,本王已经都知道了。”
他犹豫片刻,看了看旁边的江原。我对江原道:“燕统领,让帐外护卫退出十丈之外。”直到江原出去又回来,我才对使者道,“你说吧,燕统领是我心腹。”
那使者似乎下了很大决心,突然单膝跪地:“殿下,司马将军请你救他一命,放了宇文灵殊!”
我假装吃惊:“这是从何说起?”
“宇文灵殊遵从司马将军命令而被俘,宇文家不肯罢休,连连上书,要追究司马将军失职之罪,言语之间暗示将军通敌卖国。宇文灵殊若是身死,宇文家势必凭借自身势力,逼迫皇上降罪。所以将军命我带来这句话,求殿下网开一面!”他神情闪烁,不肯直视我,显然这些说辞连他自己都十分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