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看已流了满手的鲜血,冷冰冰地昂首:“不用了,我没这个耐心,韩王何时有了结果,可以到我府上来交代!”说罢足尖轻触,燕骝会意,顷刻已驰到武场尽头。
不巧王管家正抄着小步赶来,骤见燕骝大吃了一惊,脚下一歪,险些被马蹄踏中。他惊叫:“越王殿下。”
我喝了声“吁!”,王管家朝我一揖,向江进道:“殿下,晋王府中有事,须提前离开,特让小人向您转告。”
江进急忙奔过来,口中道:“什么,晋王府的人都走了?我还要请二哥帮忙呢,怎么已经走了?”
王管家道:“还有兵部孙侍郎未走,他中途跟越王府那位小爷一起离席,还没回来。晋王殿下临走时寻他不到,还托小人向他带话。”
我震惊,厉声问:“你说裴潜跟着孙膺走了?去了哪里?多久了?”
王管家不意我反应如此激烈,小心看了江进一眼,话也迟疑起来:“小人也不清楚,只听说向牡丹园中去了。不过牡丹园方圆十几里,其中亭台无数,一时难以找寻,小人想只有等他们自己回来了。”
我二话不说,便要冲去寻找,江进用力拉住燕骝,急道:“且等一等!”转而问王管家,“大哥呢?你去叫一下燕王!”
“燕王与韩特使早就离了席,不知去处。”
江进狠狠一跺脚,再对我道:“你别急,既然还在园中,我让侍卫们去找!”
我瞥他一眼,没有说什么,纵马奔出了园门。
江容说过,不愿看到江原娶妃的,或许便是背后主使。今日的事故,会不会也来自同一人的操纵?此时最有嫌疑的江进,态度却又表现得如此真切,似乎对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他和江成到底是暗中联合,还是各自为政?这些疑问都让我不能轻易作出结论。
更何况,自从荆襄遭到挫败后,江进一直不服气,不择手段地想找我比武也在情理之中,就算这一箭真的只是意外,也完全说得过去。孙膺为人阴毒,在狱中时便肆无忌惮,虐待致死的犯人不计其数。他与裴潜素有旧怨,更恨我曾对他痛下杀手,如今借着裴潜来报复,同样有不需要旁人指使的理由。
然而不论事实如何,刚被暗箭所伤,接着便听说孙膺带走了裴潜,让我不能不怀疑有人在一步步针对我。这个人,也许眼看我封王心内不甘,又无可奈何,于是想出这样的诡计。他暂时动不了我,只有对裴潜下手,除掉裴潜,就等于打击了我!
想起孙膺阴郁的眼睛,我越来越觉得心中发冷。裴潜过去也曾几次问起孙膺,已经存了报仇雪恨的心思,都被我的回答安抚下来。今日乍见孙膺未死,又受到公然侮辱,心神蒙受的打击早令他报仇之心复燃,哪会理智地想到自己不是对手?
我更加担忧地想到,以他激烈的性子,就算明知不敌,大概也会不知退让地冲上去,把平日的聪明丢得干干净净。此次他能在宴会上忍耐已经不易,若是单独面对孙膺,如何撑得长久?一旦被孙膺制服,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宴会临近尾声,天色渐渐暗下去,原本色彩绚丽的牡丹园,更像一只随时能将人吞噬的怪兽。我沿着园中小径纵马疾奔,顾不上飞扬的马蹄踏落了路边盛放的牡丹,只想着快一些找到裴潜,阻止最坏的情况发生。
第99章 权宜之计(上)
韩王府的侍卫门已经进入牡丹园中,我不能拒绝江进帮助,却也不想让侍卫们先行找到裴潜。
极力沉静下来后,我仔细观察园中地形,突然想起花园西南有座假山,周围花枝茂密,显得异常阴森。按照孙膺阴暗的个性,或许……我骑着燕骝奔至假山附近的角亭,脱开马镫,纵身跃上角亭尖顶。
周围已经被暮色笼罩,倾城殿那边的宴会开始散了,宾客们都从直通前殿的大道离开,没人再进入牡丹园中。我焦急地搜寻着那座黑黝黝的假山附近,侧耳聆听着园中每一个细微响动,却听见自己如鼓撞的心跳声。
忽然,我听见一声轻微的响动,很像什么衣料撕裂的声音,心中一凛,飞身落回燕骝背上,冲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穿过嶙峋怪石,我在一丛浓密的花荫间,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
裴潜的身子赤着,衣物凌乱了一地,只剩几缕布条还缠在臂上,全身上下都是血迹和伤口,已经变形的佩刀被扔在旁边。他两腿被强迫着大张,孙膺好象一只巨大的水蛭,正爬在他身上蠕动。
我顿时感觉一股浊气充塞胸间,浑身的热血都涌向头顶,足下生风,双掌凝聚了十成内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向孙膺后脑。
尚有十步之差时,阴恻恻的笑声响起:“不怕这小鬼丧命,尽管动手。”孙膺肮脏的手摸在裴潜的喉间,冷笑着转头看我。
我硬生生收住掌力,待看清楚眼前景况,不由目眦欲裂。
只见裴潜的眼睛半张着,嘴里塞满了青硬的牡丹花苞,口角鲜血直流,似乎已经失去意识。他说不出话,只发出哀哀的声音,大腿根部剧烈地抽搐着,沾满了白浊的液体。
我不忍再看,紧紧地握拳,直握得掌心剧痛,脑中怒火难抑:“放开他!”
孙膺将手指收得更紧,看着我,阴暗的眼珠子里浸透着下流:“放了他,殿下可愿代替?”
“放肆!”我厉声道,“你现在不放,本王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孙膺笑起来:“殿下过去就不断想杀了下官,可我还不是在这里?遇到殿下,下官不知是倒霉还是幸运。虽然你几次险些害我死于非命,又夺走我身边的玩物,下官却仍对您白嫩的身子念念不忘,你看我有多痴情。”他当着我的面抬起裴潜一只脚踝,挑衅般在他下身猛撞一下,又慢慢抽离。裴潜无意识地闷叫一声,身下涌出一摊鲜血。
看到孙膺享受的表情,我一阵恶心,冷冷道:“你如此胆大妄为,就算有晋王撑腰,也休想脱身!”
“晋王?”孙膺沉沉一笑,满意地蹭在裴潜身上,擦掉自己的污浊痕迹,然后边穿衣服边肆无忌惮地道,“本官爱好风流,晋王也干涉不得。请问越王要治我什么罪?下官在刑部多年,实在不记得自己犯了哪条罪状。”
我盯住他的每一个动作:“本王要除你,不需要定罪。”
孙膺掐着裴潜的脖子,从地上站起,嘲弄且露骨地看我:“即使下官有罪,也需等御史台和刑部纠察审理,殿下虽是亲王,却也无权过问。而越王在此地杀我,却犯了擅杀朝廷命官之罪。”
我冷笑:“什么罪不罪?你看会有几人敢治我的罪!被你虐待致死的囚犯也不计其数了,如果刑律如此有用,为何容你这等糟粕活在世上?”我说罢一声清啸,燕骝从身后狂风般掠过,瞬息间冲到孙膺面前。
孙膺一惊,本能地躲开马蹄,我已经欺身上前,一掌拍向他胸口,伸手把裴潜抢入怀中,再飞起一脚,又将他踢出一丈开外。孙膺后心撞上山石,哇啦啦吐出一口夹杂着秽物的黑血。他已经动弹不得,却并不着慌,低声不绝地哼笑。
我脱下外衣,裹住裴潜的身体,又一下下地抠掉他口中的花苞和梗叶。裴潜终于撑了一下眼皮,又缓缓闭上。我心中一痛,听到孙膺的笑声,怒气再度上涌,沉声道:“我越王府的人岂容你轻侮!”
踏前一步,正要结果这人肮脏的性命,江进大喊着冲来:“手下留情!他是朝廷官员!”他身后人声嘈杂,是府中护卫渐渐向这边聚拢。
我感到怀中的裴潜剧烈地颤抖起来,知道不能再久留,此时他敏感得近乎脆弱,万一被护卫们看到这最不堪的一幕,也许会被彻底推入毁灭的深渊。一转念间,江进已经挡在面前,焦急道:“凌悦,这是我的园子,杀了他,教我如何交待?”
我只得放弃,厌恶地看了孙膺一眼,抱着裴潜飞身上了燕骝,朝江进道:“韩王,今日之事,若从你府中声张出去,休怪小弟翻脸!”两腿一夹马腹,燕骝会意,以最快的速度出了牡丹园,将韩王府的一切远远抛在身后。
裴潜还在我怀中颤抖不止,我心疼地抱紧他,温声道:“小潜,是我,咱们回家了。”
裴潜微微地睁开眼睛,有些呆滞地看我。我伸手帮他拨开腮边凌乱的发丝,他忽然歪头,一口咬住了我的手指。
我心里更痛,他咬得一点都不疼,也没有更多的力气做别的事,只是小兽一般轻轻地将我手指含在齿间不肯放。我鼻间一酸:“都怪我,是我太没用,没有保护好你。”
裴潜茫然地看着我,过了一会,他喉头颤动,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仿佛忍了许久的泪水流出来,浸湿了我的衣服。
回到府中,我一路把裴潜抱到自己房里,只命燕七准备好一桶热水,然后屏退所有的人,为他清洗身体。他轻轻睁着眼,全身每一寸肌肤都在表示抗拒,可他已经虚脱得没有气力反抗。
洗好后,我抱他上床躺着,他原本闭上的眼睛又睁开,呆呆看着屋顶。我难过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只有坐在一旁陪伴,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疲倦地合眼,又过了不知多久,才听到他入睡的细碎呼吸声。
我记起江原要来,便轻轻走出房门,叫来燕七,让他准备一下。燕七却道:“燕王殿下已经来了,属下说您在忙,他便没让禀告您,自己去后院了。”
我瞧着燕七充满无辜的表情,也没心情责备他自作主张,只叮嘱他看好裴潜,如有异常立刻叫人通知我,然后匆忙赶到后院。
却见江原穿着便服独自站在墙边,似乎在对什么人说话。我心里疑惑,走近了才发现他正对拴在一旁的燕骝示好,可惜燕骝只顾吃草,对他爱搭不理。我问道:“你自己来的?”
江原回头理所当然地对我一笑,手指我对燕骝道:“上次在晋王那里,要不是我,你的主人早要遭殃了,你哪里还能被他接回来舒舒服服地吃草?”
我绷着脸道:“还有脸说,那时若确定是你动的手脚,我早带着燕骝远走高飞了,也不用在你面前假装无事,直装得脱不了身。”
江原笑道:“你走去哪里,飞去哪里?我跟着。”
我道:“即将娶妻的人,这种信口开河的话还是免了罢。”
江原装没听见,微笑着走近燕骝身边,将手放在它的鼻子下方,燕骝试着嗅了嗅,大概觉得他没有敌意,在他手心里蹭一下,继续低头吃草,显得十分悠闲。我皱了皱眉,心想燕骝何时变得这样不分好坏。
江原摸着燕骝的鬃毛道:“若知道你如此爱惜它,我早该帮你从韩王那里要回来。”
我低头为燕骝添了几束草料:“过去我没能力照料他,也不想因此暴露身份,现在被封了越王,又怕表现得太过重视,被人利用。我想韩王是爱马之人,燕骝这样的良马至少在他那里不会太受委屈,大概跟你对麟儿的态度类似罢。”
江原不置可否地笑:“麟儿自己爱亲近谁是他的选择,做父亲的怎么干涉?”他抓起燕骝的辔头,看了看它的牙齿,“有十岁了吧,交配过么?”
“交配?”
江原在燕骝骨骼上捏来捏去:“它没有骟过,难怪如此性烈。像燕骝这样,一般五六岁就该配种了,难道他从未因发情在战场上给你带来麻烦?”
“没有。”
江原失笑:“主人迟钝,连马都迟钝晚熟。”
我瞪着他:“你说谁迟钝?”
江原笑而不答,想了一下:“我记得父皇那里有匹刚换齿的小母马,品种跟燕骝一样,连毛色都差不多,改日帮你要来,配给燕骝吧。”
“刚换齿?你让燕骝像你一样拐带幼女?”
江原看上去有点无奈:“凌悦,何必这样嘴毒?你知道我是迫不得已。”
我冷淡道:“我向来如此,你不是第一天知道。就算你不得不选一个跟儿子一般大的幼女,那韩梦征怎么说?”
江原似乎松了口气,眨眼道:“韩特使这样全心全意倾慕于我,不回应实在感觉对不起他。”
我转身就走:“那你可以把他争取过来,说不定有利你大业成功。”
江原把我拖回来,笑道:“正在争取,不过你不会不高兴?我看你情绪不怎么好。说实话,他弹琴的技艺虽高,可是比起你当日江边军营弹琴,勾人心魄的程度差远了。”
我冷哼道:“燕王殿下,没人比你喜欢吃飞醋试探人,这么玩来玩去不觉乏味么?幼稚不堪!没有正经事要说,现在请回,我没兴趣跟有妇之夫拉拉扯扯。”
第100章 权宜之计(中)
江原笑道:“你不肯主动问,我只好登门相告,哪知还未开口提起,已经被人嫌弃了。”他把我揽到跟前,紧紧握起我的手,低声道,“谁是有妇之夫?我曾说过这是权宜之计,你不会真的当真罢?”我手心伤口被他触动,又痛起来,皱眉抽回手,江原已经飞快地拉起我的手看,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怎么回事?我还以为只是手冷而已。这是新受的箭伤?谁敢对你动手?”
我拿袖子遮起伤口,淡淡道:“当然冷,气血都涌到头顶了,一时回不来。今天我自作自受,这种丑事本来也不想告诉你。”
江原沉声道:“一定是江进!我早该想到他不肯轻易交还燕骝,居然还敢对你动手。”他拉起我,“我现在带你进宫见父皇!”
我不动,盯着他道:“你先告诉我,与韩梦征离席后做了什么?”
江原明显地一滞,道:“自然是谈论两国事务。”
我笑一声:“还嫌我不问你,现在问了,你又肯说实话?韩梦征只顾对你着迷,还有心思谈论这个?”
江原认真起来:“那是一回事,两国事务又是另一回事。韩梦征是南越特使,我借此探听一下南越朝廷内部动向,并没有对你说谎。”
我犀利地看他:“但你却对我隐瞒了什么。南越朝中动向,你没有自己的情报来源么?居然问一个南越的使者?”
江原的目光躲闪了一下:“当然有来源,不过南越的谍报网一直由晋王把持,我无法掌握太多,只有靠试探韩梦征,然后两相对照。不想最后发现他告诉我的都是实情。”
我沉思:“如此说来,韩梦征确实对你另眼相看,没有几分真情,也做不出那样的神态。只是身为南越官员,他的表现太外露了,难道没有什么目的?”
江原叹口气:“你应该看得出来,韩梦征的目的是你,出使魏国以来,他时而到处结交、时而招惹麻烦,只是为了乱人耳目而已。他亲口告诉我,一直冒充你的那名替身卧病多时,现在快不行了。南越太子早有意将他害死,是仪真保护了他,长久以来也一直是仪真在独自支撑王府里外的事务。不过大概用不了多久,越凌王的死讯就要传来。为了南越将来的稳定,真正的越凌王自然也需要一同消失。”
我听罢不觉黯然:“我对不起的人太多了。”
江原摇摇头:“许多事不容人独自掌控,怎能怪你?先留意自己的安危罢。我当时用言语暗示韩梦征,你现在是魏国亲王,不管我还是父皇,绝不允许南越人对你采取任何行动,他若铤而走险,将面临覆国之难,韩梦征却只是冲着我笑。大概他明白留你才于国无利,所以并不在乎我的威胁。”
我默然片刻,拉住江原:“你跟我来!”
我拉江原来到附近一处无人的大殿,把牡丹园中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说到为了燕骝与江进比武,以至后来险被冷箭射中时,尚能不带偏见地描述。可是一说起裴潜,我却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和悔恨,紧紧地咬住牙,一拳砸在桌上,震碎了面前的白瓷茶盘。
江原迅速拉开我的手,我笑笑:“又让你看到了,我就是这样,过去保护不了自己,现在也保护不了别人,想守住的都会丢掉。早知道如此,真该让裴潜一直呆在燕骑营,就算从此埋没,也强过受这样的折磨。”
江原皱眉:“你想为裴潜制造机会,并没有错。只是谁也不会想到,皇上刚走就发生这种事。”
我摇头,酸楚道:“没有用了,都发生了。我……现在只想怎样弥补。不然,你再将他接回燕骑营罢,我去把孙膺杀了。若不是韩王拦在前面,又顾虑裴潜被更多人刺激,我当时就把他杀了!”
江原静静地看我:“凌悦,你不要因为自责就感情用事。不管整件事有没有韩王参与,至少这件事他做对了。孙膺不能杀,至少现在不能动手,否则正中某人下怀。”
我只觉五内纠结得难受,可是又知道江原的话是对的。停了一会,终于道:“你认为此事与晋王关系重大?”
江原垂目把碎裂的瓷盘移到远离我的一边:“凌悦,其实今晚我有很多事想跟你说,关于孙膺的底细就是其中一件。”
“你查到了孙膺底细?”
江原点点头:“我见到孙膺随晋王赴宴,心中也有些疑惑,于是派人查他过去的出身。韩梦征听到后说他有办法,居然通过南越探子得到了消息,我知道真相后也十分惊讶。”
我无心深究他如何与韩梦征打探消息,只缓缓道:“江容曾告诉我,他在狱中帮晋王收集情报,手中握有不少官员的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