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原冷冷一笑:“他不只是探子,还曾是一个杀手。不然以他的武艺,恐怕许多武将都不是对手,怎会甘心多年做一个八品狱吏?孙膺表面上职位不高,实际作用重大,不但为晋王收集官员把柄,还会从狱中挑选资质好的死囚,秘密培养更多杀手。但是归根结底,孙膺只是一条仰人鼻息的走狗,他虽离开原来的位置,却永远不能脱离晋王控制,连生和死都不容自己决定。你想,一只狗竟敢对你如此嚣张,难道不是在自寻死路?所以真正胆大妄为的是晋王。”
我顿觉齿冷:“如此说来,孙膺只是一个诱饵,故意令我在愤怒难当之下动手杀人,然后落入圈套,四面受敌。”
“你果真当众杀人,必然会受到刑部和御史台发难,一旦陷入其中,众口铄金之下,也许父皇不得不收回给你的一项特权,那时晋王就能初步压制你的力量。”
我心里震惊:“开府之后,我与晋王之间往来还算客气,没想到他动手这么快!我以为他就算针对我,至少会事先确定没有合作的希望;如果他哪天忍不住亮出矛头,必然会指向太子之位。”
“我本来也这样认为,事实证明晋王有自己的想法。”
我拧眉:“韩王的立场一直有些奇怪,传闻他一直与晋王走得很近,这次却等于帮了我。”
江原离我近些,看着我的眼睛,抬了抬手又放下:“我想韩王事先可能并不知情,或者猜到是晋王所为,虽不说破,却也不愿被牵连。”
我又问江原:“园中的冷箭难道也是晋王暗中布置?他若在园中暗杀我,根本不用大费周章布置下面的事。韩梦征不可能与晋王毫无联系,你没发现他的可疑之处么?”
他想了想道:“你在园中遇害,祸及的是韩王,晋王还不至于要除掉韩王。所以即使是他布置,也并非想置你死地。如果有人真要杀你,那一定与南越有关。韩梦征一直跟在我附近,没有什么特别举动,但不排除早有安排。我倒觉得那名叫王直的侍卫长大有问题,难道韩王府出了内奸?”
我回想王直的外貌:“从外表和口音,倒不能确定他是南越人,我先派人暗中查探一下。”
江原点点头,又离我近了些,两手按在我肩头:“凌悦,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自从把你从洛阳狱中救出来,引出孙膺;再后来我发现朝中阻力重重,官员包庇,居然不能为你除去一个小人物;到现在他重新出现,赌上自己性命完成最后的任务。回想由此引出的一连串事件,把许多人联系在了一起,也让我更加看清了晋王和他身后的势力。现在晋王已经行动,不彻底削弱他们,就不会风平浪静。”
我思索片刻,默默点头。
江原低低道:“凌悦,你要忍耐,我也要忍耐。不管我现在做什么,将要做什么,都是为了最后……”他忽然住口,怔怔盯住我的脸。
我抬眼看他,也有些发愣。
江原飞快地捧住我的脸,轻吻一下我的唇,又很快地离开,笑道:“很久没有这样看你,实在忍不住了。”
我心里一颤,看着他没说话。
江原也看着我,我的影子印在他眼眸深处。
过了一会,他忽然问道:“凌悦,你知道我为什么选孔家的小女儿?”说到这里笑了,好像能看到我的心思,“别犯傻,不是你想的原因。”
我怔愣:“什么不是?”
江原悠悠道:“如果我真的娶妻,你会离开,我也不会留你。”
我有些惊讶,还是道:“我不会忍心伤害你的妻子,即使是一个懵懂的小姑娘。”
江原手指用力了些:“我也不忍心伤害你。”
我皱起眉:“那你?€€€€”
他微微地一叹:“我暂且选这小丫头,只是因为她最无辜,也许可以借着未来燕王妃的身份躲过一劫。”
“孔家有什么问题?”
江原道:“他的父亲孔颐€€€€”
我忽然惊觉:“工部尚书!”
第101章 权宜之计(下)
江原肯定地道:“孔颐看上去立场不明,其实与晋王关系暧昧,孙膺便是一个例子。他事发后脱罪,被举荐入工部,又将工部作为进入兵部的跳板,全由孔颐暗中促成。他有重要把柄握在晋王手中,既不敢得罪,又不愿过分亲近,所以想借我选妃增加实力。我选定孔家,也是为了进一步疏远孔家与晋王的联系。”
我不由怀疑他的策略:“你觉得许下的婚约可以轻易摆脱?就算孔家出问题,与皇上命你娶一名王妃的旨意也毫不冲突,有女儿的又不止孔颐一人。”
江原不看我:“我不必想那么远。自先皇起,就一直为这些世家大族的势力不断膨胀而苦恼,直到父皇斩断了梁家枝脉,通过限制外戚任职,逐步削弱了上官家、萧家的实权,皇权已经比以往牢固。如果父皇得知真相,一定会坚决地打击孔家。”
“那不会牵涉太广么?就连张妃也会受影响。”
“所以你可以想象接下来是怎样的局面。”他顿了一下,“晋王今次只是给你一个下马威,如果你冲动行事,事情就会演绎得比预想中更为猛烈。凌悦,我们不能再自欺欺人了,从一开始就没人相信你行事可以不考虑与我的关系€€€€也许父皇相信罢,可是现在的事已经不是他能左右的了。你必须与我联合,或者牺牲裴潜去跟晋王联合,否则只有死路。”
我不可思议地看他:“我怎么可能还与晋王联合?这样狠毒的作为……”
江原看着我轻叹:“凌悦,你总是这样天真,执着一些无谓的东西。对晋王来说,不论谁,都只是手中的棋子,作用有大小,但是在心里的位置无足轻重。也许他的认知里,裴潜于你也不过是一个比较重要的下属而已。晋王已经决定不放过你,可能想压制你,但也可能想要你彻底为他所用,只看你的反应而定。”
我愕然:“难道他做出这种事,能逼我与他联合不成!”
“如果是我,明白自己暂时无法与他抗衡,也许会转而表示合作。”
“可是裂痕终究无法弥补,就算现在妥协,以后呢?不怕我背后插一刀?”
江原淡淡道:“没有一场殊死争斗不需要赌注。如果他的手腕高明,便能让你永远没有机会,反过来,你自然也可以随时准备反戈一击。”
我抿住唇:“我不是你,恐怕做不到。”
江原眸子坚定:“那就彻底与我站在一起,不要再考虑父皇或者天下了,这个世间没有人允许你高尚。”
我怅然,喃喃道:“兄弟阋墙,又是兄弟阋墙,为何在哪里都避免不了?”
“生在皇家,这种争斗不可避免。”江原说了一句,又看看我,发愁道,“算了,你这个性子,也许再过一万年也改不了。头脑单纯,又懒惰,聪明都用在别处。只要不是存了阵前对敌的心思,我看你都能跟人称兄道弟,哪还记得耍心机?上次喝酒的对象如果不是司马景,我看你早被人毒死了。”
我心里触动,又一阵难受:“你说得很对,战场上我能做到知己知彼,却总是对身边人缺少防范的心思。如果我时刻设防,就不会犯这样的错误。至少应该将裴潜带在身边,也许就不会……”
江原扳过我的肩头,正色道:“凌悦,你听好了:今日把裴潜带在身边,也许真可以护他一时,可你难道能时时刻刻与他寸步不离?不把裴潜从燕骑营接出来,你身边难道就永远没有贴身的下属?只要你不与晋王站在一起,他就会想方设法对你下手!你一个人有几只眼睛几双手?可以把每一个想保护的人放在身边?”
我再度沉默:“看来我真的需要与你站在一起,虽然我不能完全相信你。”
江原放开我,笑道:“最好不要相信我,任何人都不要相信,因为我也会骗你。”他在我复杂的目光中站起来,“带我去看看裴潜吧。”
我忧虑道:“过一段时间罢,他现在……”
江原满不在乎:“他多大了,你还当他小孩般什么都不懂?他自己做出选择,后果就该自己承担。你我这个年纪的时候,经过多少生死,从多少肮脏里滚打出来,又被谁安慰过?我看你是对他宠溺太过,换作我,先一顿抽打让他认清自己的错处。”
我拦住他,心疼地道:“裴潜不一样,他自幼少人教导关爱,后来几年里被人囚禁,从没见过世面,谈什么成长?他心思或许都不如麟儿成熟,又屡受创伤,只有慢慢地治愈。我真怕他从此消沉,没了那股天真的冲劲。总之这件事全是我的错,他好不容易抛掉过去,自信满怀地开始,不能再……”
江原把手指放在我唇上,用低低的嗓音打断了我的话:“你不觉得你担心的事,正是我所担心的么?你费了多大的力决心抛掉过去,又何尝不是信心百倍地重新开始?现在遇到这种事,我看着你痛苦愤怒,黯然自责,一样怕你消沉,一样觉得自己没能护你周全。可我还是放开你,让你选择自己的路,并不后悔。”
他看着我,眸子深沉,“凌悦,我不是总对你好,我会利用你,也不期望让你完全相信我。你的感情太纯粹,投入了就收不回,身处朝堂之上,这点是十分危险的。可是只要你还对我有一点警惕,就不会忘记自保,哪一天有了变故,就能安然脱身。”
我失神:“你……”
江原异常邪气地一笑,甩步出门:“你要做好准备,也许有一天我会变心。”
我一闪念,夺门而出,急促道:“你是说,以后不能让裴潜对我太信任?他无依无靠,不信任我,还能相信谁?”
江原看我一会,不知第多少次叹气:“我知道,裴潜无父无母,屡次被信任的人所害。你自己也受了很多苦,感同身受,总想把这孩子缺少的关爱补偿给他。但是裴潜有狼的性子,应该放归山野,周围越是危险,越能加以历练。”
我不大信任地望着江原:“你的目的达到了,第一我非常不信任你的主张;第二我认为自己有能力辨别一个人是否真心,是否隐瞒什么;第三你利用我是真的,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江原眨着眼睛笑:“那很好。”他问也不问便向我寝殿方向走去。
我瞪眼:“谁告诉你走那边?”
江原回头,表情很讨打:“我进府时随口问燕七你在何处,他便说了。似乎你只下令不得外传裴潜的事,并没有不准他透露行踪。”
我哼一声,江原笑着等我走到他前面,来到寝殿的回廊下,燕七连忙迎上来,我轻声问:“他醒了么?”
燕七点点头,神色担忧:“可他……”
我急忙推门跑进€€殿,一眼却见床上空空如也,大急:“人呢?”
江原按住我,向床边示意:“不是在那里么?”
我这才发现裴潜靠在墙角的帷帐后,缩成小小的一团,有些茫然地盯着脚下。我轻轻走过去,他微微抬了一下眼睑,肩头却缩得更紧,本来便发育迟缓的身形显得更加瘦弱。我开口叫他一声:“小潜?”
裴潜抬起头来,眸子看上去有些灰暗,没有了以前那种热切和向往。
我眼角酸涩,这个我一心救助和保护的少年,这个曾经受尽非人对待,还能对所有人露出獠牙,从不服输的野蛮少年,在他刚刚开始接受教导,想成为一个真正意义的人时,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面对他眼中熄灭的某种光亮,我一下子觉得自己说任何话都于事无补。
江原默默地走上前去,沉声开口:“裴潜,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裴潜看看江原,他的眼中还是没有任何色彩,但是却慢慢移了过来。
江原猛地拉掉他身上的棉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令裴潜全身明显颤抖一下,表情一瞬间惊恐无助。
我也吃了一惊,正要拉住他,江原却平静地脱下自己的外衣罩在裴潜身上,缓缓把手放在他头顶,意味深长道:“裴潜,你是个男子汉,你有勇气对抗比自己强大的人,更应该有勇气承受失败的痛苦。”
裴潜的身体再度颤抖,目光渐渐有了聚点。
江原低头看着他:“你有能力,我和越王都看重你,但是这远远不够。明明越王已助你摆脱了过去,你自己却不能摆脱过去的阴影;你知道孙膺比你强,却还是不顾一切与他对抗,这是谁之过?越王自顾不暇之时,不忘教你读书明理,为你争取施展才能的机会;现在他身处激流,期望你成大器,成为他有力的臂膀,而不是他羽翼下的雏鸟。”
裴潜慢慢抬头,眼中颤动着一丝水光。
“你能从军队最普通的士兵做起,一步步升至统领,再被选入燕骑营,没有人提起你的过去,也没有人质疑过你的能力,这难道不值得自傲?现在你只是遇到了更强大的对手,考验的不仅是你的武艺智慧,还有你的意志,你想就此退缩,还是迎难而上?”
裴潜身体晃动一下,微张了张口,颤声说出了第一个字:“我……”他的泪水滚下来,他不再克制到抽搐,他痛哭出声。
江原微微点头:“裴潜,你记住,能不能手刃仇人并不重要,只要你足够强大,没有人敢取笑你,没有人敢侵犯你。我给你四天的时间,你要用这时间思考你自己、越王、整个朝廷、乃至天下,那个时侯你用行动给越王一个答复,告诉他你值不值得他苦心教导!”
第102章 反戈一击(上)
我看着在尽情宣泄痛苦的裴潜,心里感慨万千,也许江原的方式确是最有效的。
这是裴潜的教训,在他踏上成功的道路之前,现实用最残酷的一面告诉他真正的生存之道。
也是我的教训,它提醒我在这样的环境里,真正关爱一个人,并不一定是倾其所有地加以保护,也不一定要使他全身心地信赖。
从寝殿出来,江原牢牢握住我的手,边走边道:“凌悦,你不要怕裴潜受伤。一个人只有承受得了深切的痛苦,才能真正强大起来。比起你背负了一个国家的责难,他这点伤痛算得了什么呢?”
“我?”我淡然一笑,微微抬头,目光落在苍穹深处,“他们的责难,我又能听到多少?说到底,还是受自己良心的谴责罢。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裴潜遭受的截然不同。我赞成你激起他斗志的方式,却不赞同你的指责,他还是个孩子,自尊骤然遭到重击,难免承受不了。”
江原笑:“真是关心则乱。我十七岁的时候,已经独立开府封王,你十七岁的时候,已是统率千军万马的将军。你为什么不觉得裴潜已经可以为自己做主?”
我一时语塞,他却微笑着拉我在园中漫步,直至走上一条伸入水中的长廊。
这条水廊横跨越王府内的一池湖水,直通我日常处理公事的东院,平日无人行走。江原忽然站住:“裴潜的事还是先放一放,等他自己告诉你罢。我现在想听听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我略略思索道:“我预备连夜上书,向皇上尽述我在韩王府中遭遇的一切,要求彻查韩王府,交出罪魁。”
江原听罢慢慢点头:“嗯。”
我继续道:“明日恰逢百官集会的大朝,我要当面上奏,请皇上重赏伐赵战役中不遗余力保证大军供给的功臣,包括晋王、梁王。”
江原眼睛亮了亮:“好。”
我冷声道:“两日后,我预备上书告发兵部侍郎孙膺私扣兵器甲胄,犯有谋逆之罪!”
江原嘴角一弯,眯着眼睛看我:“凌悦,如果你总是这么勤于筹谋,事情就好办得多。”
我挑眼回看他:“礼尚往来么,谁对我耍心眼,我只有给他回报。”
江原及时把视线转到一边,拍掌笑道:“这几道上书各不相干,打击的却都是同一目标,很好。对孙膺不提私怨,避轻就重,也十分狠辣干脆。不过后一状是诬告,你预备怎么达成?”
我反问:“谁说是诬告?早听说不久前晋王府刚从兵部调出一批兵甲运往太原,既然孙膺身为兵部郎中,这件事自然由他经手。”
江原狡黠地一笑:“不过晋王事先已经取得了朝廷的调令,他要增强北疆防御,合理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