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咬唇:“我在想,赵焕肯放母亲回来,是不是因为答应了什么条件?而这条件是父亲绝不会答应的,或者根本不可原谅€€€€”
江原冷静地打断我:“你想的太多了。赵焕当初的目的,就是用你来逼迫姑父交出扬州城,也许姑母悲痛欲绝之下答应了,而姑父不肯献城受辱,所以才有了后来的血战。”
我冷笑:“你难道不知道?赵焕为了登上皇位,必须挟持我,同时杀了父亲!父亲若肯交出扬州城,他只有死得更快!如果母亲知道父亲的真实身份,她还会劝父亲献城么?父亲是曾祖父指定的储君,大难将至,即使丢了玉佩,他也可以站出来鼓动部分南越士兵和将领,令赵焕措手不及。可是父亲选择了血战到底,没有给自己半点机会。因为他不肯再与南越有一丝联系,更不肯用自己过去的身份求得一线生机。”
我握紧拳头,渐渐有些不平静,“赵焕欺骗了父亲的信任,母亲呢?父亲为母亲甘愿做一个普通的魏人,如果最后知道母亲私自去与赵焕做交易,他会怎么想?已经被至亲兄弟这样利用,如果还被真心交付的妻子背叛,换作我,也不觉得还有别的路可走。”
江原用力扳过我的肩膀:“你乱想之前要记得一个事实,不论姑母做过什么,她是你的亲生母亲,她真心疼你爱你,最后为想你发了疯!”
我痛极,朝他一笑:“是为我,还是为对不起父亲?”
“凌悦!”江原有些怒意,“你不觉得自己疑心太重了么?居然这样想自己的母亲!我真恨不得揍你两拳!”
我其实也觉得自己十分该揍,却仍是挑衅地看着他:“我倒奇怪,一向喜欢疑神疑鬼的燕王殿下,为什么突然这样忠厚?”
江原冷冷回看我:“有意义么?姑母天天想你,难道是假的?就算你不是她亲手养大,身上还是流着她的血!当年的事究竟如何,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你如果一味深究,我会怀疑你在为留恋南越找借口。”
我愣了一下,背过身:“我留恋南越有什么不对?你在南越没有亲人朋友,不会理解我的感受。因为北魏是你们理所当然要捍卫的土地,才会误以为父亲当年对南越的决绝理所当然,而不去深究背后的因果。”
江原尖刻地道:“凌悦,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对赵焕还存有感情,就连对宋然,也要求他不要伤了赵焕的性命。今天你发现他远比你想象的卑鄙,甚至牵连到姑母,所以这样痛苦。可他明明是亲手害死你父亲的人,这也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就算姑母当年真的做了对不起姑父的事,也全是为了你!她已经疯了,你难道还要怪她么?”
沉默片刻,我伸手扶住书架,几乎要将唇角咬出血来。为什么爱和恨都这样难舍难分,最终却变成令人难以下咽的苦涩?好一会,我平静道:“你说得对,我不再猜测下去了,我会亲口问他。”
江原凛然:“凌悦€€€€”
房门突然被敲响,方才那个太监的声音传来:“燕王殿下,长公主殿下回来了。”
江原快步走过去开门,我却没有动。可是过了不久,却听见一个悠悠的声音:“夫君?”
我缓缓回头,看到平遥公主立在门口。她神情专注地望着我,一步步走来。我看着她走近,内心五味杂陈,不知不觉地想伸手抱住她,可是却无法行动。
她走近我,微微地笑了:“夫君,你在看什么?”
我忽然又觉得心酸,自责自己方才的猜忌。这是我的母亲,可是她不肯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若不是受了莫大的创伤,怎会如此?
平遥公主自然地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放在我手里:“在找这本书么?”
我握紧了那本书,轻声道:“母亲。”
平遥公主专注的神情一变,她惊异地抬起头,忽然充满戒备:“谁在说话?”
江原小心地走过来,笑道:“姑母,这是凌悦,父皇的甥儿。”
平遥公主茫然地顺着他指引看向我,又茫然地四处看:“原儿,我刚才好像在跟你姑父说话。”
江原立刻笑着道:“姑母,姑父不在这里。”
平遥公主的眼神有些忙乱:“我明明看见他!他回来了!”她转身冲出门去,江原急忙跟着跑去。
我怔怔地尾随慌张的侍从们来到一个房间,那里看上去是一间卧室,只见平遥公主正坐在铜镜前匆忙地翻着东西,口中喃喃道:“玉佩呢,玉佩……”
江原蹲在她身边,温言道:“姑母,不用重新梳妆,你这样很美了。”
平遥公主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厉声道:“玉佩不见了!你把玉佩藏到哪里了!”
江原忙拿来一只玉佩,笑道:“不是在这里么?”
平遥公主一掌拍掉玉佩,站起来:“不是这个!”说着又慌乱地寻找,口中念念有词。
江原慢慢站起来,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看到他手腕上有血痕,走过去把江原推到一边,慢慢从怀里拿出一块碧青的玉佩,温声道:“是要找这个么?”
平遥公主猛地抓紧了那块玉佩,喜极而泣:“我找到了!夫君,我找到了……”
我替她挽起凌乱的发丝,然后道:“我替你挂在身上好不好?”
平遥公主点点头,听话地把玉佩交到我手里,我弯腰,正要把玉佩挂在她腰间的带钩上,她却忽然站起来,惊恐道:“不!没有用了!开始攻城了!”
第106章 箭在弦上(中)
她一把推开我,擦着我身边疾步走出卧室。不多久到几个内侍的声音尖叫:“公主殿下!别伤了皇后娘娘!”
江原一惊,飞身抢出门去,大叫道,“姑母!”
我走到大殿门外,只见平遥公主手中已经多了一把长剑,江原正护在上官皇后身前左躲右闪:“姑母住手!”又对小太监们道,“快护送皇后离开!”
上官皇后满面泪痕地跪在地上:“姐姐,您杀了我罢!云儿对不起您和周大哥!”
平遥公主似是被这个名字刺激,神情越发凄厉,她冲开了内侍们的阻拦,一剑挥向江原手臂。我不觉叫道:“小心!”
江原拉着上官皇后躲开:“凌悦,快抢下姑母的剑!快!”
我走到平遥公主身后,她忽然回头,恨然道:“连你也要帮她!”
我微怔,她已经挥剑向我劈来。我心中伤感,并没有躲。江原怒喝道:“凌悦!躲开!”
我侧了侧身子,抱住她的手臂,手指弹向剑身,长剑向后飞出,落在地上。平遥公主飞快转身,反应敏捷地撤了一步,然后双掌拍向我胸前。我只觉全身一震,胸口接住了她的掌力。
平遥公主收住了招式,她吃惊又迷茫地看着我,直到看见我嘴角的一丝血迹,她狂燥的神情渐渐消退,迷惑地歪起头问:“你,为什么不躲呢?”
我走上前去,低头紧紧抱住她,觉得泪水充满了眼眶。
她没有推开我,安静地被我抱着,最后痴痴地道:“你到底是谁呢?”
我轻轻道:“母亲,我是你一直想念的稚儿。”
她抬头,似乎听不懂我的话:“我也有一个稚儿,今年十岁,大概这么高了。”她放开我,用手在空中比划。
我点点头,泪水差点流下来:“我见过,他很讨人喜欢。”
“真的?”她惊喜道,“他在哪里?我要去找他!”说着茫茫然回头,“原儿!”
江原已经派人将上官皇后送走,走过来勉强笑道:“姑母,我都听到了。”
“你去跟你父皇说,带我去找稚儿罢!”
江原看向我:“这个……姑母应该先问问别人能不能带路。”
平遥公主热切地望向我:“这位将军,你可以带我们去么?”
我低声道:“他在山里拜师学艺,不能受人打扰,等到学成才能回来见你。”
江原亲热地扶住她,带她走进大殿:“姑母,你不能着急。稚儿的师父很严厉,你如果去见他,师父发了怒,将他逐出师门,那时稚儿定会怪你。”
平遥公主似懂非懂地点头,急忙道:“我不去,我等他。”
江原示意我等在殿外,亲自将平遥公主送到后殿,许久才一个人出来,舒了一口气:“姑母服了药,已经睡下了。”说着责怪地看我一眼,“叫我怎么说你?就算姑母功力散了大半,掌力也不可小看,万一……”
他转身,用力抹掉我嘴角的血:“下次不准这样,否则你别再见她了。你和姑父太像,我早料到姑母见到你容易情绪失常,不想这次还多了上官皇后。”
我默然片刻,缓缓道:“难道母亲早就知道,是上官皇后当年把父亲有玉佩的事告诉了赵焕?”
“也许吧,其实姑母过去上官皇后还好,对梁王才是极度厌恶。”
“有什么缘故?”
江原负手道:“梁王当初与父皇处处作对,似乎因此耽误了援救扬州,结果被南越抢得先机,父皇的援军被半路拦截,苦战几日后才得以到达。那时姑父已经殉国,姑母也抱了必死的信念,后来被父皇硬生生救回。得知这件事后,自然不能原谅梁王。”
我吐一口气:“先不想这些,来日方长,母亲也许会慢慢认出我的。即使认不出,让她觉得稚儿没死也好。你还去皇后那里么?我要先回府了。”
江原微笑道:“这么想最好。我也回府,时辰还早,何不去我府上坐坐?”
“不去。”
“去吧,长龄他们都念着你,中午一起聚聚不好么?”
我横他一眼:“念我?杜司马巴不得把我念去东海,程雍则巴不得我回南越罢?”
江原笑:“你对他们有偏见。”
我哼道:“本王很忙,无暇应酬。”
江原瞧瞧我的步子,转头看天:“越王殿下,其实我想说,你总不能这样去见那些南越密谍,还是乖乖在家养到称帝大典罢。”
“混账!”我不顾身下一阵刺痛,脸色阴沉地追上他,“原来你是早有预谋!”
江原无辜道:“冤枉,越王殿下怎能将我想得如此阴险,我只是临时起意而已。”
我恨得想吐血,抓住他厉声道:“你……你……”
江原见到我脸色,神情有些担忧:“你不会真的被姑母伤了罢?还是跟我回府,让凭潮看看,别又旧伤复发。”他不由分说,半扶半抱起我,“你不能骑马了,我们从西园后门走,直接出宫,回去后再派人知会你的护卫。”
我挣开他,冷冷道:“少装好人,我自己能走。”
江原笑道:“我是真的担心,不想让你冒险,又觉得我们很久没在一起,于是按捺不住了。这样一举两得,不是很好么?”
我唾弃:“去你的一举两得!”
好不容易挨到西园外的甬道上,我终究还是听从了江原的建议,坐上他要来的马车,一路拐进天御府的偏门。车上,江原趁我不注意,不怀好意地撩起我衣摆:“越王殿下,我家澡盆很大,很适合两个人沐浴。”
我急忙揪住自己衣服:“去你的!”
他转过身去笑:“越王殿下,你衣服脏了,这样很容易被看穿,沐浴完换上我的衣服翻墙回去罢。”
我瞪他:“不需要!”
夜幕降临,我一脸阴霾地穿着江原的黑衣跃上院墙,然后小心跃回院子。江原蹲在墙头,笑眯眯地道:“越王殿下,早点睡。明日我还要来看好戏。”
我停住脚步,警惕道:“什么好戏?”
“我打赌明天晋王定会有所表示。”
我哼一声:“这个我也料到了。不过你来做什么?此时李恭时和乔云将军已经上路,你出现在我府里,不会更加刺激晋王?”
江原满脸阴险的笑容:“你府中有探子,我不放心你一人对付他。”
我转身道:“谢了!我暂时不想打草惊蛇。如果燕王殿下是想为自己下一步行动打底,也许本王还能同意你来旁观。”
江原一笑:“就这么定了。”
我看也不看他,迅速离开他的视线,来到自己的寝殿。
只见房中已点起了蜡烛,燕七靠在椅上打盹,却不见裴潜。我不好意思再打扰燕七,便问门外的侍从。原来裴潜早上醒来后一直闷在房里看书,晚饭后说要自己走走,燕七见他只是去寝殿旁的花园,便没有跟去。
我从寝殿外的月门穿过去,走进那座极小的园子。此时月亮已经斜斜升起,照在园子中央的水塘里,映出粼粼的微光。裴潜正背着对我,静静坐在水边的一块岩石上,身体缩得很紧,好像包裹在他周围的,不是暮春的暖风,而是一片冰天雪地。
我朝他走过去,他恰在此时回头,对我脆弱地一笑:“回来了?”
我点头,又小心看着他道:“皇上已经免去了孙膺的官职,我想不久就可以制裁他了。”
裴潜脸上没有什么起伏,又重新望着水面,淡淡道:“哦。”
我走到他旁边坐下:“你觉得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么?”
过了一会他道:“没有,我觉得跟平时一样好了,还看了很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