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十分昏暗,除了朝南的一面,门窗全都被封死。我的眼睛适应了好一会,才发现江原正盘膝坐在墙边,埋头翻看着一些旧书本。他看见我们进来,拍拍手站起来,然后正式下拜,对萧贵妃道:“母妃,您怎么来了?”
萧贵妃反问:“你说呢?”
江原看上去有些歉意:“令母亲费心了,儿臣在此处清净几天也好,等到父皇消气,再去向他解释清楚。”
萧贵妃冷淡道:“你还有脸解释?先问问自己,皇上有没有冤枉了你?”
江原十分坦然:“儿臣的确觉得冤枉。就算我几个属下做法有所不妥,可是晋王谎报边境军情,欺骗父皇的手敕,借机额外运兵甲去并州,论罪当按算谋反。”
萧贵妃上前一步,冷冷道:“一定要将自己的亲兄弟置于死地才肯罢休么?我看你父皇将你禁足的决定很对。你和成儿两人私下都做了什么,你们自己心里有数,你们父皇心里也有数,追究起来,哪个也别指望脱罪!”
江原神色警惕,低声问道:“父皇……他说过什么?册立太子的事……”
萧贵妃语气微微缓和:“这件事,你父皇已经不打算追究,册立太子的事,他应该没有改变主意。但前提是不能再做出这样令你父皇失望的事,否则结果对谁都不好…”
江原苦笑:“母妃,儿臣也是不得已。难道您看不出,父皇其实更想让晋王做太子么?”
萧贵妃皱起眉,沉思片刻,叹道:“这是皇上的问题。他自己以武功立国,继位以来不遗余力地增强国力,开拓疆土,期望能在自己在位时一统天下。事实上,他的设想正在逐步成为现实。所以他认为魏国将来的继承人应以文治立国,而不是以武力见长。”她转眼看着江原,“皇子中,你军功最高,是帮助你父皇实现大业最得力的臂膀。可是四处征战也令你无暇他顾,论起学识与网罗文人的能力,终是比成儿略输一筹。”
江原目光幽深,站起来,慢慢道:“多谢母亲为儿臣解惑,我一直以为父皇偏爱成儿,从不知道他是因此对我存有偏见。父皇自己也是征战出身,不一样治国有道?”
“也许正因如此,他更了解文武失衡的弊端。”萧贵妃淡淡道,“现在你们兄弟各自手握重兵,虽是形势需要,也会令朝廷的决策出现偏差。”
江原道:“这些儿臣都看到了,但战时所需,非如此不可,现在谈文武失衡,实在为时过早。母亲,您一定要替儿臣在父皇面前说话。书读得少些,难道就不会治国?只要让那些饱读诗书的人为我所用,不是一样?”
萧贵妃转过身去:“我无力改变你父皇的想法,如果可以改变,许多事情便不会是现在这般。会不会治国,这只有你自己证明给他看了。你若真想得到证明的机会,现在更不能妄动!”
江原似乎心有感触,低声道:“母亲,其实儿臣每次看见您,心里总会埋怨父皇。您在父皇还是亲王的时候就嫁给他为妃,与他患难与共、为他生儿育女,您才应该是他的结发妻子,为什么€€€€”他忽然收住话头,转而道,“如果母亲是皇后,许多事会变得理所应当,儿臣就不会因为庶出……”
萧贵妃的背影凝滞了许久,仍是用淡然的语气道:“当年你父皇力排众议立上官云为后,朝中多数人都认为这是他最错误的决定,可是你父皇未必如此以为。过去他迟迟不立太子,其实是在盼望上官云可以为他生下嫡子,这个念头,直到多年后才彻底放下。”她微微仰头,“你不用怪你父亲,认为得不到的总是最好,是世上多数人的通病。”
她说罢,推门走出大殿。江原关切道:“母亲?”
萧贵妃并不转身:“我在外面,你有什么话,可以与越王商议。”
大殿门轻轻合上,萧贵妃的脚步声渐渐远离。我不由与江原对视一眼,一时倒不知道该说什么。江原不声不响地拉着我走到墙角的书架下,重新坐回那堆旧书上,默然好一会才道:“我第一次听到母亲谈起对朝政的看法,并且如此明确地支持我。”
我看看他:“原来皇上希望将来偏重文治,这样说来,你麾下的人才的确武将偏多,包括你自己。”
江原从书堆里拿起一张破损的手绘地图,续道:“其实母亲是最了解父皇的人,可是与人谈话时却很少肯触及父皇的心思。若不是方才她一席话,我的确没想到父皇的偏见来源于此。也许他是真的想等到天下大局平定后,才对我们兄弟进行考量,依照治国需要选择最适当的人选。”
我向他手里看去,发现那张图绘的是洛阳城的全貌,标注齐全,可是字迹拙劣,显然是江原幼时的手笔,不由撇撇嘴:“以我的观察,皇上感情上倾向还是于你,但他又怕你与他太过相像,使魏国文武继续失衡,为了防止国家偏离正道,可能又觉得晋王更合适。按道理说,皇上谋虑深远,设想不错,可是局势往往不由人。局势不定,储君的选择本来就是难题,我想皇上过去高估了自己控制全局的力量,同时也低估了你们的野心和能力。”
江原小心把地图摊在地上,赞同道:“的确世事不由人。父亲多年不领兵,军队早已不是当年他控制下的军队了,我们也都已不是对父亲羽翼下的雏鸟。成儿小时候温和礼让,现在不一样对皇位虎视眈眈?形势如此,想不争都难。”
我问:“贵妃娘娘建议你不要主动寻衅,以守为攻,你的打算呢?我看你没有停手的意思。”
江原微微一笑,摸我的脸道:“知我者莫过越王。幸好我没有母亲口中的世人通病,越看越觉得眼前人最好。”
我听得反胃,打掉他的手,冷眼道:“燕王殿下,不要让我把隔夜饭吐出来。”
江原笑:“据我所知,你昨晚忙得很,哪里顾得吃饭?”
我不由瞪他:“你何时知道的?”
江原表情怡然,似乎对掌握了我的行踪颇为得意:“想从宫里得到一点消息还是很容易。”他忽然想起什么,马上换了一副关心的嘴脸,“对了,听说你被伤了,让我看看。”说着伸手扯开我的衣服。
我一急,将他推开:“滚!贵妃还在门外,你少乘机乱来!”
江原愣了一瞬,接着坏笑:“越王殿下,怎么突然脸红了?你以为我……”
我的脸不由一热,知道这次是自己想多了,恨恨道:“闭嘴!这种时候,谁有空与你说笑!”
江原微微地笑:“多陪我说几句话罢,还要在这里待三天,我的空闲很多。”
我吃惊:“你不打算出去?”
“要出去简单,可是我好不容易进来,怎么能轻易出去?”
我抬眼凝视他,低低道:“我本来在奇怪,你怎么会给晋王留下把柄?这件事主动权完全在你一边,若想解决得干净彻底,灭口是最好的选择。可是让一个武将逃跑不算,还要活捉两个回来,好像只怕他们不能翻供。”
江原这才严肃起来,同样压低声音道:“我不示弱,如何引出所有的对手?母亲见识卓然,嘱咐我不要轻举妄动,可是晋王也是她的儿子,母子天性,总不会将自己的儿子往坏处想,因此她还是低估了眼前的凶险。所以我以退为进,越是显得无力招架,就越能引晋王尽早露出獠牙。”
我听得起疑:“你拿自己当诱饵,不觉得太危险?陆长史和杜司马知道么?其他人知道么?”
“子庭知道一些,长龄……”江原叹口气,“唉,他近来忙于布置天御府针对南越的渗透,我不想让他多操心。军队方面,我虽然秘密命令冀州方面悄悄向这边集结,以备万一,但怕引起晋王注意,没有让他们动得幅度太大。”
我冷冷盯住他:“我看这就是你武将性格的缺陷,事事身先士卒,喜欢冲锋陷阵,怎么冒险怎么做。如果是晋王,他绝对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地,即使会,也要先与身边谋士反复讨论几天几夜。”
“彼此彼此。”江原敲敲地上的地图,“这种事,你的经验不比我少。你死我活的时候,机会稍纵即逝,讨论得再细致也没用。你看,这是我当日娶妻时要走的路线,晋王不会坐看我将王妃娶回家里,一定会选择在这天动手。我已有所准备,等到他将全部力量集结起来对付我的时侯,就是反攻的最好时机。”
“你怎么肯定?也许前一天,也许后一天呢?”
江原笑笑:“前一天是不可能,因为我被囚禁了;后一天也不太可能,因为我的婚事已成定局,父皇会立刻宣布我为太子,他会失掉先机。”
我反驳:“我不觉得,即使你先成为太子,以晋王的力量,也完全可以继续争取。”
江原有些无奈:“你知道往往征战时,本来一个对双方并不重要的城镇,如果一方死守,另一方誓要夺下,双方不断加派兵力,以致倾尽所有,最终这个城镇,就会成为双方都不可失去的关键。对这太子之位,我和晋王同样倾注了太多,结果使太子位成为不能失去的据点,想撤掉力量早已力不从心,所以胜负全在这一日之间。”
我思索片刻:“你还需要我做什么?如果这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我就负责继续增兵罢。”
江原的眼神里有说种不出的情绪在闪烁,他忽然起身紧紧搂住我,低声道:“凌悦,不用特意说,按你自己的想法去做。”
我眉头一皱:“你这么相信我?”
他笑起来:“要我重复多少次,你才相信‘我相信你’?还是……你根本想让我对你重复这句话?”
我哼一声,站起来:“没事我走了,你这里又脏又破灰尘太多。”
江原嘴唇弯起:“是么?这是我幼时居所,本以为你会对此十分好奇。”
我不客气地回敬他:“你想多了。”
“哦?”江原笑眯眯道,“想多了是好事。”
我知道他又在暗示方才的事,脸色一沉,摔门出去,听见江原在房中道:“越王慢走,我不方便出门。”
萧贵妃还站在廊下,见我出来,她没有说什么便转身离开。我追过去,萧贵妃看我一眼:“越王还有事?”
“娘娘,您支持燕王,有无考虑过如何回应晋王?”
萧贵妃淡淡道:“本宫并非偏向谁。但燕王是长子,历朝以来,立长比立次更能稳定朝纲。燕王并非十全十美,然而晋王若为太子,又能做得更好么?”
我低声道:“这些话,您不想对皇上说么?”
萧贵妃一笑:“稚儿,你是个单纯的孩子,比本宫自己的孩子惹人喜爱。燕王与你交好,也许会改掉一些坏毛病。方才这些话,皇上现在听与不听都没有区别,他已经对燕王妥协过一次,日后的事,他又能掌控得了么?你们的事,还是由你们来决定罢。”
我目送她离去,有些出神,不知道母亲若没有失常,会不会也这样令人起敬?看着她背影消失,我忽然想起还要去天御府报信,于是立刻出宫。
第113章 千钧一发(下)
既然陆子庭知道内情,我登门时不算太过焦急,却没想到杜长龄还是得知了江原被软禁的事。杜长龄脸色不算好,看上去有点操劳过度,见到我来热情了一些,详细询问过江原的情况,便陷入沉思。
我与陆子庭开始就两府中现有兵力进行布置,推演各种遭到伏击的可能,直到午时才商议完毕。正要起身告辞,杜长龄忽然轻声开口:“越王殿下,你猜想殿下可能会引出的对手还有谁?”
“我想韩王府的可能大一些。”
他道:“此举还是凶险,只怕敌人太多,毕竟我们兵力太少,难以防范周密。”
陆子庭点头赞同:“长龄的顾虑也是在下的顾虑,我们虽然借用越王殿下府中护卫,可仍觉得力不从心。”
我望向他:“不知杜司马有何计策?”
杜长龄摇摇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些兵力保护殿下不成问题,若说到反击,恐怕……”
我站起来,低声道:“没有别的办法,我调用禁军罢。好在我手中有皇上的兵符,拿到离京调令之前,只能延迟交还了。”
陆子庭吃惊道:“越王殿下,这是大罪!”
我道:“我们商议的这些事,哪一件不是大罪?不在乎多这一件,就这么定了。”
陆子庭有些迟疑:“可是,我们是燕王殿下的幕僚,只有与殿下同舟共济,您……”
我淡淡一笑:“就算为了我的抱负罢。陆长史,你方才的话,记得用来鼓舞天御府的官员们。”
告辞时,陆子庭将我送到门口,杜长龄看上去仍旧表情凝重。
我回府查探进展,燕七沮丧地告诉我,奸细已经找出,是晋王府的人,扮作洒扫的仆役,可是他却趁人不备咬破牙齿里的毒药自尽了,翻看他的物品,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找到。我听说急忙走到仆役们居住的院子,只见所有仆役都被集中在院子一角,那名已死的奸细被横放一块木板上,裴潜还低头在那人身边仔细翻看。
我对身边护卫道:“命他们重新去管家那里登记,有嫌疑的立即报我。”等人散后,也走过去查看。
裴潜小声对我道:“我怀疑这个人不是晋王府的。”
“你怎么知道?”
裴潜将那人的臂弯翻开:“你看。”一个小小的赤色篆体“火”字烙在那人皮肤上,不仔细看,很像几道细小的伤口。
我一眼认出来,顿觉脊背有凉意升起:“赤冲!”
“赤冲?”燕七跑过来,也看着那人身体上的小字,“就是那个南越密谍组织?殿下,赤冲的人混进王府,是不是表示他们要针对你?”
我回身道:“赤冲的人,居然可以把我和燕王做了什么传进皇上耳中,那一定与晋王府有所联系。既然如此,他们很可能会在燕王娶妻那天对他不利!”
燕七惊道:“殿下,如何是好?”
我按住他,示意他和裴潜跟我来到书房,将与陆子庭商定的布置一一为他们解说,又补充道:“这些安排你两个放在心里,不要对下属们透露,到时只管让他们听令行事。我这些天很忙,很难抽出时间亲自安排,就交给你们了。”
燕七郑重道:“属下一定不辱使命!”
裴潜问道:“任长史和薛司马……”
“一样不能对他们透露!只让他们管理日常公文,其他事务一律不可涉及。”
我叮嘱完,又匆匆骑马赶到与韩王江进歇脚的酒楼。却只见江进的贴身护卫,不见他本人,问过才知道,江进独自要了一间包厢,在里面休息,至今不见出来。
刚靠近进包厢,就听见里面鼾声大作,我闯进去将他踢醒。江进睡眼惺忪地坐起来,看清是我,伸手道:“画像呢?”
我一愣:“画像?”
江进立刻埋怨:“去了这么久,原来什么都没做成?你不知道我一人在这里多辛苦,所有的事都要向我汇报,哪里应付得来?”
我笑道:“韩王是真在这里帮小弟捉刺客,还是趁机派人去某处传话了?”
江进怒道:“这是谁含血喷人!我去哪里传话?难道去刺客那里?”
我大笑:“小弟开个玩笑,皇兄真的相信?”
江进冷哼一声:“这种玩笑,为兄开不起。”
我面色严肃起来:“今早朝中发生了大事,皇兄知道么?”
“什么大事?”
我把江原的事简要告诉他,仔细观察江进的神色,却发现他确实一无所知,不由猜想他确实没有参与晋王府太多私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