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哼一声:“我果真绝情,今日就不会跟来!”
江原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神色:“梁王这件事一了结,我就跟你去东海训水军。”
我冷冷道:“心领了,梁王的事能不能解决,我看还未定。你答应了什么条件,才换得晋王儿女的藏身处所?”
江原侧头笑答:“我想你已经猜到了,叔父答应亲自领兵出征,为朝廷尽忠,还答应给我的军队提供粮草各三百万石。我已经密奏父皇,历数了叔父的诚意,请求他重新考虑了。”
我一把拉住乌弦的辔头:“我看你是疯了吧!杀害亲侄这种事也做得出来!梁王兵权一日不收回,后方一日不稳!将来大军怎样安心渡江作战?”
江原满脸无辜地望着我:“谁说我要杀了他们?我只是怕他们在叔父手里,反被用来要挟父皇。你想,过去叔父肯答应保护他们,只是因为江容还在洛阳,现在江容回了山东,若不及时将他们带走,后果岂不严重?”
我半信半疑地看他:“梁王的兵权呢?”
“笨蛋,缓兵之计。”
我一愣,他已经拍马走远。
出了树林,前面是一座毫不起眼的破败村庄,低矮的院墙,夯土的瓦房。江原驻足展望片刻,掏出犀角吹响。一人一马立刻从村中窄道奔出,马上是个黑衣少年,他来到江原面前,翻身下马:“殿下,请跟我来。”
一路上并没碰见半个村民,道边人家皆是门户紧闭,不敢抛头露面。落烟带去的少年武士们都站在一处矮墙围成的院落门外,燕七直到看见我,才从一户农家闪身出来,却不敢正眼看江原。
江原故意叫住他,肃然问道:“燕七,躲躲闪闪,做了什么亏心事?”
燕七面上一窘:“属下问心无愧。”
江原道:“这才是我燕骑营中出来的人!你既然归属越王府,就该听命于越王,不须顾忌其他。”
燕七突然立得笔直,仰头道:“属下明白!”
江原微笑,又回头问落烟道:“都在么?”
落烟上前道:“回殿下,梁王府暗中看守的护卫已经撤离,房中只有原晋王妃、她的儿女以及两个乳母。”
江原这才上前敲门,不多时一名年长女婢开门,看到江原与他身后人马,浑身抖了一下。
江原温和道:“转告你家主人一声,就说江原与凌悦来访。”
女婢闻言后退,飞快向房中跑去,有些残旧的房门却在这时打开,一个年轻妇人怀抱着婴儿走出来,低声道:“跑什么?”女婢连忙从她手中接过孩子,另一个女婢也随妇人出门,手里牵着一男一女两个幼童。
我情知这是晋王妃王氏与她的三个子女,见他们俱是粗布麻衣、面带菜色,一时不知怎样开口。江原也似乎有些震动,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来到院中。
王氏拉着几个孩子跪下,低声道:“小妹见过皇兄,房屋粗陋,不敢请皇兄入内。”两个幼童也跟着行礼,眼中都露出怯意。
江原命婢女拉起两个孩子,又弯下腰,慢慢扶起王氏:“弟妹,为兄也是为情势所迫,不得不与二弟兵戎相见。事后父皇震怒,可惜我当时身受重伤,无法为你们求情,令弟妹与侄儿们困窘若此,实在于心不安。”
王氏身体颤抖起来,重新跪地泣道:“小妹别无所求,只盼将几个孩儿抚养长大,求皇兄成全!他们年幼懵懂,绝不会对皇兄有所威胁,还望皇兄饶过我们母子。”
江原直起身,目光微冷:“弟妹说哪里话?就算二弟如此害我,为兄不是一样没有要他性命?”
王氏不敢应声,只是连连哀求。
江原却转向旁边的女婢,拨弄着婴儿的睡脸道:“平日都吃些什么,将我侄儿养得这么瘦!”小婴儿惊醒,张开手脚哇哇大哭,王氏慌忙要抱过孩子。江原却挡住她,喝道,“来人,将这几个孩子抱走,好好喂养。”
落烟领命走上前来,我皱眉拦住他们:“等一下。”
却见江原转身,对哭泣的王氏道:“弟妹,你这两个女婢太不称职,为兄会替侄儿们另找乳母,保证将他们喂养得白白胖胖。”
王氏闻言泪流满面,颤声道:“皇兄,你果真是为他们好,就不要将他们从小妹身边带走!”
江原冷淡道:“你现在虽在哀求,心中其实深恨我,由你将他们带大,为兄实在不能放心。古云斩草除根,我看没人比二弟做得更绝,要不是他差点将麟儿一同害死,我还记不住这句古训。”
落烟等人抱过大哭的婴儿,又半哄半吓地抱过幼童。不料两个孩子见到王氏流泪,也都吓得大哭起来,拼命挣扎着要母妃。那边王氏也拼力想要救下儿女,被几个黑衣少年拦下。
我皱眉拉住江原,沉声道:“这算什么?对着一个弱女子和几个孩子逞威风,难道你真要斩草除根?在路上你不是矢口否认了么?”
江原毫无同情心地看着王氏母子:“你没有察觉么?这个女人并不甘心,她不但一刻也没忘记过去的身份,也用这样的思想来教养儿女。有些仇恨是根深蒂固的,会在后代的身上生根发芽,我不想尝到这样的苦果。”
我冷冷道:“太子殿下果然扯谎从不改色,我还真的相信你那一番冠冕堂皇的话了。”
江原一笑:“不这样说,你在路上就要拦我了。”
我咬牙道:“皇上密敕,只要涉及到江成妻子,你都要听命于我。”
江原眼神冷下来:“好得很,总算亮出来了。我究竟要跟你到什么程度,才能让你对我一心一意?”
我怒道:“糊涂!你杀了他们,把柄落到梁王手里,如何再能谈兵权?”
江原环顾四周,嘴角一丝冷笑:“越王殿下,既然我们带的人手不相上下,不如公平竞争。你若能赢过我,他们归你处置,我不会多言。”
我哼笑:“何必殃及他人,只要你我比试一场就够了。”
“好!”江原一字出口,已经将龙鳞剑握在手中,“越王殿下,你我的剑都乃一人打造,还从未真正试出过高低。”
我慢慢抽出流采剑:“当年,我与你隔江对打,虽然互相不服,好像也从未真正交锋过……”话未说完,我惊奇地感到胸中一荡,这才发觉方才的话毫无杀气。
江原微微一笑,仗剑攻来,我侧身躲开,却听他一句低语在耳边飘过:“越王殿下,不要分神。”
我凝气回扫一剑,把他逼退,长剑抖擞,连罩他十几处要害。耳边响起绵绵不绝的金属撞击声,剑光里我看见江原不变的沉静面孔,一如当日函谷关前。我不知道江原此刻心中在想什么,可是我却再度在宝剑长吟中选择相信他。
长剑飞舞,身形交错,而我仿佛不是在用剑交战。
震耳的龙吟声侵入耳鼓,我手中一震,长剑脱手飞向半空。再回头,发现江原的手中也空空如也。
这个时候,周围的众人才长长嘘出一口气。
江原看似无奈地笑了笑,从地下拾起两柄长剑:“越王殿下,怎么办?”
我道:“至少你不能杀了他们。”
江原想了一下:“那就把他们送去冀州监视起来,这不算违背父皇的意思。”
我哼一声:“随你,只是这里也别再闹腾得人尽皆知了。”
江原道:“事不宜迟,那就现在走罢。”说着命落烟催促王氏等人收拾行囊,他自己则去外面安抚村民,准备送走王氏的车辆。
我从落烟手里抱过婴孩,放到王氏手中。王氏接过失而复得的婴孩,流泪叩首道:“多谢越王殿下救我母子。”
我低声道:“皇嫂,只要你今后守好本分,不要再提起过去,太子殿下不会为难你们。”
王氏抬起泪眼:“请越王明示。”
“这几个孩子日后入籍,不能再姓江,他们的父亲是谁,要成为永远的秘密。如果你觉得难以解释,也可以再嫁一个普通人家。总而言之,这三个孩子长大后要像平常百姓一样,任何贵族习气都与他们无关,也不认识皇家或王家任何人。否则,不但太子殿下,就算我也不能容忍。”
王氏抽泣起来:“越王殿下,为何€€€€”
我淡淡道:“我不能允许任何人威胁他的安危。如果皇嫂还不明白,那么太子将来要对你母子做任何事,我都不会阻止。”
王氏眼中闪过恐惧,她低头抱紧了怀中的婴儿,又搂过一双儿女。落烟走过去询问她要带的行囊,王氏方在婢女的搀扶下起身走进屋内。
太阳升起的时候,江原骑在马上,与我并肩伫立在路口,注视着一辆马车离开破败的村庄,向冀州缓缓行进。
“凌悦,这算是我信了你,还是你信了我?”江原黑色的眼睛好像深海,“弄不好的话,也许会演变成一场空前的内战。”
我一笑:“你要回头么?现在抽身,还可以全身而退。”
“不了,我怕有个傻瓜不给自己留后路,只能舍命陪君子。”江原按辔走到我右边,“你先回去,我还要去见一个人。”
我被他身后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追问:“见谁?”
他已经拨转马头,向东方而去,几个少年护卫跟在他身后,身影很快隐没在金光里。
我不觉喃喃自语,到底谁在犯傻呢?
第126章 瞒天过海
虽然江原卖了关子,我还是放心大半,只要他不动歪念,梁王的问题还是不难解决。回到梁王别院时,已经是午后。护卫禀告薛相时被梁王请去聊天了,我于是先去见荀简。
荀简还是一副不慌不忙的神态,微笑着问我:“殿下怎么没跟太子殿下一起回来?”像是已经猜到结果。
我便没有掩饰,直言问:“他说去见一个人,你知道他去见谁么?”
荀简想了片刻才道:“在下倒没有听殿下说起,不过有个故人似乎是在此地,难道……”
我忙问:“那故人叫什么,在何处?”
荀简转头笑道:“既然太子殿下没说,在下也不好乱猜,我想您很快就能知道了。”
我哼一声,指他道:“好你个荀简,一张嘴还是密不透风,小心哪天我敲掉你牙齿。”
荀简笑着拱手:“殿下不要坏了风度,在下与您初相见时,就觉得您谈吐文雅,涵养极高,岂是轻易动手的人?”
我敲着桌子笑:“别拍马屁,我动手会让你看得见,比不得你们太子殿下,动手都在不见光的地方。”
荀简眉毛动了动:“太子殿下不是已经听了您的话么?”
我嗤道:“这次是我姑且信他。人还不是在他手里?若不搬出皇命,也许那几个孩子连死在什么地方都没人知道。”
荀简一笑,未予否认:“为防万一,偶尔做那么几件狠心的事也是常情,殿下理应明白这个道理。”
我正色道:“他这么做是失德,将来何以为一国君主?为莫须有的事背负不义之名,得不偿失。”说着抬眼,“仲明,今天梁王这边可有什么反应?”
荀简肃然起身关上窗子,悄声道:“梁王叫薛司马前去叙旧,想必要借此探明殿下您的意图,不知道薛司马忠诚可靠么?”
“他是皇上安排来的人,自然会按皇上的意思办。”
荀简思索道:“既然太子殿下决心先平山东之患,就要让梁王一举交出兵权。皇上放梁王世子回来,意思是让他从中斡旋,否则我们势单力薄,很难成功。这两件事都乃越王殿下一手促成,不知您作何打算?”
我道:“江容心如明镜,不会拿自己和梁王府命运开玩笑。我只担心梁王知道太子放过了晋王子女,会不会生疑?”
荀简摇扇笑道:“您放心,太子殿下早已派人买通监视晋王妃的护卫,他们回报消息时一定不会对我们不利。越王殿下尽管放开手脚准备,用得着荀某时尽管吩咐。”
晚些时候,薛相时回来见我。果然如荀简所说,江原已经对梁王派去监视的人暗中动了手脚。梁王只知道我和江原大打出手,闹得很僵,却不知我们已达成默契。梁王还采纳了江容的建议,要设宴为我们调解。
我心里暗骂江原这只狐狸,原来他拉我对打的根本用意在此。
薛相时对我道:“梁王已经知道殿下与太子此行任务并不相同,太子意在安抚,殿下才是专程奉命来谈兵权问题的主角。言谈里似乎对太子的承诺有所怀疑,担心皇上还在等您的消息,所以极力想得知殿下的底线。”
我笑道:“梁王还是不甘心,既想通过威慑保留最大兵力,又怕做得太过,引起朝廷愤怒。我的底线就是朝廷的圣旨,他大概不愿意面对。”
薛相时续道:“下官婉转表达了这个意思,又为梁王分析了时势利弊,可惜他不置可否,并且对殿下成见依旧很大。”
我淡淡一笑:“他是怪我父亲当年不支持他,结果导致争位失败罢?”我叫过裴潜,把一粒药丸倒给他,叮嘱道,“去给江容捎句话,叫他尽快准备好,等着迎接太子回来。”
江原一去就是三天,江容在这三天里暗中活动,联系一些将领向自己靠拢,并且让他们极力游说梁王,让他把部分兵权下放世子。进言的人多了,梁王也深感理应补偿这个儿子,便把蓬莱两个军营交给江容管理。
江容掰着指头在我面前数:“两个军营,不过几百人,如何能让父王忌惮?不行不行,我做不了。”
薛相时却道:“几百人并不少,世子获得了权力,又令梁王不必担忧被分权,做得实在恰到好处。”
江容冷脸:“薛司马,我跟你们合伙算计父亲,得此夸奖实在惭愧。”
我微笑:“世子为保家人平安作此决定,这是大孝。”
江容呸道:“还不都是你逼的!说罢,明天要怎么做?如果明摆着送死,我是不会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