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轻人颇为自傲:“我名莘恒,莘阐是我叔父!”
“你叫莘恒?”我微微皱眉,“好,我先放了你,你叔父在哪里?叫他来看看你这无用侄儿怎么丢他脸的,行刺谁不好,却来行刺我。”
我说着将他推开,莘恒不服气地回身:“你是谁?我凭什么不能行刺你?”
我扬扬手里的剑:“要不是你与我故人同名,刚才就被我砍了,知道么小子?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
莘恒愣了愣,冲我大声道:“一千人!都是莘氏精英!”
我笑起来:“莘氏精英?我等着会会莘氏精英们。”
燕骑营和箕豹营并未全部参战,燕骑营二百人负责看护马匹,箕豹营五十人外出探路,只有三百多人与这些莘氏族人正面交锋。莘氏自己的族人倒也训练有素,临战时不但个个会武艺,还会结成战阵迎敌。可惜他们的对手都是以一当十的真正军人,经过严苛的训练,配合起来便如铜墙铁壁。若非受过严令,不可伤莘氏一人性命,也不得上战马,莘氏这一千人早露败像。
我持剑来到江原帐外,挑帘而入,却发现空无一人。正奇怪间,见到裴潜在不远处指挥箕豹军向北合围,上前揪过他问:“太子呢?”
裴潜指指东面江边:“莘阐缠着他比武呢!”
我点点头,问他:“你觉得如何?人少吃力么?”
裴潜得意地一笑:“你当我在燕骑营和箕豹营都白呆了?只管等着享受战果罢!”
我望着他背影,说不出的百感交集,这个少年在经历了无数磨难之后,终于脱胎换骨了。他不再自卑,不再暴躁,也不再急于证明自己的能力,可以当得起一个将领的职责。这算不算我在北魏的一大成就?回想当初,假若没有他,我会不会在江原面前变得更加消沉,以致一走了之呢?
混战直到天明才渐渐停止,那是因为莘氏族人精疲力竭,手边再没兵器可用。箕豹营将他们包围到中央,收缴的兵器在旁边堆了一堆。我骑着燕骝走到他们面前,笑道:“承让了,请问除莘大人外,哪位是主事之人?我们太子殿下无意与各位伤了和气,适才只是较量一下,等到莘大人回来,咱们再慢慢谈。”
一个年长者站出来,不服气道:“魏国做法与当年南越如出一辙,不过威逼利诱而已!南越出尔反尔,北魏难道就不会做出这等事?”
我抬声道:“非也!魏国君臣守信,绝不会做出背信弃义之事!”
方才被我放过的莘恒也高声问:“那魏国如何证明?”
我朝东方一指:“太子殿下自然会证明!”
将明未明的天际,有两人正并骑而来,前面的是莘阐,后面自然是江原。莘阐走近,见莘氏族人都被缴了兵器围在中央,脸上露出敬佩神色,朝江原抱拳道:“太子殿下不但武艺高强,而且言而有信,果然没有伤我一人,莘某佩服!”
那名莘氏长者沉声道:“二郎,族长将决定莘氏命运的权利交在你手上,你有何说法?”
莘阐立刻下马,恭敬道:“三叔,我想问,经过今夜一战,您以为魏国战力如何?究竟可与南越匹敌么?”
那长者冷哼不语,莘恒向我看一眼,低声对莘阐嘀咕道:“那个人不知是谁,侄儿自恃剑术还算精进,不想一招便败,实在丢脸。”
莘阐低斥一声:“你不败才怪!”又向那长者恭然相问。
长者终于道:“不如!”莘阐一时不解,长者愤然补充,“我看南越如今大大不如!若北魏有心攻打,我蜀川不出一年也便尽属江北了!”
莘阐急促道:“这么说,三叔也赞同我们……”
长者冷眼看向江原:“只不知魏国如何能让莘氏无后顾之忧?”
江原微微一笑,下马朝我勾了勾手指。我会意,从怀里拿出写好的条件,双手恭敬地递过去。江原满意地朝我抛眼色,展开递给莘阐,莘阐又急忙递给长者。那长者看过一遍,惊异道:“果真魏国将来给予莘氏永久封地,并允许莘氏子弟与魏国士子一样参加官吏选拔,不受地域限制?”
江原眼中露出锋芒,喝道:“来人!我要与莘氏族人歃血为盟!”莘氏族人闻言无不耸动,这还是第一次有皇族之人亲身与他们订立誓约。
燕骑士斩了马,将尚有余温的马血分给在场众人,江原面不改色地饮下,肃然道:“我江原今日代表魏国与莘氏立誓,若有违盟约,天下共讨!”
莘阐也道:“莘阐代表莘氏在此盟誓,从此归顺魏国,若有背叛之举,天地不容!”
歃血完毕,二人大笑,莘阐道:“下次切磋,莘某未必会输于殿下!”
江原笑道:“与尊驾一战,唯有‘畅快’二字!”说着又相对大笑。
我在旁边听到江原假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天明之后,我们拔营上路,莘阐送出数里,惭愧道:“莘某将动静闹得太大,虽然叮嘱过族人严守口风,仍恐怕三姓会有所察觉,假若他们问起,我会尽力相劝。”江原含笑抱拳。
下一处要去的是樊氏所在的江州,江州处长江上游之要,实际是蜀中枢纽,位置极其重要。我当初把江州交给樊氏,其实是利用了他们对南越的怨气和保护蜀川之心切。因为结怨,他们必与南越朝中疏远,一旦蜀川更换守将,对蜀中影响也不会太大。因为事事以蜀川为重,也更能保证江州在蜀中发挥作用。
江原这次坚决不上我的当,执意以过去用来招摇撞骗的身份€€€€赵商燕弘飞之名前往江州,并且把我贬为身边的掌薄。我对他笑道:“殿下真是体贴入微,我跟樊氏有宿怨,的确不适合出头,这次的风头又要让你出尽了。”
江原冷眼看我:“别自作多情了,我可不是为你。”
我笑:“我们先去拜访樊氏族长樊不离,然后再去见江州郡守。”
樊不离并不在江州城中,而是住在城外半山上,虽然离群索居,但在樊氏族中威望极高。我和江原留下人马,带着裴潜燕飞上了山,一片竹林掩映中,见到了樊不离略显简朴的住处。
我们叩响竹门,很快便有女子娇柔应声。江原附在我耳边调侃道:“这樊不离虽年近八旬,倒是不落壮年之后,还挺会享乐么。”
我瞥眼要他闭嘴,却见院门已开,一个风情万种的女子站在门口,惊讶地看着我们。我转眼一见,也意外之极,这女子竟是曾在江边救过我的玉娘。她看上去比过去清减,但是眉目间多了清新之气,倒比当初多了几分端庄之感。
江原不明就里,照常施礼道:“我们是关中客商,受德阳郡守莘阐之荐,特来拜访樊老先生。”他递上名帖,“在下燕弘飞,身边这位是在下掌簿兼总管林易,望乞代为通报。”
玉娘轻轻接过名帖,眼睛却还落在我的身上,微微屈膝:“二位请稍待片刻。”
江原紧盯住玉娘离去的脚步,警惕道:“她为什么那样看你?”
我摸摸脸:“你不觉得我比你英俊得多么?”
江原啐道:“脸皮真厚。”
我挑眉:“跟你学的。”
片刻之后,玉娘很快回来,对江原道:“祖父请燕先生入后院相谈。”又转向我,“请林先生客厅稍坐。”她说话时并不抬眼,视线却像已经到了我们身上,瞧得人不自然起来。
江原倒是神态如常,跟着小丫头进了后院。玉娘与我相对良久,忽然轻声道:“原来你叫林易,怎么去了关中?”
“我……没想到能在此处见到你。”我想了想,又道,“多亏你的救命之恩,我才€€€€”
玉娘抬头微笑着看我:“小兄弟还是如此容易羞赧。”
我的话便说不下去,好一会才问:“你怎么回到蜀中的?……你的仇,报了么?”
玉娘摇摇头,转身走上竹林边缘的小路,我跟她走了一段路,来到林中的一处小亭里。玉娘坐在石墩上,眉间怅然,悠悠道:“听说,他死了。”
第140章 备战荆襄
我看玉娘的表情,竟不知她是遗憾于未能亲手报仇,还是越凌王的死去。淡淡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玉娘低叹道:“大概半年前罢。听说他娶了公主以后,被皇帝和太子排挤,在府中郁郁寡欢,很快就病死了。”
我有些迷惘,究竟赵誊是怎样的打算的?他当着军队之面宣布将我羞辱后逐出南越,难道对民间竟是另一种说辞?众口纷纭之下,怕是会让人越来越不明真相了。我看玉娘神情落寞,心里轻叹,关切道:“那……李央大哥呢?他没有跟你一起回蜀中?”
玉娘摇头,笑道:“随缘罢。他若舍得放下权力富贵,自然会来找我。”
我诧异:“我记得他说,一旦报了仇,就跟你离开……”
玉娘抬起眼眸,好像觉得我十分天真可笑:“信口的话,怎么做得准?如今恐怕也只有小兄弟你,能见证我们之间曾有过山盟海誓了。”我微微怔愣,一时无话可说。玉娘从荷包拿出一些五彩丝线,灵巧地缠绕在手上,边打着结边娓娓地道:“你相信么?听到越凌王已死的消息,我心中竟茫然了许久,不知道那滋味是喜是忧。五六年中,一心以报仇为念,突然得知仇人已不在,就好像一下丢失了方向,心灰意冷起来。”
我看着她问:“因为没有亲自报仇么?”
玉娘又笑着摇头,语气竟有些惋惜:“说来也怪,听到消息后,我空坐了一夜没有合眼,竟想起许多关于越凌王的传闻来。又想他攻灭蜀川时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罢了,临死也才二十几岁,能知道什么呢?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结果变成众矢之的不说,到头来还遭父兄迫害,可见为人并不阴险。年纪轻轻这样死于非命,实在也可怜。”
我心头一颤,喃喃重复:“可怜?”
玉娘拉住我的手,一笑:“小兄弟,也许你也想不到罢?虽说流砂会也得到不少人响应,其实蜀地并没有多少百姓真正在意。我来到蜀川之后,才知道关于越凌王的传闻并不是捏造出来的虚言。单是江州附近,就有多少百姓对他念念不忘?祖父也常对我说,过去樊氏支持刘氏,是因为要结束蜀中各地权贵混战的局面,其实到后来,刘氏软弱,无力节制纷争,早让百姓苦不堪言。后来越凌王接管蜀川,才又让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只可惜自他离开,朝廷便开始狂征暴敛,蜀川百姓又遭殃了…”
我脸上微微一热,不自在地慢慢把手抽回,虽然她并不知是我,这样当面夸赞,还是令人十分尴尬。急忙岔开话道:“你一直住在这里么?樊不离前辈是你祖父?”
玉娘笑笑:“后来我遇到樊氏的族人,便起了回蜀的念头。樊氏族长樊不离论辈分在我父亲之上,他念我无依无靠,将我留在身边,我便喊他祖父,平日为他做些针线,读抄几页文字,暂且就这样过了。”她低头继续挽着结扣,“小兄弟是来做生意的?这样最好,以后赚钱成家,别再做傻事了。”
我沉默片刻:“玉娘,我不能瞒你。其实我已经为魏国效力,这次借贩马来到江州,之所以先来拜访樊老前辈,其实是希望得到他的支持,说动樊氏脱离南越投向魏国。魏国君主开明,宽厚仁爱,将来统并天下,一定能给蜀川百姓长久安定。”
玉娘手中动作停顿,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我:“那位姓燕的先生,名字听上去十分耳熟,莫非就是当日肯接纳你上船的船主?”
“正是。”
玉娘叹道:“原来他是魏国密使,小兄弟想必就是在那时与他结识,继而效力北魏的罢。”
我也低叹:“算是如此罢。”
玉娘又问:“他看上去器宇不凡,不知真实身份是何人?”
“他是魏国太子。”
玉娘手指颤抖:“原来如此。”接着迅速把剩下的丝线挽好,便做成了一个五彩如意结,她对我道,“祖父对魏国评价向来不错,也对南越局势表示过担忧,此事未必没有希望。”说着站起来。
“玉娘,”我也随之起身,恳切道,“既然你也亲眼看到南越如今乱象横生,何不在樊老前辈面前进言几句。我能保证,北魏日后若掌管蜀川,蜀川百姓一定会比越凌王掌管时期更好。”
“你?”玉娘轻轻地笑,“你是谁?能做这样的保证?”
“我……”
“走吧,祖父说过要留你们住宿,现在大概已经与那位燕先生谈完了。”玉娘拉着我走出亭子。
后院的客厅里,江原正面色严肃地与樊不离对坐…我在玉娘引领下向樊不离见礼,樊不离看我一眼:“你不认识老夫,但老夫却认识你。”
我镇定道:“老前辈见多识广,晚辈远远不及。”
樊不离笑了一下,对江原道:“燕先生若身体不适,便请到客房稍作休息,我们明日再谈。”
江原拜道:“前辈,晚辈方才的话,还请慎重考虑。”
樊不离抚须道:“燕先生临事不乱,老夫还是有一点赞赏的,你的话我也许会略微考量。”
江原站起身,又微微躬身行礼,这才步出客厅。
玉娘将我引到客舍。江原一进门便飞快闩了房门,然后对准痰盂使劲抠喉咙,直把喝进去的茶水都吐出来,他瘫软到床上骂道:“老匹夫!居然给我下毒!”
我一惊,急忙走过去把他的脉:“下了什么毒?”
江原愤然道:“大概是散内力用的,老匹夫说要留我们住十天,怕留不住才出此下策!”
我吃惊:“那你就乖乖喝下去了?”
“不然怎么办?我还要装作诚意十足,非常淡定地喝下去跟他继续聊天。”江原坐起来握拳,试验自己的内力还剩多少,“老匹夫敢不给我解药,我先带兵踏平他的宅子!”
我摸摸他的手掌,发觉内力是减弱了不少,笑道:“亏你还若无其事地跟他交谈,没有当场发作。据我所知,樊不离对魏国的看法还不错,或许他只是在借机试探你。看你以后会不会因私怨记仇。”
江原气哼哼地道:“我知道,但是老匹夫也太卑鄙了些!看样子他已经对莘阐那边的消息有所耳闻,再过十天,那么只怕不但相、郑两家,南越官府也要得到消息了!”
我笑着按住他,示意他小声些:“现在冬至,南越官府应该不会有那么多管事人注意。这里景色优美,多住几日,让樊不离对我们的信任更加一层,岂不更好?”
江原想起什么,抬腿压住我:“你跟那女人一直在一起?都说什么了?”
我轻松把他推离,神秘地笑道:“你记得当初我第一次上你的船么?那个时侯我受了伤,又被通缉,就是她救了我,替我找了你的船。否则,我可能早被赵誊的人半路杀了。”
江原恍然:“原来是她!真是机缘巧合,可她不是姓樊?”
我苦笑:“对,她一直要杀我复仇,是我隐瞒身份,才被她救的。”
江原扑倒我:“好啊,你那时不但骗我,行骗都骗到仇人头上去了。”
我躲开他,冷哼:“我不说谎的话,也早被你杀了,哪还有今天!”
江原仰躺着想了一阵,忽道:“如果她知道你的身份,再找你报仇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