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江吟 第183章

陆颖急忙拱手施礼:“下官想与将军单独一叙,烦请摒退左右”

罗厉想了想,挥手让众人退下,又对尚远捷道:“尚大人,请你招待副使去别院用茶。”

尚远捷对他微微施礼,然后引我出门,冯栩与其他将领从我身边走过,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状。尚远捷要我去郡衙中坐,我停住脚步,静静道:“尚大人,趁正使大人无事差遣,下官想在这襄阳城中游览片刻,不知道可以么?”

尚远捷听到我开口,目中略有疑惑,但是很快道:“请。”

他避开几处军队重地,只带我在百姓聚居的街道上行走,也不多作介绍。我也只是默默地看,夕阳斜照,很快就这样走到道路尽头。尚远捷急忙快走了几步,对着另一条路示意:“使者请走这边。”

前面一道高墙,几乎像襄阳城中又起了一座小城,那是襄阳数年积累的军资所在。我笑着会意,折转了往回走,忽问:“城中百姓过得好么?”

尚远捷怔了怔才答:“使者多此一问了,我襄阳经营多年,城中所存粮草布匹充足,即使与外界切断联系也可保十年无忧,百姓自然也丰衣足食。”

我低头一笑:“真是天壤之别。魏军现有粮草,只能支撑月余,要攻襄阳谈何容易?”

尚远捷似乎摸不清我的意图,仍是有些惊讶:“这么说,魏军是因为粮草缺乏,不得已提出休战?”

“也许罢。”我不置可否,又看看路上出现的行人,“可是下官觉得,此地百姓并无丰足之感。他们看尚大人的眼神漠然,似乎还有不平之色。”

尚远捷听了面色一沉:“使者不觉太武断了么?魏军在城外虎视眈眈,城中百姓出入大受影响,难道还指望他们喜笑颜开?”

我微笑:“尚大人过于激动了,下官只是听说,荆州全郡已有两年收成欠佳,而照大人说法,襄阳物资仍可支十年,显然并未受到影响。于是便胡乱猜测,如果襄阳江陵等地只管屯粮,而没有拿出部分照应百姓,或许会惹出不少微词。言语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说着叹道,“但愿此次能够达成休战协议,让周围百姓生活得以恢复。”

尚远捷微窘,没有接话,却有另一人从街口处走出来,平静道:“尚大人何必难以启齿,城中存粮确实优先供军队使用,未接济荆襄百姓。在下并不觉得罗将军此举有太大失误。”

尚远捷见到来人,冷冷道:“冯栩,过去凌王殿下在时,从未发生军队强征民粮的事。我身为郡守无法照顾好百姓,确是我的失职,你身为军人,自然也可只从军队一方考虑。”

冯栩无意间看我一眼,淡淡道:“如凌王殿下者能有几人?尚大人不满罗将军做法,难道也想如石岱一般投敌不成?强敌当前,还请尚大人不要因过去之事相责。你我只要各自尽忠职守,便是最大的功绩了。”见尚远捷涨红了脸闷声不语,冯栩又道,“罗将军要找副使谈话,尚大人不如也去?”

尚远捷更无话说,只向我略微拱手,便自行离开。冯栩身形不动,直到尚远捷不见,才引我走到另一条小巷。此时日光没落,周围渐渐被灰暗笼罩,冯栩忽然拔剑出鞘,闪电般向我刺来。我斜身躲开,手指在他剑脊一弹,荡开剑势。

冯栩无声地收剑,低声道:“殿下,果然是你。”

我摸摸脸:“你何时发现的?”

冯栩眼神平静:“殿下一进议事厅,我便有这种感觉,相貌可以掩饰,可是身形姿态却不易改变。殿下的视线偶尔在厅中扫视,并非出于探询,分明是在寻找昔日痕迹。”

我笑起来:“冯栩,我过去竟没发现你眼光如此敏锐。你不将怀疑告知罗厉,自己先来试探,是终于发现即使杀了我,也改变不了襄阳城受困的命运么?”

冯栩无意识地捂了一下腹部,面色更加苍白:“所以殿下屡次饶我性命。难道在殿下眼中,襄阳已是死城?”

我负手回望远处城墙上的士兵:“冯栩,以你的才智竟看不出来么?岂止襄阳,整个南越也只是束手待毙罢了。单凭一兵一将的得失,更是决定不了襄阳城的命运。即使有十年储备可与魏军抵抗,要如何面对第十一年的进攻?”

冯栩沉静的眸子微微波动:“殿下冒险来城中,是为了一探虚实?”

“襄阳的虚实,还有谁比我更清楚?”我目光微闪,“除非罗厉改变我过去的布局,想出更糟糕的布防与战术来削弱襄阳。”

冯栩默然。

我淡淡一笑:“也许我只是想回来看看,又碰巧猜到你不会对我再下杀手。”

冯栩还是沉默,过了许久道:“罗将军并没下令传唤,殿下还想去哪里看,末将可以相陪。”

我道:“不去了,免得使你落人口舌。”

冯栩似是提醒般道:“敌我之间,殿下不必容情。”

我看着他:“私情公事我还是分得清楚。”

冯栩低头:“听说魏国特为石岱立了碑。”

“他为国捐躯,理应作为功臣对待。”

他缓缓点头:“也好,他不能为南越从始而终,至少能在魏国有个好名声。我一生对不起他的情谊,可是在国家大义上并不愧对他。就如我敬重殿下,却不能不与你为敌,日后还有谁作出投敌之举,我的立场还是一样。”

我犹豫一下,还是道:“尚远捷是忠厚之人,你的才能足以担大将之任,若到势不可回……”

冯栩打断我的话,目光坚定道:“殿下不必多言,无论情势如何,我会与罗将军等人坚守到最后一刻!吾土吾民绝不能落入外人之手!”

“罗厉?”我轻蔑地一哼,“此人为帅,只怕荆襄就是毁在他手中罢……”

冯栩毫不留情地反驳道:“罗厉之为帅,却强于殿下去国,石岱投敌。”

我神色微微一动:“冯栩,我没有看错你。”

冯栩却不再言语,将我送到一间客房后,便毅然离开。将至深夜,陆颖才被带回客房,他将与罗厉所谈内容告诉我,低声道:“罗厉有一点心动,可是还有些举棋不定,正召集属下官员商讨。下官以为,他还有意征询南越朝廷意见,假若朝中一日不决,不会给我们明确答复。”

我点点头:“我军刚刚结束樊城一战,难免斗志有损,加上雨季将至,形势更是不利。虽然不宜与襄阳久耗,眼下能将攻城延后一阵却是利大于弊。陆大人应利用这次机会,尽快在荆襄百姓中散布两军和谈的消息,荆襄百姓到底民心若何,也需彻底摸清。”

陆颖迅速道:“殿下放心,下官心中有数。”

我又道:“我日间言语试探过襄阳郡守与主要武将,两者之间似乎略有分歧,前者更在意保民,后者则一心保城,你回城之后将这些情况告诉太子殿下。”

陆颖连忙答应,又疑惑地问:“殿下亲自去说不是更好?”

我朝他眨了下眼:“罗厉允许我们几时出城?”

“城门鸡鸣时分打开。”

“好。”我说着上床抱住被子,“我们歇息一阵,尽快出城。”

睡到丑时,隐隐听到城中鸡叫,出门后还是伸手不见五指。负责看守我们的士兵打着灯笼在前引路,及至城门,罗厉与冯栩等人已经在等候。罗厉看向陆颖,冷冷道:“使者走好。”冯栩的目光却落在我身上,只是没有说话。

城门在身后关闭,城外的箕豹军和燕骑军立刻迎我们上船。我站在岸边等陆颖上了船,微笑道:“陆大人再转告太子殿下一句,我去江陵了,不日即回,请他不要挂念。”

陆颖大惊:“殿下不可!下官如此回去,怎么向太子殿下交代?”他说着要下船,被箕豹军拦住。我拿出江原的半月形玉佩,留下燕骑军护送陆颖回樊城。余下十命箕豹军携带预先准备在船中的军粮,随我踏上前往江陵的道路。

六日之后,我们乔装混进江陵城中,分头在一间客栈中住下。除去蜀中诸城,江陵是南越唯一座由郡守直接率领驻守军队的重镇。皆因郡守于景庭祖辈早在南越立国之前,便在江陵镇守一方,为表彰其主动献城之功,于氏直系后代便有了郡守与守将双重身份。尽管于景庭本身不谙武艺,也从未真正上过战场,仍旧被授予将军之职。

箕豹军连续两夜悄悄去郡守府中探查,确认并无异状后,我在第三日夜翻墙入院,从容走进他的书房。于景庭正在灯下读书,对我骤然出现毫无准备,险些大叫。我笑着将手放在唇边:“于兄,不认识我了么?”

于景庭瞪我片刻:“你你你……”抓过手边的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纸上涂了一张鬼画符,忙忙向我举起,“何方妖魔,速速退散!敢再靠近一步,立时禁咒缠身,打回原形……”

我眉毛动了动,走到他桌前,慢慢拿开那张纸:“我又不是妖魔鬼怪,你想吓唬谁?再说我虽不很懂,道士驱魔作的符还见过,并不是这样画。”说着从他手里接过笔,重画了一个递给他。

于景庭身子后倾着,看看我又看看字符,无奈地坐回椅中:“我不认识你。”

我轻哼:“你不认识我?当年是谁在这里高谈阔论,说起战祸殃及生民之害,指责我好战枉顾百姓?”

于景庭眼睑垂了垂,叹一口气:“我对凌王殿下说的话,你如何知道?”

我大步绕过书桌,咬牙把他拎起来:“是谁还说,待我谋求彻底止息离乱,剑指天下之时,我为统帅,他为军师?”

于景庭一僵,不再假装:“此一时,彼一时也。”

我点头冷笑:“所以你一见我,立刻扔来一张咒符表示回避之意。表面荒唐,却是伤人至深。假若当日我死在赵誊手下,真的变作鬼魂来看你,你也准备这么对我?”

于景庭神情触动,却仍不肯与我对视,良久方道:“不是景庭忘记昔日之言,然而殿下任的是北魏统帅,剑指的是江南故土,我如何还能像当初一样?”

我放开他,低声问:“于兄,你是觉得赵彦变了?”

“殿下没变,却不能否认情势已变。”

“你与他人一样,认定我叛国不可饶恕,没有资格谈起志向所在,更没有资格再提昔年情谊?”

“不。”于景庭的目光终于抬起,神色凝然,“纵然国中多有诋毁,我依旧认为殿下没有背离当初信念。归根结底,是皇上不能容人,自斩手足。”

我低下头,恳切道:“于兄,南越上下,也只有对你,我可以畅谈心中抱负而不怕被取笑狂妄。记得你更曾大胆说过,只要能换来百姓长久安定,甚至不介意由谁来结束四国百年之争。回想起来,我过去一味拘泥于南越,眼界远不如你。直到流落北魏,几乎无路可走之时,我才忽觉霍然开朗,理解了于兄当年之意。”

于景庭摇摇头:“殿下已经用行动证明自己并非虚谈,谁又敢再轻视。四分天下,如今已成两国划江对峙之局,想必天下一统之日也为期不远。景庭只会泛泛空谈,殿下才真正能将言语付诸现实。”

我微微苦笑,将视线投向窗外黑夜:“于兄,今日总算亲耳听到你这一席话,看来我果然没有来错。既然如此,你何不像过去那样助我?我军中正缺少可以推心置腹的谋士,你€€€€”

于景庭闻言退后一步,有些紧张道:“殿下实在高估了景庭。你是英雄,自然为人所不能为,景庭却只是固守祖宗基业的一介庸人,怎能有你这般决绝的魄力?我别无奢求,只想在即将到来的祸乱中保住家眷平安,过去的话就当我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罢。”

见我许久不语,他以为我失望,想了想又慰道,“魏国人才济济,殿下一定找得到辅佐良才,又何必为招揽我一人惹来嫌疑?听说魏军正在围攻襄阳,殿下却深入敌腹,实在是不智之举。趁着无人察觉,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我转眼看看他,平静道:“于兄治理地方多年,深知百姓之苦,更应看到赵誊治国无道,迟早会将南越葬送,当此之时,你只是满足于保全自己,难道不觉有违当初志向?于兄一直自诩平庸,难道忘了自己还是一方郡守,百姓父母?”我拿起他桌上书籍,“假如百姓在你耳边哭喊,于兄又怎么看得进这些纸上文字?”

于景庭目光震动,转眼却又茫然:“两国终有一战,无可避免,我自然理当尽力护持百姓。可是殿下要我贸然为魏国效力,焉知不是助纣为虐?殿下若还在南越,我自然……可惜……”

我低低一笑:“于兄尚且希望保全家眷,对所有遭受战火波及的百姓来说,又何尝不是?一战之后,伏尸千里,留下满目疮痍,征战双方无论谁胜谁败,亏欠的终是百姓。我征战来去,双手已是洗不净血迹,便算倾尽毕生之力,又偿还得尽么?所以正需要于兄挺身而出,替百姓挡住几分刀兵屠戮,你怎么反倒袖手退缩?”

于景庭动容:“殿下!”

我用力按住他的肩膀:“于兄素有悲悯之心,想的是天下太平,人人生活安定,故能不在意江山谁主,语出惊人。难道只过去短短几年,竟没有了以前的勇气?孙子说,全国为上。我无力全国,至少还能全郡、全城。今日算我恳求于兄,不需你改旗易帜,只要江陵不出兵援助襄阳,也不与魏军顽抗,我至少可设法保全江陵百姓!”

于景庭凝视着我,缓缓道:“论守城作战,我自然不是殿下敌手,负隅顽抗也无意义。景庭非迂腐愚人,殿下之用心良苦,焉能不解?今日先替江陵百姓谢过,等到天下平定,若还有机会为殿下效力,我定然全力以赴。”说着便向我躬身行礼。

我一把拦住他,久久相扶,过了半晌才道:“于兄不视我为敌,反倒相助,赵彦已然感激不尽。他日争战结束,真想再与你把酒畅谈。”

于景庭笑了笑:“我也真想念与殿下恣情高论的日子。敌友之分,只是暂时罢了,南越立国之前,不也曾与江陵为敌?”

我四处看看,也勉强一笑:“时候不早,先告辞了。我还要在城中住几日,于兄如果得闲,可以前去叙话。”说完却将他的郡守官印收在手中,“只要我顺利离开,自然完璧归赵。”

于景庭面色微变,仍极力用平淡的语气道:“殿下这就走了?”

我点点头,吹灭他的蜡烛,拉开房门:“改日再会。”

于景庭身影隐没在暗处,许久未动,终于道:“殿下还是变了一些,你过去没有这样多疑。”

我拉过他的手在肩头箭伤处按了一下,淡淡道:“都是拜它所赐。”

于景庭默然:“宋然之坚忍,也非常人可以效仿。”

我回头:“对了,于兄可还记得我给你的最后一封飞鸽传书?”

于景庭“嗯”了一声道:“我找到的时候,人已经……那之后半年,我才敢告诉刘恒,前年冬日他来到江陵,接回家中安葬了。”

我心里酸楚,脸上却未流露出太多感情,只是轻声道:“于兄,为了死去的和在世的,我不会回头。”

“我知道。”

我一笑,走到庭院中,无声地跃过墙头。重门之外,夜深如故,我有些留恋地在墙边站了一会,很快赶回落脚的客栈。

箕豹军因为被我严令不能跟随,都在房中乱转。我拉过齐贵,悄声道:“我天一亮就出城,你与他们几人暂时按兵不动,继续探听消息,十日后回大营见我。”把于景庭的官印交给他,“这是江陵郡守的官印,你藏在身边,最后若不能出城,就拿这个与他交换条件,如果没有遇到阻挠,出城前记得留下。”

齐贵郑重道:“属下遵令!”

当夜郡守府没有动静,第二日,我骑着事先备好的马很快出了城。一路马不停蹄,走不到半天,便觉周围异常。我放慢了速度,边走边暗暗留意,终于发现异常所在,调转马头往回奔了几里,果然看到几个躲闪不及的身影。

我扬鞭喝道:“滚出来!”

过了片刻,燕飞慢慢从灌木中露头,手里还抓着一只鹌鹑,谄笑道:“殿下,属下们星夜赶至此地,沿路安插了不少兄弟,总算等到您了。若不是燕九阻拦,属下差一点就要冲到城中挟持将领郡守……”

“你敢!”

燕飞手里的鹌鹑吓得扑棱棱飞走,他委屈道:“殿下只知来凶属下,却不知道燕骑营为你受了多少责骂。太子殿下听说您擅自离开都要急疯了,还说你若不能平安,就治燕骑营失职之罪。”随在他身后的几名燕骑军也都附和,一副委屈得不得了的表情。

我无奈:“我回去向他解释,不会治你们罪。沿路还有多少人?都召回来罢。你们这么兴师动众,当心被越军察觉。”

燕飞立刻命那几名燕骑军去传信,殷勤道:“只有五十人,不会打草惊蛇。”

我白他一眼:“那好,你们注意掩饰身份,我先走一步。”

燕飞急道:“没有属下们护持,殿下一人危险!被太子殿下知道了……”

我拿出令牌:“燕飞听令,指挥沿路燕骑军陆续返回樊城,不得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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