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惊又喜,撑起身来,掀开被子便要下床。刘恒吓了一跳,再顾不得矜持,慌忙跑进来,按住我:“别下床!”
我一把抱住他不放,喜悦道:“你终于肯见我了!”
刘恒忸怩道:“我本不想来,都是于兄太缠人,天天对我说起你。还说你受了重伤,又高烧不退,把你说得好像……我一个忍不住就€€€€”
我笑得出声:“太好了,多亏于兄。”接着严肃道,“你不许再走!就跟着我,哪都不许去!”
刘恒呆了呆,抗拒地推我道:“谁要跟着你,难道你做卖国贼,我也跟着做么?我刘家世代忠直守节,怎可在贰臣录上留下姓名!”
我放低了声音:“又不要你做官,只要你不远离,能让我时时找到你,这都不行?”
刘恒见我语气难过,又不忍心起来,吞吞吐吐地找借口:“我、我可是要娶妻的,难道跟着你一辈子独身?”
于景庭在旁边帮腔:“这有何难,刘贤弟的终身大事都包在我身上。你想娶怎样的女子为妻,只要你开口,为兄就去替你物色,直到你满意为止,如何?”
刘恒满脸通红:“于兄说笑了。”
“不是说笑。”于景庭表情郑重,“只要你放下成见,肯留在殿下身边。殿下如何艰辛地走到今日,你不是不清楚。现在他受了伤,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你,难道忍心扔下他自己逍遥自在?殿下最信任亲近的两个挚友,宋然已经如此,原来你也要这样对他?”
刘恒激动起来,怒道:“不要跟我提宋然,我跟他怎能相提并论?”
于景庭冷冷一笑:“你在殿下最艰难的时候弃他而去,不亚于宋然的绝情一箭,结果有什么两样?”
刘恒嘴角紧抿:“于景庭,你没有家国之念,不代表别人没有。我跟殿下的情谊不假,可是却不能因此就接受他叛国的行为。”
于景庭眉头一皱,见激将不成,歉意地看我一眼。我笑笑:“于兄,你可否先回避一下,我们好不容易相见,想聊聊别的事。”于景庭立刻答应,回身带上门离开。
然而于景庭出门之后,我却没有再开口说话,只是静静地倚在床头出神。刘恒偷眼看看我,似乎有些担心自己说话过重,欲言又止:“殿下……”
我收回视线,转头对他轻轻一笑:“别叫了,我不是你叫的那个殿下了。现在我是魏国越王,不是南越越凌王。如果你高兴,不妨叫赵彦罢,这个人总不会变的。”
刘恒更是难过:“殿下,我真的想生生世世地陪你,可是不能对不起先祖、先父和死去的兄长。”
“我知道。”我笑着点头,“你的画我好好地留着了,也从没奢望你接受这一切。我只是请求你不要让我失去你的踪迹,时常来跟我闲聊几句,”我说着顿了顿,低声补充道,“趁我还活着。”
“殿下!”刘恒面色大变,“你胡说什么?”
我故意不看他,幽幽道:“刘恒,我曾经因重伤内力全失,虚弱得连常人都不如,是师父耗费毕生之力才令我恢复如初。现在我再次重伤,却连复原的可能都没有了,此时的样子你都看在眼里,只怕哪一天……”
话未说完,刘恒的眼圈已经发红,他抓紧我的胳膊,坚决道:“不会,我说不会就不会!我答应你不走了,哪里也不去,就在建康刘宅。你想见我,随时都可以见……”
我怀疑地抬头:“真的?”
刘恒几乎赌咒发誓:“真的!我何时骗过你?”
我再次搂紧他,灿然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绝情。”
刘恒乘机用嘴唇蹭一下我的脸,口里哼哼唧唧地肉麻道:“我就知道你是吃定我了。”过了一会,他擦了擦眼睛,向我伸手,“我那幅画呢,还给我吧,那个不算了,我另画一幅给你。”
我向床里侧努了下嘴:“那边有个木匣,我不想碰它,你自己掀开找。”
刘恒只得爬过我双腿伸手去够,嘴里嘟嘟囔囔:“不高兴看还要放枕边,自己找不自在。”
我哼道:“谁让你送我的,你不就想我一辈子不自在?”
刘恒身子一僵,叹口气:“我错了。”
“那你再给我画个石榴好了。”
刘恒正抱着自己画稿,闻言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
晚上江原回来,我才从他口中得知了更多消息。原来赵誊的死讯和江原的一系列安抚决策传至洛阳后,江德并未像建康城破时那样满意,再加上得知江进被我砍伤,又被江原停职,言语间更是表露指责之意。江原满不在乎地对我道:“不需理会,父皇暗使手段不成,已知你是借江进警告,而且我二人手握全国大部分兵力,他此时不敢再轻举妄动,反而会设法弥补与你的裂痕。我只等着看,你助魏国实现一统大业,如此居功至伟,他要怎么封赏你。”说着哼笑,“越王越王,既然早有许诺,难道不该将南越做你的封地?”
我揉揉额角:“随他罢。收取江南之地只是开始而已,南越的善后比起北赵复杂艰难得多,还是多操心安抚事宜为妙。你看蜀川灭掉这么多年,当地的士族还不是闻风便动?”
江原抬手摸摸我的额头,回头端了药给我:“你不提我还险些忘了,那个合州郑檀之也在归降之列,我曾说要惩治他。”
我瞥他:“你怎么比我还记仇了?就算他再怎么小人,也不能在此刻局势未稳时下手。”
江原想想道:“那先封他去岭南毒瘴不毛之地做几年县丞罢,死不了的话再想办法。”
我若无其事地掀过一页兵书:“太子殿下自己决定就是,我向来宽宏大度,都不记得此人是谁了。”
江原听了过来捏我的脸,忽道:“你的剑我替你要回来了。”他转身唤燕飞,叫他把流采放在兵器架上,笑道,“你三弟真有意思,还不舍得给。你猜我拿什么换的?”
“什么?”
“那柄‘茱萸’,在船上搜索赵誊遗物时找到的。”
“你!”
江原不悦道:“就因为你这么偏向,我还得忍受他做的蠢事,还要接受他恋慕仪真。不过给他把剑提醒一下,你就又护短了?”
我送他一对白眼:“你少欺负他,当心将来他为了报复你欺负仪真。”
江原讥诮地道:“我们家的女孩怎会受欺负?何况仪真还没打算嫁他。”
我忙问:“你怎么知道,难道亲口问过了?”
“大哥关心一下小妹的终身大事有什么不妥?我问她留在这里是不是还为了赵葑,仪真未置可否,只承认赵葑确实委婉地表露过要照顾她的意思。但她跟我说,现在还不想嫁人。”江原说着叹气,“其实我觉得,她心里还有你。”
我沉默片刻:“三弟是有不成熟之处,可他正直可靠,是可以托付终身的对象。仪真这么说,看来是三弟不够主动,我找机会点拨他一下罢。”
“你?你只会越帮越忙。”江原一脸嘲弄,接着却转念道,“也好,我也不想皇妹嫁给那个糊涂虫,跟着他在建康。”
我哼一声:“我三弟很好。”
江原在旁边讽刺:“虽然只有你看他好,也不能把他揣在怀里养一辈子。”
两日后,我发热的症状基本消失,才算有精力参与军务,这期间南越各地只有零星抵抗,大部分城县都还算安定,而建康城也开始逐渐恢复秩序,昔日繁华的街市上有了百姓走动的身影。
这天傍晚,我与江原正在建康城外的江面上检阅水军,人传有洛阳密使紧急来到,要面见太子。我和江原警惕地互望对方一眼,便命将座船驶到对岸。刚一靠岸,一个风尘仆仆的熟悉身影便匆忙迎上前来€€€€竟又是张余儿。他见到江原后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又似乎带了点敬畏,哑声道:“请太子殿下接旨!”说罢颤抖着从贴身处拿出一方密旨。江原挥手命周围士兵后退数十丈,面色冷淡地拉我一同跪地。张余儿方道:“陛下密旨,命太子江原火速返回洛阳!”
我疑惑地抬头,不明白江德为何又故伎重演。江原无动于衷地望着张余儿:“请密使转告父皇,江南事务繁多,只怕我离开后便乱作一团。等一切步入正轨,我自会同越王一起班师回朝。”
张余儿又惊又急,压住声音私告道:“殿下务必赶去,皇上这次病情凶急,只怕迟了便来不及聆听遗命了!”
江原却已经冷笑:“密使传来的旨意,定是父皇口传亲授,不知骗我回去又有什么阴谋?”
张余儿失色道:“殿下何出此言!皇上确实龙体有恙。御医有言,只怕……只怕撑不了几日……”
江原冷冷道:“我刚从洛阳回来,亲眼见父皇生龙活虎,何故不出一月便病入膏肓?父皇要我回去,不如编一个更可信的缘由罢。”
张余儿束手无措,焦急地跪地道:“太子殿下万不可疑心,老奴亲见陛下病情,怎敢妄言?”他又转向我,“越王殿下!您劝一下太子殿下罢。陛下曾言,他一生与长公主感情深厚,理应对您加倍疼爱,只是被不得已之事困住手脚。他已垂暮,将来这天下毕竟是你们为主,还望您看在长公主面上体谅他所为。”
我低头看他:“你告诉皇上,我理解他的做法,却不想原谅他。若他觉得问心无愧,也无需我谅解,若他有愧,就带着这些愧疚也好。”
“越王殿下!”张余儿急出汗来,“您为何也不肯相信!”他一时词穷,只得叩首相求。
我看看江原,耳语道:“你说是真是假?”
江原皱眉:“不知道,等等看吧。”他说着对远处示意,对跑过来的燕飞道,“请密使船上休息!”
张余儿大急伏地:“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老奴并无虚言!”
“太子殿下!”正拉扯间,有人高声疾呼,却是丞相温继乘马赶来。他对阻拦的护卫亮出金牌,径自来到我二人面前,捧出了一只镶金木匣:“殿下,陛下旨意在此!”跟随他身后的几名禁军反将燕七拦到远处。
江原哼一声转身,背对他道:“温相,是不是父皇怕张总管一人已骗不了我,特地派你前来?”
温继沉重道:“殿下,陛下已于今日黎明时分崩逝了……老臣特地快马赶来,请陛下立刻启程返回洛阳,继承皇位。”
江原猛地回过头来,紧紧盯住他,厉声道:“温相,父皇如此不择手段,你非但不劝止,反而陪他变本加厉,难道非要我挑明了说!上次你们没有除掉越王,便这样不甘心么?”
温继眉头一颤,郑重跪地,将那只木匣捧过头顶,出语已是哽咽:“殿下,先皇已经崩逝……请太子即刻返京继承君位!”
江原听到“先皇”二字,仿佛刺痛了一下,眼中情绪复杂不已,但仍带了几分怀疑:“温相,你说的……可是实情?”
温继将木匣打开,再次双手举过头顶,颤声道:“陛下遗命和传国玉玺俱在此处,请殿下受命!”
江原闻言陷入沉默,只是目光深沉地注视着那方玉玺,既不接受,也不言语。
温继见状老泪纵横,悲痛道:“殿下……陛下一片爱子护国之心,还请殿下体谅!陛下真的未有欺瞒之举,这传位诏书是最后一道旨意,他……他永远也不会再欺瞒殿下了!”他说罢手捧玉玺,重重向下叩首。我见此情景,也不得不信。除非江德果真已死,还有什么能让这位元老重臣如此悲痛失态?
叩到中途,江原静静将他扶住:“温相请起罢。”温继却依旧拜了下去,含泪道:“多谢太子殿下,陛下有灵,必感安慰。”
江原接过玉玺和诏书,又出神地站了片刻,眼眶渐渐湿润,低声道:“父皇一向康健,为何如此突然……”
温继伤感不已:“陛下即位以来便心念平定天下,此次攻越关系重大,他更是为筹划战事衣不解带,几乎倾注毕生精力。其实陛下今年以来一直沾染风寒不断,每次五七天不等,殿下回京所见只是其中一次。那次痊愈之后,陛下有二十几日未添病症,精神极佳,我等以为终于无碍,于是放下心来,便没有再向殿下禀报。不料前夜陛下突然在议事中再次病倒,竟成不治大疾。”
江原轻轻点头:“那洛阳现在由谁主持大局,温相这样离开,不会使朝中混乱么?”
温继道:“有周将军坐镇皇宫,万无一失。”
江原再度点头,转眼望向洛阳所在的方向,好一会才道:“父皇一生与温相既是君臣,亦是挚友,丧礼就由你亲自主持罢。”
温继躬身下拜,泪落黄土:“老臣领旨。”
江原趁人不注意,抬手拭去流到腮边的眼泪,又道:“那请温相和张总管先行回洛阳准备罢,我有些事需要交代清楚,大概夜里才能动身。”
送走温继与张余儿,江原展开传位遗诏看了一遍,回身望我:“凌悦,我要继位了。”他眼中是宁静的深海,平静之下是只有我才看得到的万千波澜。
我却问:“上面有没有除尽赵氏皇族的旨意?”江原摇了摇头。我又问:“那有没有遗诏你撤销越王封号?”江原再摇头。我还问:“有没有命你娶妃册后?”
江原看我一眼:“难道写了我便会照做么?父皇尚没有那样糊涂。”
我认真道:“就是皇上太不糊涂了,我才要问。”
江原叹了一口气:“他没有写,理应也没有类似遗诏留给近臣。不管怎么说,父皇还是了解我。”他又沉默一阵,“凌悦,你原谅父皇罢,毕竟什么都过去了,他还是你的亲舅父。就像温继说的,他不会再为难我们了。”
我也叹息一声,郑重地看着他道:“我答应你,一切都过去了。”江原目光闪动了一下,轻轻将我抱住。我慰道:“你也别太难过,皇上实现了即位之初的雄心壮志,也应了无遗憾了。”
江原用力点头,许久之后,才将我推开一点,握住我的肩膀,饱含深情地一字字地宣布:“即日起,越王代替我担任大军主帅,总领一切军中事务,任何决定都不需上报!”他说罢,叫过燕飞,执起玉玺在他手心盖了一方印鉴,“前去传我旨意,韩王江进、宣王江茂、长公主仪真立刻随我回洛阳奔丧。”燕飞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片刻才反应过来,急忙奔到码头跳上一叶轻舟直奔对岸。
回到建康以后,江原即下令全军缟素,为江德戴孝。临去时,他穿着一身粗布白衣跟我在城门下道别,深深地看我最后一眼,打马转身。我手抚燕骝的鬃毛,目送那行白色的幡旗消失在视野之外。这一次,他没有说“等我”。
江原走后,我在城外的军营中见到了归降的宋师承。他的眼睛有些微微的浑浊,深秋的风萧索如刀,似乎也刮去了他的精力。宋子睦跟在他身旁,不时为他拉拢披风。率军归降之后,他被安排在江边扎营待命月余,却似乎已经等得麻木。我急忙上前见礼:“宋将军,晚辈早知你在建康,奈何身体抱恙,未能及早相见,还望你见谅。”
宋师承缓缓回礼,语气疏离:“听说殿下受伤卧床,宋某若非降臣身份所限,理当前去探望才是,又岂敢劳动殿下亲来。”
我按住心中的思绪:“宋将军何出此言,我心里一直将你当作家中伯父对待,只是过去恐怕生了嫌疑不敢出口,如今又怕你不肯接受。”
宋师承闻言动容,脸上方显出亲近之色,低哑道:“殿下不记恨老臣过去所为,反而以礼相待,实在令我惭愧。”
我挽住他枯瘦的手,鼻中一酸:“宋伯父,能活着与你相见,是赵彦之幸。犹记幼年时,与宋大哥一同向你学习弓箭,口传亲授,历历在目。”
宋师承闻言伤怀:“然儿负你,老臣为保社稷,也对你做出寒心之举。早知今日晚节不保,何必白白牺牲那么多优秀将士的性命。”
我低低叹道:“人人只能依势而动,不到最后,谁又知当时决定对错与否。”
宋师承点点头,谈话中不觉已走到江边。他在江畔驻足,用那双疲倦的眼睛凝望着对岸,江风吹乱他花白的须发,像北地深秋的芦苇。他压抑地咳嗽了几声,问道:“这么说,魏帝驾崩,太子就要继位了?”
“是。”
“新帝继位之后,殿下又有什么打算?”
我有些意外:“伯父为何有此一问?”
宋师承道:“到建康之后,魏国太子曾来犒军,他要我出任征北大将,防范蛮族入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