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然:“那宋大哥和宋二哥呢?”
“子睦做我的副将,也随我去。只有然儿未领军职,仍是白衣,魏国太子也并未在意他的去留。”宋师承眉头随之紧紧锁起,“我们是归降之人,身不由己,殿下为何还要留在朝中。我听说魏帝临崩前已打算暗害你,可见殿下随时身处危险之中。依老臣之见,还是趁此时机功成身退的好。”
我垂目望着岸边尘沙:“我相信太子江原会是贤明之君。”
宋师承反问:“难道魏帝江德不贤明么?为君之道,并非用行善与行恶便可简单评判。太子如今与殿下交好,事事信赖,可是以后呢?谁能保证他继位之后,不会生出与江德一样的想法;谁又能保证他现在信誓旦旦,将来不会改弦易辙?”他说着不禁痛心,“当年先帝也曾立下毒誓,要将你当做亲生子一般抚养,日后立为太子,将君位还归殇怀太子一脉,可是后来如何……前车之鉴,殿下理当警醒。”
我低低道:“宋将军说的固然是理,可是正因如此,我更不愿离开。”我说着微微举目,也遥望对岸江北之地,“他若是明君,我自然应该一生辅佐。假若有一日他失了德行,天下怨怒,我自然也会代天下人讨伐之。”
宋师承眼神惊讶,继而露出疼惜之色:“殿下如此决定,老臣实在愧于再劝。”
我微微一笑,又道:“宋将军若不愿去北疆,我可以说服太子让你们留在江南。”
宋师承摇头:“老臣身后还有数万将士,我必须为他们负责。我和子睦身为武将,不过受命上阵罢了,只是殿下一切小心。”
我此时心中争斗不已,没有再接宋师承的话。直到他父子准备回营,我终于轻声开口:“宋大哥,他也在营中么?”
宋师承道:“然儿不在这里,他已是白身,行动不受限制。城南有一处荒宅,是他生父郑京的旧居,后来派人修葺了一番,他曾说要去住几天。”
我询问了那宅院的方位,回身骑上燕骝,一路停停走走,突然不知该怎么见他。上次江中一战,为了江原几乎与他决裂,我本已决心永不与他相见。而今南越已灭,他不再是一国大将,过往的重重矛盾不合,却又似乎都应该从新看待。可是我不禁怀疑,在经历了如许多波折伤害之后,我们还能回到过去么?已生的罅隙真的还可弥补?
来到那座庭院外,我再次驻马,这是一座简单的小院,四周没有其他人家,显得有些孤零。我停了一会,下马推门,一阵秋风猛然扑面,令人呼吸为之停滞。我闭目按住胸口,再定睛看时,院落中干净整洁,悄无声息。迈步走入居室,房内只有一桌一椅靠在窗下,桌上还散发着新磨的墨香。
我走过去,却见镇纸下已压了两封书信。我拿起来看了看信封,正要将信放下,院门忽被重新推开,有人走进门来。我抬头从窗中望去,微微诧异:“于兄?”
于景庭一看见我,便快步走进房中:“殿下是来找宋然么?”
“宋师承说他在这里。”
于景庭又问:“殿下没见到他?”
我点头:“只看到这两封书信,一封写着父亲大人亲启,另一封似乎还没写完。于兄何事也来找他?”
于景庭叹了口气:“刘恒听说宋然来了建康,正在气势汹汹地要找他算账,此时在房内磨刀。我劝阻不成,只好先来找宋然。半路有士兵来报,说有人独自从此地离开,乘舟溯流往西去了,有将领认出他形貌疑似宋然,因他已是普通百姓所以未加阻拦。我不大相信,便来确认,竟然真的是他。”他看向我手中,“也许这封未写姓名的书信,是他特意留给殿下的罢。”
我听了急忙将信打开,果然抬头便是对我说话的语气,其中有对幼年的回忆,也有对后来一切的追溯。
于景庭见我盯着信纸出神,便问道:“他说了什么?”
我方抬起头来,怅然道:“他说很怀念小时候,求我原谅他的所作所为,最后跟我道别,说自己要远行,从此不会再出现……”我弃了信纸,忽然追出门去,飞身跨上燕骝,奔向江边。江风过耳,我沿江一路向西,直追出很远才渐渐停下。江水茫茫,哪里还有宋然的身影?
我抬起衣袖,擦去额头的汗珠,默默在江边伫立。于景庭一脸担心地远远追上来,手里还拿着一副卷轴,安慰道:“殿下不必惆怅,也许这样才是宋然最好的结果。他一生背负的仇恨,如今终于可以全部放下,做下的错事,也随着南越一起成为过去。往后像平凡百姓一样生活,不是更好?”
我转头对他一笑:“于兄说的对,只是我一时心绪有些复杂……你手里是什么,也从宋然那里找到的?”
于景庭也对我一笑:“不是,殿下猜。”
“刘恒的?”
于景庭笑着点头,解开卷轴对我展开,一副榴下嬉戏图赫然眼前。榴花娇艳似火,树下还有两个幼童正在抢吃石榴。我看了一眼,嘴角抽动:“你告诉我,上面还在开花,下面的石榴哪里来的,难道他们吃的是陈年石榴?”于景庭诧异地翻转来看,笑弯了腰。
不久之后,洛阳传来江原登基的消息,登基大典由陆子庭主持,盛大空前。他登基之后,温继主动辞去丞相之职,由陆子庭接任宰相,其余太子府官员则都未在朝中升任重要官职。太尉之职空缺,由上柱国大将军周玄暂代,但是人人心中有数,这不过为了安慰老臣之心,新君用不了多久就会令朝中势力分布彻底改换天地。而江原也的确在给我的信中透露,朝政平稳过渡之后,便要我接替周玄担任太尉,总领全国军事,原太子府官员也会陆续接替一些老臣的职位。
很快,深入南方的程广也传来捷报,言南方诸地包括当地蛮族部落皆已表示服从魏国,请求主帅上奏朝廷,派文职官员协助治理当地。愿意继续效力魏国的南越旧臣被派去这些地方任职,而江德曾想打击的海门帮等立下功劳的江湖帮派,也都陆续自愿为官府接管,只剩下齐谨所在的淮水帮。宇文念和梁王都被召回洛阳接受封赏,江南军务真正被我一力掌管。
立冬之时,江原终于要从洛阳回来。我独自一人在江边迎住他,不想江原也是一人,没带任何侍卫,只牵了两匹马。他走下船后,艄公便调头回程,竟是花钱雇来的。他还是穿着平日的黑衣,不过发上没束发冠,却插了一根木簪,象征性地系了根白色发带,腰间丝绦上连玉饰都没挂。
他向我走近,我歪头端详他,没有立刻说话。江原忍不住道:“看什么看,难道我长了两只角回来?”
我眯着眼道:“陛下,您怎么一点都不招摇了。”
江原摸摸自己的木簪,挑眉:“你不是喜欢看我这样么?”我笑起来,想到宋师承的劝诫,百种滋味涌上心头,但愿经年以后,一切未变,我与他还能如同今日。见我只是笑,江原等不及地对我张臂,要将我拥进怀里。
我退后一步道:“那陛下,以后我该如何行礼?”
江原愣了愣,很快就坏笑:“当然是对朕三叩九拜,口称万岁。”
我抬眼:“那现在陛下要不要受礼?”
“我要!”他忽然弯腰将我抱起来,回头唿哨招呼坐骑,接着飞身上马,在我耳边笑道,“越王殿下,我要你!”身下的黑马立刻飞奔起来,如同一支离弦的羽箭。
我惊道:“你带来了乌弦!”
“嗯!”耳边江风呼啸,江原双手从我腋下拉住缰绳,贴着我耳朵高喊,“你没有注意到它旁边么?那个是它和燕骝的儿子!已经长大了!是不是很英俊?”
我欣喜地转头去看那匹幼马,见它全身皮毛果然如燕骝一般呈发亮的赤紫色,只是鬃毛和尾巴都是黑色,与它母亲一样。燕骝跟在一大一小两匹马之后,眼中仿佛也带了脉脉温情。
江原又对我道:“它还没有名字,你替他爹取个名字罢!”
我想了想:“它生在襄阳之战,我们最艰苦的一场战役。从那之后魏国如飓风席卷江南,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推进阵线,半年即破建康,不如叫它风驰罢。”
江原赞道:“好!果然还是越王比我酸腐,取个普通名字还能说出这么多门道。”我照准他手腕低头就咬,江原叫道,“你敢欺君!”
我笑:“君上,你若不想日后上朝时脸上无光,还是私下收敛一些罢。否则群臣叩拜,只有我独树一帜,别人如何议论你,我就管不了了。”
江原在我脖颈间狠吻:“你敢威胁朕!小心我一怒之下……”
我回头道:“装什么装,我看你是高兴过头了。”
江原立刻收起假意作出的怒色,点头笑道:“被你看出来了。其实是因为韩王封地已被我全部收归朝廷,等他守孝期满便调任闽南。我还让田文良给先帝守灵去了,你解气不解气?为了让江进走得更沮丧,我特地叫麟儿去规劝他放弃封地。你不知道,这小子现在不但成熟许多,还跟陈显学成鬼精灵了。”
我问:“几年未见,麟儿该很高了。陈显有没有去洛阳?”
江原讥道:“我猜他更喜欢给司马景守坟罢。嗯,我初见麟儿时也吃了一惊,他这几年简直在疯长,大概比裴潜还高了。”
我想起江麟小鬼的模样,点头笑道:“你准备何时立太子?”
“等明年朝局稳定罢,那时周玄会自动让位,正好同时任命你为太尉。”
“对了,我家嫣儿呢?”
“她很好,见了我还问爹爹何时回来。我看上官太后整天逗弄嫣儿,也正好缓解父皇离世的悲伤。”
我又问:“你母亲呢?”
江原这才敛起笑意:“封她为太后的诏书都送去了,母亲不肯回来。”他说着微微一叹,“也罢……”
“还有€€€€”
江原制止道:“不许再问,你问了一圈,都没想起来问问我。”
“你不是在这里?”
江原霸道地扭过我的身子,将他滚烫的双唇压在我唇上:“你必须问。那些事你不问也可以慢慢知道,可是我此刻的心情,你不问就没法知道了。”他继续将我抱紧,用他一贯低沉诱惑的语调,“越王殿下,暂且忘了你的军国大事,可否让我在你府上入住一宿?”
建康城门已经屹立眼前,黑色魏国的纛旗正在城头上招展。我微微一笑,忽然将马缰一拉,拨转了乌弦的方向:“陛下,天色尚早,您第一次来到江南,难道不想细看一看自己千辛万苦开拓的国土么?”江原微怔,乌弦已经奔了出去,燕骝和风驰随之紧紧追赶。
江风吹过身畔,将扬起的尘沙远远抛在身后。
(全文完)
《番外€€杂记》
番外1:青梅记(上)
宋然十岁的时候,跟随负责护驾的义父宋师承上紫金山,第一次远远见到了前去占星问卜的国主赵焕。他对那位国君印象并不好,虽然那时他还年幼,只是通过父亲紧张的面孔,透过一层层戒备森严的武士和那些小心翼翼下拜的大臣,对龙座上的赵焕生出了反感。
宋师承并不愿带他觐见国君,却特意找了个空当为他引荐了国君的长子赵誊,似乎满心希望二人能够融洽相处。然而宋然也不喜欢那位皇长子,那个比自己年长好几岁的少年带着一种令人生厌的傲慢,眼神轻视而飘忽,似乎不屑于与自己这个将门之子交谈。两人只是在宋师承的引导下互相答问了几句,就再无话说,赵誊很快推托困顿先行离去,将父子二人晾在了一边。
宋师承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拍拍宋然的肩膀,温言道:“父亲还有公务在身,你自己到处玩玩吧,这山上风景有许多可看处,只是不要接近圣驾所在。”
宋然告退出了大殿,见观星台周围依旧是戒备森严,干脆离那些禁卫远远的。他自己玩了一阵,有些百无聊赖起来,便沿着山路往下走,边走边捡起路边的小石块去击打枝头的鸟雀锻炼臂力。他自幼跟随宋师承学习射技,击落麻雀之类的小型飞禽已经十分得心应手,果然不久之后,一只麻雀便被石块打中,坠落在远处的乱石长草之中。
宋然连忙跑过去捡,不想赶到时却呆了,只见半人高的山石后面,原本该掉落麻雀的地方正蹲着一个五岁上下的小男孩。那孩子听见响动,抬起白嫩的小脸,水亮的眼睛朝宋然忽闪了一下,似乎在询问他是谁。宋然呆了半天,直至注意到他的衣饰装扮,才意识到这个小童应该是与自己一样跟随大人来到此处,并不是那只小鸟变化的。
宋然朝那小童走了几步,不自觉地自报姓名:“我叫宋然,刚才在这里落下一只小鸟,你有没有看到?”
那小孩眼睛又忽闪了一下,奶声奶气地道:“我知道了,你是宋将军家的那位大哥。”
宋然奇道:“你怎么知道?”
那孩子认真答:“我就是知道啊。”他说着回过头,从自己身后小心地捧起一个荷包,那只受伤麻雀正卧在上面,“你在找它吧?”
宋然点点头,刚想去拿,却又缩回了手,大方地道:“送给你养着玩吧!”
小男孩微微嘟起嘴,皱眉道:“我不会养,麻雀养不活,都要死掉的。”他说着站起来,走到宋然跟前,眼睛亮亮地仰头,“不如放了吧。”
宋然又愣了愣,慢慢接过那只簌簌发抖的小东西,有点不好意思说这麻雀就是被自己打落的,看到那小孩期盼的眼神,立时觉得没法拒绝,脱口道:“好!”小心地将那只小鸟放在远处的草地上。小麻雀看上去受伤不重,扑棱着跳了几下,竟然歪歪扭扭地飞走了。
那孩子高兴地笑起来,宋然也不由觉得心情愉快,只听见那孩子又颇为同情地开口:“你手指破了?”
宋然转头,见他正盯着自己手指上缠的布条,于是答道:“嗯,被弦勾破的。”
“我也是。”那孩子忽然叹了口气,小小的脸上竟然有些愁意。“你看。”他说着举起自己的手指给宋然看,上面果然也缠着布条。
那么小那么可爱的孩子还会叹气,十岁的宋然都觉得心里又柔软又心疼起来:“你这么小就学射箭了?”
那孩子摇头:“我在学琴……要是让我学射箭,我一定不怕疼了。”他羡慕地望着宋然,继续用他稚气的声音道,“宋大哥你跟宋将军去说,让他也教我射箭,行不行?”
宋然觉得被难住了:“这个……”他说到一半,再看了看小男孩充满希望的目光,改口了,“我去问问父亲。”
小孩听说,笑容更加灿烂,他抓住宋然的袖子:“真的?我跟你去。”
宋然急忙道:“父亲有公务,现在不能带你去。”
“哦。”那孩子站住,歪头想了一会,“宋大哥你不是也会射箭吗?刚才你怎么打中的小鸟,教教我吧。”宋然立刻脸红起来,心想原来他早看出来了,支吾着答应。那小孩已经高兴地在地上捡小石子,口里道:“我们不打小鸟了,打那棵树吧。”
番外2:青梅记(中)
宋然果然开始教那小男孩基本的运力瞄准之法,那孩子虽然年纪幼小,却非常伶俐,很快学得似模似样。开始他们轮流用石块去击打对面树干上标好的靶心,后来宋然用树枝和藤条做成两把小弹弓,采了树上野果,和那小孩互相射击。
两人彼此追逐着在树木山石间穿梭,宋然射出的一枚野果落进了那小孩的衣领里,他看着那孩子想取出来又总是够不着的样子,终于被逗得大笑。那孩子不服气地反击,终究因为年幼,动作慢了许多,被宋然躲过,又输了一回,急得不住跺脚。宋然见他着急,不忍心起来,便故意装作躲闪不及,也让他赢了几次。小孩见自己终于击中,兴奋得蹦蹦跳跳,宋然立时觉得心里甜丝丝的,反而比自己赢了还要高兴。
霞光满天的时候,两个人都累了,宋然拉着那孩子的手返回山顶,突然想起自己竟忘了问这小孩的姓名。刚想开口,忽见几个禁卫和婢女匆匆向他们走来,口中连呼“殿下”。宋然大吃一惊,忙放开小男孩的手,结结巴巴地道:“原来你是……”他低下头,心里却模模糊糊地想,以为捡到了一只小麻雀,没想遇见的是龙子。
正胡思乱想着,那孩子却扯住他的手摇了摇:“宋大哥,我玩得高兴,都忘了说,我叫赵彦。”
“哦……”宋然胡乱应了一声,低声道,“殿下,您要回宫,那……”
赵彦热切地看他:“下次我们再一起玩吧。”
“什€€€€”宋然又吃了一惊,镇定了一下才道,“好。”
赵彦眼睛亮晶晶地道:“宋大哥,你真好。”他又凑近一点,悄悄道,“等我长高了,就不用你让了。”
宋然又觉得自己脸红了,他目送赵彦离开,回味着两人一起玩耍的情景,脚步轻快地转向自己的下榻处。见到父亲以后,宋然向他描述了自己遇见二皇子的事,还请求父亲答应教赵彦射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