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我猛地清醒过来,睁开眼,身边就是那条潺潺流淌的溪水。
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漂亮年轻人正用帕子蘸了溪水替我擦脸,朝我笑了笑:「你醒啦!」
我用最快的速度将他从头到脚一打量──穿的华贵,佩戴的,更是精雕细琢的上等玉饰。
「……废话……」我最看不起的,就属这种富家公子哥儿小白脸,於是很不屑地瞪他一眼,声音之嘶哑却令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年轻人虽然被我抢白了,但只是微怔了一瞬便恢复过来,似乎一点也不生气,依旧面带微笑,客气地道:「你渴了,我打些水给你。」
他腰间明明悬著个镶玉的银制扁水壶,却不用,摘下片大树叶,舀了溪水送到我嘴边。
一连喝了好几捧清澈可口的溪水,喉咙不再渴得冒烟,再看他跑来跑去的,给我汲水,我对他也就没那麽讨厌了。
怎麽说,毕竟是他救了我。
我干咳两声,道:「我叫隋棠。唔……我身上的伤口,是你帮我包扎的罢。」
他眼里笑意越发深了,倾身靠近我,几缕乌亮的发丝随之拂过我耳畔,清清楚楚地吐出两个字:「废话。」
这家夥,分明是对我之前那句「废话」怀恨在心,逮著机会便来回敬我。我就知道这种公子哥儿貌似温文有礼,骨子里都是奸猾之徒。
「那就谢过了。」我没好气地丢下句客套话,咬咬牙,强忍伤痛站起身来。
两处伤口都得尽快回去找大夫医治,还有昨晚失散的弟兄们,不知有否安然回风雷堂……我越想,越是心急如焚,随手捡起根树枝权充拐杖,一瘸一拐往前走。
年轻人跟在我身旁,干咳一声,问我:「隋兄弟,可要在下扶你?」
「谢啦,不用。」我很干脆地回绝他,可他丝毫不以为忤,仍笑吟吟地道:「隋兄弟,在下舒流衣,不是坏人。」
哪个坏蛋会承认自己是歹徒!我益发觉得他不顺眼,板起脸道:「你不是坏人,我是。你别再跟著我。」
那一刻,我看见他那双柔亮若春水的眼波里满是浓浓笑意,嘴角也弯起了好看的弧度。
还笑!我瞪著他,正在头疼该怎麽摆脱他时,一阵呼唤由远及近。
是堂里的弟兄,个个面露惊喜围上前来,七嘴八舌。「堂主,我们可算找到你了。」「堂主,你伤势重不重?我来背你!……」
果真不愧我的好弟兄啊,来得正是时候!我大喜,对年轻人拱了拱手。「舒兄,有人助我行路,就不劳你再跟随了,後会有期。」
他终於停下了脚步,笑一笑,也道:「後会有期。」
我於是很放心地随弟兄们回到五行堂,一箭一刀当时虽然令我失了不少血,所幸都没中要害,将养几天後,我已经行动无碍。
著人打听外面风声,说是朝廷已派了新人来接任遇刺身亡的官吏。新官上任,倒还算清廉,规规矩矩地赈灾发粮,捉拿刺客一事,也怕引起民愤,只随便贴了几张认不出面目的悬赏告示敷衍了事。
我忧虑全消,安心养伤。至於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舒流衣,更被我抛到了脑後。是人都听得懂我那天真正想说的是「後会无期」,尤其像他这种聪明人,应该明白我对他并没好感,不会再来自讨没趣罢。
可後来我才知道,我完全想错了他。又或许,我其实从来都未曾真正了解过他。
十天後,一张拜贴送到了我手里。
我对著帖子上的署名干瞪眼,可气边上那门房丝毫不会看人脸色,兀自笑道:「这位舒公子模样俊,人又谦和有礼,堂主,您什麽时候结识了这麽一位出色人物?」
「多嘴!」我把拜贴丢回他怀里,不耐烦地挥手。「跟他说本堂主还在卧床养伤,不见客。」
门房嘴巴一张,似乎还想替他说话,被我瞪了眼,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我以为他吃了这次闭门羹,总该懂得知难而退,谁想数天之後,居然又陆续收到了他第二、第三张拜贴。更绝的是,还有他附上的十全大补汤和一支百年老山参。
门房显然已被他灌饱了迷魂汤,竟吃里扒外帮著他说话:「这位舒公子来得可殷勤了,又送这麽厚礼,堂主您就见上一面吧。」
我怒:「究竟你是堂主还是我是堂主?去,把东西都退回去,说我仍在休养,谁也不见。」
门房苦著脸去了。我不信,舒流衣还会再厚著脸皮登门造访。
之後几天,果然风平浪静。我的伤势早已愈合,再也待不住家中,适逢城里新来一戏班子,据说有几出武戏做功扎实,颇是热闹,我便带了几个弟兄去捧场。
台柱确实有两下花架子,不过在我瞧来平平无奇,倒是中场那说话艺人诙谐风趣,一段说话引得在座者尽皆开怀大笑,我也听得津津有味,突听一人来到我身边,轻声笑问:「敢问隋兄弟,你旁边这座位可曾有人坐?」
我正听得入戏,头也没抬,随口道:「没人,你随意坐。」说完猛觉那人声音有些耳熟,扭头,对上那双悠然含笑顾盼风流的眼眸。
「既然隋兄弟叫我坐,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装作看不出我的怒气,施施然挨著我入座。
「姓舒的,你为什麽非要纠缠不休?」我压低了嗓门,要不是顾忌周围人多,我早就翻脸走人了。
他望著我,露出一脸无辜的表情,故作惊讶道:「隋兄弟上回不是说与我後会有期麽?我还当隋兄弟见到我,会高兴呢!」
论耍嘴皮子,我自知不如他,干脆头一转,眼不见为净。
「隋兄弟,隋兄弟……」他轻唤数声,我都不理不睬。他静了片刻,终是幽幽叹了口气:「隋兄弟,我当真这麽叫人讨厌麽?」
他坐得离我极近,叹出的气息悉数袭上我耳朵和脖子,一阵暖,更一阵痒,竟令我腰後莫名其妙地掠过丝酥麻入骨的感觉。我颈後寒粒顿时炸开一大片,陡地跳起,连几个弟兄也来不及喊,拔腿就往外走。
几声低笑便在我身後响起。我知道他多半看穿了我在落荒而逃,不由恼羞成怒,回头狠狠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别以为救过我一次,就可以肆无忌惮。真要把我惹急了,哼哼……
事实证明,我当时的眼神,肯定还不够凶神恶煞,对他压根没半点威慑力。
两天後我去五行堂所开的酒楼喝酒,他竟又不知从何收到风声,比我还早一步,坐在了窗边,温著美酒,轻酌浅饮,边朝我微笑。
我很想掀桌子拍凳,质问他究竟想干什麽,可这里是我五行堂的产业,我总不能砸自家的酒楼出气,只能憋著满肚子的怒火,转头下楼。
翌日,城中与我交好的几名侠少邀我共赴郊外春猎,到得城外,他一骑赤马,也夹杂在行列之中,还与众人谈笑风生。
这家夥的面皮,简直堪比城墙!我暗自磨牙,原先的好心情刹那间不翼而飞,丢下弓箭,不理会余人挽留,径自策马奔离。再不走,我怕自己一时冲动,当场就将他射个透明窟窿。
而後一连多日,他更仿佛变成了我的影子,以致我几个好友相聚一堂时,都在暗中挤眉弄眼,更有一人当面取笑我:「隋兄,你果然魅力无穷,连那位舒家大公子都为你著迷啊!」
「你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我一个酒杯飞砸过去,成功让他闭了嘴。
这些日子下来,我当然早就查清楚这小白脸的来历──江南巨富舒家的大公子。据闻,这舒家大公子好男风。
想起他那双总是流转多情的眼,还有那一回拂上我耳际的暧昧气息,我的脸,蓦然间遏制不住地发起热来,提起酒壶便喝,却仍掩不住心浮气躁。
我知道他为何千方百计试图接近我,我更害怕自己心底悄然滋生的那种陌生感觉……
那晚,我去太平赌坊怡情,毫不意外地看见他也在那里。他浅笑依旧,亦步亦趋跟著我身侧,却害我心神不宁,一连赌输了好几把。
我心情不爽到极点,偏偏他还要不识相地凑上来:「隋兄弟,你的牌运似乎差了些,要不要在下代你掷下一局?」
积累在我胸口已久的那股闷气终於被点著了引子,轰地炸开了。我愤而一掌当胸拍出,怒吼:「你整天阴魂不散地跟著我,我还能有什麽好运气?」
我以为以他的身手,当能躲过我的攻势,所以这一掌用尽全力,隐挟风雷之声,足以吓跑围在我俩身边看热闹的所有人。
他却没有丝毫闪避的意思,硬生生地受了我这掌,整个人被震飞,落地全无声息。
「五行堂的堂主打死人啦!」众人哗然,惊呼奔走。
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真的打中了他,盯著自己的手掌发呆,看到他背脊微微一动,我才如梦初醒,推开众人上前。
谢天谢地!他还活著。
我抱起他,飞奔回五行堂。
这舒家大公子倘若死在我手里,五行堂和舒家的梁子就算结定了。以舒家富甲江南的财力,势必闹得五行堂上下鸡犬不宁。最重要的是,他不该死。
再如何地讨厌,他毕竟救过我,毕竟,只是喜欢我而已……
一进屋,把他放到床上,我立刻转身出屋,把堂里的大夫硬从被窝里拖了出来。
大夫睡眼惺忪,唠唠叨叨地数落我半夜三更还要惊动他这把老骨头,等看清舒流衣是被我打伤的,大夫的脸拉得老长。「小棠,你把人打得半死又叫我这老头子来救,你玩什麽把戏呢?」
我唯唯诺诺,低头听他发牢骚,直到他向我拍胸脯保证舒流衣死不了,我终於呼出一大口气。送走了大夫,我才发觉自己双手掌心尽是冷汗。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舒流衣,你可别这麽容易就死啊!」我对著床上昏睡的人低声说话,下一刻,竟见他睁开了眼睛,勉力一笑,仍是平素温柔调侃的德性。「隋兄弟叫我别死,我自当听命。」
「你,你……」你什麽时候才能收起这副贫嘴啊……我无力,开始懊悔自己为什麽要那麽冲动地打伤了他,还没头脑地把人抱回来。
我有预感,这次,我再也不能轻易摆脱他了。
而後的一切,果然被我不幸言中。
每逢小厮端来汤药,这个明明比我年长的家夥总是装出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靠在我肩头耍赖。「隋兄弟,喂我。」
小厮垂下头,偷笑著告退。我板起脸,端起一大碗药汁便往他嘴里灌。谁叫是我把他打伤的呢。
「唔……好烫……隋兄弟,你好粗鲁……」他委屈地抱怨。
「我都亲自伺候你了,你还挑剔什麽?快给我喝!」我额头青筋凸起,告诫自己不要和个伤患计较。
「隋兄弟,你慢点……啊……」
「舒流衣,你居然把药吐在我身上!」我气急败坏。
一碗药喂完,我也累得像练完一套掌法,推门出去想透透气,就看见小厮憋著一脸笑,像兔子般飞快地跑了。
这小子,原来一直躲在房外听墙角。我满面乌云──我这风雷五行堂主的半世英名啊……
第二天,我捧著药碗与他商量。「我会好好喂你喝药,可你也得给我乖乖喝药,别再像昨天那样乱喊乱叫。」
「那是因为隋兄弟你喂药的方法不对……」他轻笑,脸色虽仍苍白,眼眸深处却若有水光潋滟,闪著我看不明的光芒。
我一愣:「怎麽不对了?」
「要这样……」他笑著低头,就著我手中药碗喝了一口,然後伸手轻轻地勾下我脖子,轻轻地凑近……
第一次,我发现他左眼角上有点极小的朱红痣,似多情女子偷点下的胭脂泪。他的眼睫,也浓密异常,在我眼前越逼越近,如化不开的墨……他的唇,火热又带著微微的苦涩……
药汁顺喉而入,他的舌尖,乘隙而入……
多年後,夜深人静时,我无数次问自己,为何当时竟没有推开他,却始终找不到答案。
我本该再狠狠赏他一掌的,可我怕他会死。真的,在他呕血晕厥在我面前的那刻,我真是害怕他就此不再醒来。
我双眼一闭,手一抖,整碗药汁都泼在了自己身上……
果然,好烫啊……
当他终於恋恋不舍地结束了那个长吻,我与他,都陷在了凌乱的被褥中。
他因伤势而轻喘,却依旧不肯起身,转而拈起我一缕发丝,放到唇边轻柔吻著,一边含笑凝望我。
那神情,仿佛被他握在手里、吻在嘴里的,不是头发,而是我身体最私密的部分……
我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脸已涨红,胸口,更有种近乎酸痛的感觉。
「舒流衣,为什麽是我?」我艰难地问他。
「这个嘛……」他半垂下眼帘,似乎在认真思考,未几抬眼,笑得很欠揍。「隋兄弟,你难道没听说过,越是难到手的东西,就越是让人想要麽?」
我佯怒:「你敢绕著弯子骂我是个东西,信不信我再给你一掌?」
「你舍得麽?」他一眼就看穿了我口是心非,我哑口无言,半晌,终是挣扎著想从他的臂弯里脱身。「可是流衣,我不喜欢男人啊……」
我说的是真话,从小到大,我连做梦也未曾想过自己会被男子恋上,更与之躺在一张床上。
他笑了,非但没松手,反而将我搂得更紧,在我耳畔低声呢喃。「我知道,那又如何?隋兄弟你只要喜欢我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