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未识君 第18章

孔家千金临盆了,「早产」诞下名麟儿。

孩子满月之时,前来道贺的宾客络绎不绝。

我万分不愿碰触那孽种,但在诸多宾客面前,我仍得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抱了孩子,欢天喜地地向来客炫耀。

众人都道这孩子虽是早产,却结实白胖,日後必是富贵之人。

孔大学士在旁听得喜逐颜开。更有数人对我连说恭喜,说婴儿生得与我酷似,将来肯定也是才高八斗,状元之才。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荒唐的恭维麽?我笑出了眼泪。

筵席散後,我终於可以卸掉戴了许久的面具,木然坐在杳无一人的厅堂上,精疲力竭。

婴儿精神却好得出奇,大声啼哭,吵得我心烦意乱。我再也忍受不了,抓起繈褓就往内院去。

孔家千金与我一直分房而居,她的卧房还亮著灯火,我推门而入,刚想把孩子丢进她怀里,赫然看见她正偎依在安王胸前,轻声细语说著体己话。

这个神出鬼没的安王,何时来的?

我看著他,忆起他曾经加诸於我的手段,手脚一阵发麻,竟动弹不得。

「想不到本王也会来?」安王淡淡讥笑著走近,从我手里抱过婴儿,不悦地警告我:「今日是例外。往後,不准你再碰本王的龙儿。」

他低头面对婴儿,满脸的冷厉之色顿时软化,微笑哄著孩子,拿与孔家千金。两人并头逗弄婴儿,竟似乎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

这大半年来,我在宫中接触的人多了,也听闻安王妃嫉妒心重,自身无所出又不容别的女子为安王生儿育女,凡是安王幸过的使女歌姬,无一能逃过安王妃毒手。

这个男孩,是安王第一个孩子,是以他才不惜冒险,未奉朝廷宣召便擅离封地私自进京,来探望孔家千金母子罢。

我冷眼瞧他们一家三口笑语盈盈,心口揪痛。这明明是我的府邸,这个女人,也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为什麽我却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旁观。不,甚至连个局外人也不如。我在他俩眼里,根本就是个卑微低贱的奴仆之流。

悲愤与怨怒有如猛兽,在我胸口轮番挠抓撕咬。我恨!

生平第一次,我有了嗜血杀戮的冲动。然而现在扑上去,无疑以卵击石自取灭亡。我不想逞匹夫之勇,默默垂下眼帘,走了出去。

机会,总会来的。

我在人前越发地谦恭和顺起来,太子也愈加倚重我,让我有机会刺探到更多机密,助孔大学士与安王一派陆续扳倒了太子党里数位重臣。

孔大学士对我也放了心,拍著我肩膀嘉许道:「玉郎,老夫果然没看错你,哈哈!等大功告成,你就在万人之上,封侯拜相,何等风光。」

我微笑,摇头道:「若真有那一日,也全是拜岳父大人所赐,玉郎不敢居功,只想跟随岳父大人多长些见识。」

我说得恳切,几乎连我自己也信以为真。孔大学士愣了愣,眼里不禁流露出几分愧欠,干咳道:「玉郎,我这岳父可当得有些受之有愧。日後惜惜进了宫,老夫一定为你好好物色几个名门闺秀。」

「岳父说哪里话呢?若非岳父大人提携,玉郎如今还只能在乡间落魄呢!」我恭恭敬敬地看著孔大学士:「岳父大人对玉郎恩同再造,玉郎心中,早已当岳父大人为父,今後玉郎若有子,定叫他姓孔,当您老人家的长子嫡孙,为岳父大人世代传承香火。」

孔大学士一生最大的憾事,莫过於膝下无子,後继无人。我算准他躲不过我这个诱惑,果然老人闻言老眼骤亮,声音也欢喜得有些发抖了:「贤婿,你说的当真?」

「玉郎几时欺骗过爹您老人家了?」我轻笑。

得到了我的允诺,孔大学士完全将我视作了家人,不再有所猜忌。

我与他私下以父子相称,在他染病时衣不解带,亲手侍奉汤药,更令他喜不自胜,真把我当成儿子般看待。

我看著老人,只觉怜悯──我不过是在等待时机而已……

四年後,宫变。

安王勾结重臣意图谋害太子,弑君篡位,幸而太子事先洞察奸计,并将计就计一举擒获逆贼。圣上念骨肉亲情,又不愿家丑外扬,下旨秘而不宣。

主谋的安王被赐白绫自缢,而孔大学士与其余党人,则是一杯毒酒。

我亲自来到天牢,为孔大学士端去毒酒,他震惊继而惨笑:「玉郎,果真是你出卖了我。」

「我当初早说过,通直郎一职,还请孔大人另择高明。是孔大人你自己非要自寻死路,怪不得我。」我笑著将酒送到他面前。

孔大学士颤抖著接过酒杯,突然向我跪倒,洒下几滴老泪,哀求我善待惜惜。他频频叩头,额头须臾血肉模糊。

我悠悠叹了口气:「孔大人,我倒是想答应你,可是,令嫒昨夜已经投水自尽了。我也帮不上孔大人。」

我转身,听他撕心裂肺地嚎哭,终至无声。

秋色凉,我坐在池边石凳上,喂著塘中鱼儿。

这里,是我的新府邸。宫变平叛中,我大义灭亲居功最伟,太子极力举荐我顶替了孔大学士的空缺。

朝中上下,均视我为太子身边第一红人。官位低下者竞相登门造访巴结,也自有人处处为难,想方设法排挤我。我已非昔日那个恃才傲物的少年,懂得怎样巧妙周旋,保住自己,再伺机反击,把所有不利於我的政敌一一铲除。

那些人看我的眼神,逐渐地,带上了越来越多的畏惧。我知道他们怕我。可这,真的是我所想要的结果麽?……

我年轻,功成名就,富贵逼人,更有太子这个稳当当的大靠山,在朝中可谓呼风唤雨,人人豔羡我,我却丝毫感觉不到快乐,反而厌倦之意与日俱增。

我已经厌烦了这种日复一日永无止境的勾心斗角。

女子莺声燕语,从院落高墙另一边随风飘来。那几个女子,都是别人重金购置,送来奉承我的礼物。

我收下了她们,却一次也没有亲近她们。她们只拿哀怨的眼波瞅著我,似是怪我不解风情。

谁又知道,我早已经无法拥抱任何一个女人。

就在初见安王的那晚,他用一根尖锐的银针,毫不留情地穿过我下体。时隔数年,当时那种非人的痛楚与屈辱仍如梦魇般纠缠著我,令我无数次梦中惊醒。那个男性最重要的部位,却始终蛰伏,不见半点动静。

我的人生,早被安王一手摧毁。纵使安王已死,也消除不了我的恨。

我发泄似地狠狠丢掉了手里残存的饵料,颓然从石凳滑坐到草地上,痴痴仰望头顶那片长天。

围墙很高,锁住了外面的一切。

视线慢慢地变得模糊,白茫茫的世界里,却有一点光影渐变清晰。

是流衣,他正坐在墙头,如那个落满月光的夜晚,温柔多情地凝望著我,轻笑:「玉郎,你在想我麽?……」

我知道这只是我的幻觉,还是情不自禁地朝那空空如也的方向伸长了手──如果流衣真的在这里,我想我这一次绝不会再放开他的手。可光阴如水,永不会倒流……

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闯进了我的视野。

是安王留下的那个孽种,他兴致勃勃地追著两只蜻蜓玩,完全没留意到我。

自他出生那日起,我就厌恶他,如果不是为了替自己保留一点男人的颜面,我早已将他的身世告知太子。只有忠叔他们不明底细,常在我面前夸赞小公子聪慧机灵,又埋怨我为何总对小公子不闻不问。

小小年纪,已将家中老仆哄得服服帖帖,长大了,更不知道是如何阴险恶毒的人物……我盯著他的背影,眼前浮起的,却是安王那双轻蔑讥笑的眼眸。

陡然间,所有的积怨和憎恨争先恐後涌进脑海,我悄然起身,慢慢朝他走去。

他已经对蜻蜓失去了兴趣,转而趴在池塘边看鱼儿游动嬉戏。

池水并不深,但要淹死个四五岁的孩子,绰绰有余。

我已走到他背後,伸出了手臂,想将他推入池塘,他却猛地转身,笑著攀住我的胳膊,雀跃不已:「爹,升儿早看见爹的影子了!爹爹你是不是想陪升儿玩?」

我彻底怔住──我还是首次听到他唤我「爹爹」。只因这几年中,我从未接近他,甚至不愿在任何场合看到他。

他长得更像孔家千金多些,俊俏如金童,看见我呆呆地不出声,他撅起了小嘴,来回摇我的手。「爹爹坏,一直都不跟升儿说话,从来也不抱我。爹,今天你就抱一抱升儿,好不好,爹爹!升儿很乖的,爹爹……」

我听著他一口一个爹爹地哀求,心底某个地方也在一点点地融化。记忆里,我幼时也曾如他,缠著父亲撒娇。那时的我,无忧无虑,浑不知将来……

「爹爹,你怎麽流眼泪了?是不是有沙子跑眼睛里了?升儿帮爹爹吹吹。」他紧张地拉低我,又吃力地踮起脚,想替我吹去眼角莫名渗出的泪水。

我阻止了他,抱起他的刹那,他的体温令我一直空荡荡的心中忽然踏实了许多。

我无处排解的仇恨,不该在他身上延续。他只是升儿,我虞玉郎的孩子。

恨意,有时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难以解开。当我决定忘却升儿的身世,真正把他当做我的儿子看待後,我的生活蓦然变得丰富起来。

升儿真的是个懂事又讨人喜欢的孩子,每天都黏著我,要我陪他玩耍。我每每累出一身汗,他却依旧精力十足。偶尔看到我确实累了,他也会乖乖地安静下来,拿小手为我抹汗。

已经失落许久的轻松感觉,慢慢回到我身上。和升儿一起的时候,我终於又会开心地笑。

我真希望这平静安乐的日子永远不被打断,然而命里该来的,终究要来。

太子不知从何处打听到安王与孔家千金的私情,知道升儿其实是安王的骨肉,决意斩草除根,派人来我府里搜捕升儿。

这消息,是我安插在东宫的耳目偷偷告知我的。在为太子铲除安王之前,我就暗中布下了这步棋。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是千古不变的道理,尤其是在太子身边当了几年近侍的我,更清楚太子那看似温厚无害的外表下,藏著的心计,绝不比安王逊色。

换作从前,我或许会交出升儿以图自保,但如今,任何人也别想伤害我的升儿。我已经失去了流衣,不能再连升儿也失去……

我重赏了耳目,又将府里仆役悉数遣散,然後趁夜放起一把大火,抱著犹在梦乡的升儿离开了京城。

前路沈黑漫长,我不知道究竟何处是我驻足之地,可为了升儿,我会一直走下去,直到他可以让我安心放手的那一天……

第12章 番外 风流账之隋棠

我姓隋,单名一个棠字。许多人第一次见到我名字,都误以为我是个女孩儿。

等我五岁那年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明白海棠花的棠与大唐盛世的唐有天壤之别後,我不满地质问老爹为何给我起了个如此不够威风的名字。

我那身为湘西风雷五行堂堂主的老爹笑眯眯地回忆道:「当年你娘怀著你的时候啊,吃什麽也不对胃口,就好她那手帕交金夫人做的海棠糕,百吃不厌呐。你娘本来想叫你海棠的,我说三个字的名儿喊起来多麻烦,就叫隋棠好了。」

边上几个丫头听著,都掩起嘴偷笑。我气呼呼地抗议:「我不喜欢这名字,我要改名!」

娘一直在嗑瓜子,这时把杏眼一瞪,「你这孩子真不懂事!爹娘起的名儿,你能随便改吗?不准改!」

我最怕娘发火,扁了扁嘴,哭著就往外跑。

老爹小声埋怨娘:「师妹,有话好好说嘛!你瞧你把孩子吓的。」

「嗨──我管教儿子,你不帮我,还反过来说我,想造反了你啊!」娘揪住老爹的胡子大发雌威,听到老爹连声求饶才松手,得意地道:「养儿不教,父母之过,就得对咱们儿子严厉点。他长大成人,自然知道咱们的苦心了。何况我还给他订了门娃娃亲,金夫人家那小闺女现在就是个美人胎子,将来准是万里挑一的大美人,女承母业,肯定也能做一手上好的海棠糕,儿子到时谢我还来不及呢!」

我捂紧了耳朵──我才不要娶个会做海棠糕的老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哪天睡觉里说梦话漏了口风,娘开始隔三岔五请金夫人带著女儿上门游玩,还故意让我和那小丫头两个人待在一块。「儿子啊,人家玲珑是客,你要好好照顾玲珑妹子。」

娘撂下一句,就和金夫人偷笑著走开了。我转身看著那个小脸胖嘟嘟,鼻下还拖著两条青龙的「美人胎子」,一个头变成两个大。

在被玲珑小跟屁虫纠缠了半年之久後,我终於听到了好消息。金夫人举家要北上去关外营生,没十年八载的,不会回来。

最好永远都别回来。等爹娘送别了金夫人全家,我欢呼雀跃,拿起弹弓木剑去找堂里同龄的夥伴玩耍。

舞刀弄枪,才是我最喜欢的事情。

十七岁时,我已经在湘西一带武林中打出了名气。老爹和娘老怀欣慰,都说我没给他俩丢脸。两人一琢磨,便在我十八岁生辰那天把堂主的位子丢给了我,双双云游四海去了。

我於是成为风雷五行堂最年轻的一任堂主,带著我那帮同样年少气盛的弟兄们一心想做点大事出来。

这年开春,地方涝灾肆虐,朝廷拨下了赈灾粮银,却给官府私下截留,中饱私囊。我带弟兄夜闯官衙,宰了那贪官,逃离时不慎中了一箭一刀,还和弟兄们走散了。

等我最终甩脱追兵,天已大亮。置身处是个郊外的小山岗,晨鸟啁啾,阳光拂在我身上,我却只觉阵阵发寒,眼前发黑,失血过多晕厥的前兆。

我忍痛拔下箭矢,如此简单的一个动作,也几乎耗尽了我残存的那点体力。我口干舌燥,勉力挪向前方那条小溪,没走出两步,就再也抵挡不住强烈的晕眩感,一头栽倒在地。

昏沈沈之际,冰凉的水滴陆续落到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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