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听闻舒家的大公子,素来酷爱男风,不近女色,难怪先前花舫里众人均在寻欢作乐,这舒公子却独坐船尾。
真是辜负了他这副足以迷倒天下女子春心的好皮囊……
戎骞旗带了他回到客栈,几名手下犹未归来。他写下书信交代掌柜转交那几人後,抱著舒流衣离去,重新找了家客栈安顿下来,叫小厮送来一大桶热水。
戎骞旗除却几年前曾为幼子洗过澡,还是破天荒替个大男人沐浴,幸好舒流衣在木桶里依旧昏迷不醒,倒免去了他不少尴尬。
只是当他将舒流衣抱到床上,为舒流衣擦拭头发时,舒流衣眼珠在紧阖的眼帘下微微转动著,梦呓似地轻声道:‘小南,别再哭了……’
小南?那是谁?戎骞旗倾近身,想再听个真切,舒流衣却侧转了身,不多时已沈沈睡去。
烛光洒在他光滑的脊背上,洒下层诱惑的阴影。戎骞旗忽然有些明白了,舒流衣口中呼唤的那个名字,应当是他的心上人罢。
他的王妃数年前已病逝,而他近年来潜心修习剑术,又忙於兴辽大业,久已无心风月,偶尔踏足烟花之地,也不过是为解决男人某些必不可少的需要。
儿女之情,於戎骞旗而言,根本就是丧志之物,更想不通舒流衣如此出色人物,为何竟会喜欢断袖余桃的污秽勾当!
鄙夷归鄙夷,他仍从自己的包裹里翻出身干净衣物为舒流衣穿上,又替舒流衣掖好被子。细想起来,他待人可从未如此殷勤过,不过对象是舒流衣的话,值得。
江南舒家,富可敌国。而大辽国开疆辟土,除了骁勇善战的将士,更少不了庞大的财力支持。这舒家大公子,倒正是凭空掉在他面前的一座金山。
戎骞旗从不曾沾过男色,但若是舒流衣这样风神俊秀的俊美男子,戎骞旗不介意为他破例。
翌日晌午,舒流衣悠悠醒转,道了谢後便想告辞。
戎骞旗当然不容猎物就此逃脱,一脸恳切地挽留他。‘舒兄你高烧还没退,怎能独自上路?若不嫌弃,就让戎某照顾你几天,等舒兄病愈了,再返家也不迟。’
他有预感舒流衣不会拒绝,果然舒流衣微怔过後,淡淡笑了:‘戎兄盛情,流衣却之不恭,那就劳烦戎兄了。’
‘舒兄你太客气了。戎某与你一见如故,舒兄不必见外,你我姓名相称即可。’戎骞旗既决意要俘获此人,便不吝朝舒流衣露出最温和的笑容,端过瓦煲里热著的汤药,细心地撇凈药渣,送到舒流衣嘴边。
这次,舒流衣没再客套推辞,倚在戎骞旗臂弯里慢慢喝著药。清黑色的眼眸亦一点点变得更深,如昨夜秦淮河上泛起的微澜清波。
被这麽一双眼注视著,如戎骞旗这般好定力之人,尚且心旌摇动,暗忖若是同路人,岂非要溺死在舒流衣的眼波中?……
戎骞旗原以为,与男子亲近并非易事,然而在舒流衣身边数日下来,非但不觉别扭,反而如沐春风。
撇开舒流衣喜爱男色的癖好不论,这舒家大公子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风流人物,谈吐温雅,见闻广博,有许多,竟是戎骞旗也不曾听说过的趣闻轶事。
而当舒流衣安静出神的时候,四周的空气亦彷佛随之沈淀。舒流衣就在近乎凝滞的光阴里,静静地发著呆,时而还会有丝缕淡若无痕的微笑悄然浮上他的面庞。更多时,怅然暗生。
戎骞旗料他在追忆往昔,思及他那晚昏昏沈沈间叫著的人名,心头居然莫名生出几分不快,也更不想掩饰,向舒流衣追问起来。
他那时的神情,想必很似个妒夫。
舒流衣一愣後,想发笑,终究忍住,解释道:‘是中书侍郎家的小公子冒画南……’他话音渐低,扭过了头,沈默片刻後,才低声续道:‘也是我的好友。’
意料之中的答案,戎骞旗越发不是滋味,冲动之下,从背後抱住了舒流衣,埋首他颈间。‘却不知我戎骞旗可否有幸成为流衣你的好友?’
舒流衣微微震了下,而戎骞旗看著他近在眼前颈线诱人的脖子,没给他思索犹豫的空隙,撩开他黑发吻了上去。
舒流衣的味道,比他想象中更清爽,淡幽幽的,宛若雨後洗尽了尘埃的花叶……
戎骞旗本是抱著挑逗之意,此刻却著了迷,将舒流衣搂得更紧,嘴唇用力地在他颈後嘬出个红印子。
‘骞旗兄……’舒流衣似是怕痒,避开戎骞旗下一个亲吻,转头看著他轻笑。
舒流衣从前,是否也曾在别的男人怀中如此笑过?戎骞旗目不转晴地审视著他,胸口有股怪异的感觉在翻腾。
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已假戏真做。
两天後舒流衣彻底痊愈,动身返乡。
戎骞旗籍口不放心他病体初愈,自告奋勇要护送。他知道舒流衣不会拒绝,甚至还看到舒流衣眼底浮起淡淡的欢喜。
舒流衣对他,好感日增。而戎骞旗,则渴望著更进一步的接触……
此去舒府,不过数百里路程,以骏马脚力几天便可抵达,戎骞旗与他却信马由缰,一路游山玩水,慢吞吞地走著。
半途上,还遭遇了几拨狙杀者,冲著舒流衣而来,均在戎骞旗剑下锻羽而归。
舒流衣一边赞叹著戎骞旗的剑术身手,一边不解地蹙起眉头。‘这些杀手不知是何来历,我可不记得自己得罪过什麽人。’
‘人心险恶,又有谁能料得到呢?’戎骞旗陪著他叹气,然而触及舒流衣信任的目光,些微罪恶感油然而生──那些狙杀者的来路,他最清楚不过。只因他们全是他的手下,奉他之命伏击舒流衣,再由他出手驱敌,以博得舒流衣全心信赖。
事态完全朝著戎骞旗预期的方向发展,他得意之余亦觉忐忑。若被舒流衣发现了真相,他非但前功尽弃,只怕再也无法在舒流衣心目中立足。
只有死人,才不会走漏口风。於是,当几名手下再度来袭,戎骞旗竟起了杀心,执意将他们斩於剑下。
那几人也识破了戎骞旗的杀机,惊慌失措间作困兽斗。舒流衣上前相助,竟被一人挥刀伤了臂膀。
眼看舒流衣血染衣袖,戎骞旗怒不可遏,回手一剑,斩落了那人的首级。尽歼来人後,他匆匆为舒流衣包扎起伤口。
那一刀,并未斫中要害,但也令舒流衣失了不少血,行程因此再次放缓。
戎骞旗是真的心中有愧,带著舒流衣在客栈住下养伤,比初识时更小心十倍地侍奉著他,以致舒流衣都笑话他。‘我又不是弱不禁风的文弱书生,这点伤,也没什麽大不了的,骞旗你太大惊小怪了。’
‘流衣你可知道,我宁愿伤的人是我自己,也不想看到你受伤?’戎骞旗说的,全是肺腑之言,紧盯住舒流衣渐起波澜的双眸,认真地道:‘我日後,绝不会再让你为我负伤。’
舒流衣脸上神情变幻,最终化为一声低笑,凑近头,叹息般地在戎骞旗耳边呢喃:‘骞旗,能遇上你,真是我的运气……’
他又何尝不是?
那个夜晚,已无需多余的言语。两人在暗红的烛焰里为彼此宽衣解带,熟稔自然得如相处已久的伴侣。可当两人真正袒露相见时,戎骞旗扶著自己蓄势待发的欲望,紧张得直冒汗。
流衣那地方,怎麽看,都不可能容纳得下他。再看看舒流衣臂膀上刚愈合的伤口,戎骞旗决定放弃。他不想伤了舒流衣。
舒流衣显然明白他的心思,闷声笑了,翻身覆上戎骞旗,手指灵活地攀上男人最亢奋悸动之处,几下爱抚套弄,将戎骞旗逼至绝境。‘骞旗,你什麽都不用想,一切交给我就是。’
戎骞旗还在想著此举不妥,试图说服他停手,舒流衣落到他腰腹间的火热双唇,却摧垮了他最後一丝自持。
情欲如决堤的洪水狂涌而来,将戎骞旗灭了顶。身体被舒流衣撬开的刹那,他狠狠按下了舒流衣的脖子,狠狠地,吻住他。
若在结识舒流衣之前,他决计不信自己竟会为个男子展开身体,可面对舒流衣,戎骞旗理智全失。
舒流衣,大概是他耶律亓命里的劫……
云收雨散,舒流衣低喘著,轻笑,气息稍平後,他缓缓抽身退出,想找巾子来为戎骞旗擦拭。戎骞旗却紧扣住他,倾身,笑著将舒流衣先前曾对他做过的一切转而施加在舒流衣身上。
用双臂锁紧舒流衣细而充满韧性的腰,用全身上下最硬挺的部位把舒流衣牢牢地钉在床上,在舒流衣剧烈的喘息和呻吟声中进出、搅动、驰骋……
他也要舒流衣和他一样,永远都忘不了这一晚。
舒流衣的滋味,美好得难以言喻。之後多日,戎骞旗就如同个初尝情意的毛头小子,整天缠住了舒流衣厮混。
要不是接到上京密使送来的急报,他的叔父,大辽国皇帝急召他回朝议事,戎骞旗恐怕都快忘记了自己的身分和使命。
皇命不可违,他只得推脱师门有要事相召,与舒流衣依依惜别,还约好了来年再在江南相聚。
戎骞旗目送舒流衣一人一骑翩然行远,心下盘算著该如何才能让他长伴左右。舒流衣的风流名声,他早有耳闻,更不容自己成为舒流衣逢场作戏的过客。
舒流衣的余生,只能归他所有。
人世间,总有一些事,不能尽如人意。
纵使戎骞旗在大辽贵为王者,手握雄兵,傲视同侪,连皇帝也要礼让他三分。一年後,他依然尝到了失意的滋味。
舒流衣,果真如戎骞旗最担心的那样,移情别恋。在得知他的身分底细之後,更是拒他於千里之外。而且舒流衣今番恋上的,不是旁人,居然是戎骞旗那个冷漠如冰山的师父秋凤舞。
戎骞旗噬脐莫及,悔不当初,恨自己为何要假成亲,为何要邀舒流衣赴宴,让舒流衣和秋凤舞见了面!
可任凭他再怎麽後悔,倾尽所有,他也已然挽不回舒流衣的心。
嫉恨像头阴险的野兽,专挑戎骞旗心头最脆弱的地方撕咬,令他痛彻心肺,恨不得将秋凤舞剁成肉泥。
舒流衣是他的,绝不允许他人觊觎染指。
他明知舒流衣一心只想离开他,仍执意将之带回大辽。可看著舒流衣在他面前一天比一天消瘦、虚弱,直至气息奄奄,徘徊於生死之间,戎骞旗终是无法视而不见,狠不下心肠继续前行。
他想要的,是会对他凝眸微笑的流衣,并不是一具骨瘦如柴的尸体。
舒流衣摇晃著骑上了戎骞旗赠他的坐骑,微弱地向他道谢。戎骞旗却一言不发,背对舒流衣,不敢看他,只因怕自己会忍不住反悔,拦下他。
偃旗息鼓回到上京後,戎骞旗那皇叔也不知从何处听到了风声,召见他时半真半假地揶揄道:‘一个宋国男人,居然也能把你迷得神魂颠倒?亓哥儿,日後辽宋兵戎相见,你倒是要帮哪一边啊?哈哈哈……’
边上数名大臣也随皇帝齐声大笑。
戎骞旗恭敬地低下头,心里清明如镜。皇帝一直忌惮他手握大军,且在军中极得人望,对他心存猜忌,如今正是抓住了把柄。他应对间稍有不慎,便难免招来杀身灭门之祸。
失去了舒流衣,世间诸物也难再令他心动,他於是上表称病,交出了兵权。自此闭门幽居,两耳不闻窗外事,潜心习武练剑,想藉此将舒流衣的影子连同心底无处排解的郁结忘怀。
至於舒流衣那些衣物字画、古玩珠宝,随戎骞旗回到府里後,便被他放进了最僻静的一间空房内,任尘土蛛网积满了几重铁锁。
他不愿再看到属於舒流衣的任何东西。
光阴如箭飞逝,府内草木枯荣了一岁又一岁。戎骞旗也一年比一年更为沈默寡言,连一双儿女都嫌他冷漠,不愿与他亲近。
环顾身遭,竟只剩孤寂与他为伴。
所幸戎骞旗已习惯了这可怕的孤独,唯有当夜间练罢剑,偶尔月下独酌,他会恍惚想起,曾经有那麽一个人,和他在如水月光里把盏言欢。
瑶池的月色,是否仍如他记忆中清冽?此刻的流衣,是否正同所爱之人情深款款,相依著赏月谈笑?又是否会知道,千里之外,尚有人在心头默念著他?
‘……流衣……’戎骞旗喃喃笑,饮尽杯中酒,拔剑起舞。
剑气万千,激扬回旋,比数年前精进不知几许,然而当年那个含著慵懒笑意,为他击掌赞叹的人,已永远不会再来看他一眼。
戎骞旗曾以为,自己此生将不会再踏足中原。世事却总是变幻无常。
这年宋国皇帝驾崩,新君登基。辽帝听闻新君颇有城府,便欲借道贺之名派人前往汴京一探虚实。在环视朝中群臣後,将出使宋国的差事交到了戎骞旗手上。
一个已无兵权的皇室宗亲,身分显赫,足以担当出使大任,又不必担心其与宋国朝廷暗中勾结,危及大辽。戎骞旗接过诏书时,已对皇叔的心思一清二楚,只在暗中摇头叹息。没了与他并肩共享一切的人,他早就无心争权夺利。
叹归叹,皇命不可违。
一月後,他已坐在了宋国皇宫的御花园里,冷眼打量著坐在他对面那个新登基的青年皇帝。
瘦削、精明,眉宇间显露著励精图治的跃跃欲试。不过以宋国眼下的孱弱兵力,这新皇帝纵然有满腹抱负,也未必能如愿。新皇帝显然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对戎骞旗笑得谦恭,用笑容遮掩起向大辽称侄纳币的不甘。
确是懂得审时度势的人物。戎骞旗喝著宫中佳酿,在心中微微冷笑,无意中望见席边侍酒之人,不由得一愣。
那是个俊秀出众的弱冠少年,玉颜朱唇,眉目如画,竟比周围执扇操琴的数个宫娥更俏丽,眉眼间,却始终如笼著层淡若烟水的忧悒。
两缕乌黑的发,拂在少年微垂的眼帘上,叫人忍不住想要伸出手,撩开发丝,好好看清楚少年那双含忧明眸。
皇帝没错漏戎骞旗刹那恍惚,笑著吩咐少年:‘画南,还不快给戎王斟酒?’
画南?!难道竟是流衣重病中亦为之牵肠挂肚的小南──冒家小公子冒画南?!戎骞旗盯著上前为他斟酒的少年,心思已飞到了数年前。
少年被这气度威严的男人瞧得心头忐忑不安,越发地垂眉敛目,斟完酒後便悄然退缩到一旁,极力想躲开戎骞旗的打量。
皇帝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只是笑。
翌日掌灯时分,少年便被宫中侍卫用一顶小轿,连同一只装著八哥鸟的黄金鸟笼,当做赠与戎王的礼物,送到了辽国使节下榻的舍馆。
少年乌黑的长发挽了发髻,簪著珠玉宫花。身上几重熏香华服,比那天更豔丽。脸上,甚至施了点薄薄的脂粉,美到极致,反而不像真人,似个精雕细琢的人偶。
戎骞旗坐在椅子里,看著这个比他的儿女大不了几岁的少年,昔日那点妒意早被怜悯所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