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未识君 第29章

当少年跪地膝行到他身前,战战兢兢伸手,来为他解衣带的时候,戎骞旗无声叹息,握住了少年的手腕。

‘你是冒画南。’他并非疑问,只因御花园酒宴之後,他就已经叫随从打听清楚少年的来历。随後立刻入宫,借大辽国威向皇帝讨下了冒画南。

那是流衣喜欢牵挂的人,怎麽能流落宫中,沦为狗皇帝的玩物?

他迎著少年惊疑不定的眼神,放开少年的手,淡然道:‘起来吧,我是舒流衣的朋友,不会来碰你的。’

‘……流衣?……’少年彷佛已经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痴痴地重复了好几遍。半晌,惊喜才缓慢浮上他的脸庞。‘流衣他、他如今在哪里?我想见他,求求你,带我去见他。’

他似乎怕戎骞旗不肯答应,猛地抱住戎骞旗的腿,颤声哀求:‘我只要见他一面,就一面……’

戎骞旗凝望少年满脸的期待,蓦然觉得这少年与他当年,何其相似。虽然於心不忍,最终却还是不得不摇头,扑灭了少年心头最後那线希望。‘流衣已经有了心爱之人,你就算见到他,又有什麽用?’

冒画南急切的目光,顿时失去了光彩,黯淡得像即将熄灭的灯焰。

他全身都在抖,脸色即使隔著脂粉,亦如死灰。良久,才轻声问:‘那、那个人,待流衣好不好?有没有惹流衣伤心?’

戎骞旗一时竟怔住了。长久以来纠结心胸的,尽是流衣移情别恋,弃他而去,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秋凤舞,一定不会像他那样欺骗流衣,害流衣黯然神伤,所以最後才能俘获流衣的心,让流衣对之死心塌地……犹如醍醐灌顶,戎骞旗数年的积郁,突然间就像日出时的露珠,化为乌有。

‘流衣跟他在一起,很好。’他笑叹著,轻点头。

‘……那就好……’冒画南慢慢低垂下头。地面,逐渐晕开几点水迹。

戎骞旗却未留意,叫进随从,嘱咐那人为冒画南收拾间厢房入住。转身对还低头跪著的冒画南道:‘你若想回家与亲人团聚,我也不来阻拦你,只怕皇帝发现你还在宋境,会再派人抓你入宫。想要摆脱他,你只有随我回大辽。’

少年身体微颤了下,始终没抬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我这样子,哪还有脸回家……’

这答案,早在戎骞旗意料之中,他了然颔首,没再说什麽。

夜间,戎骞旗起床斟茶,发觉对面冒画南的厢房中还透著昏暗灯火。想起明日便要启程回大辽,他於是踏出房门,打算去叫冒画南早些就寝。刚走两步,恰见冒画南房间的窗子被推开了。

冒画南已经洗尽脂粉,换上了袭干净的素白衣裳。月凉如水,落了他满身,照得他脸容更是清秀动人。他拎著鸟笼,凭窗而立,仰望著深邃夜空怔忡出神,完全没觉察到对面有人在注视他。

戎骞旗皱了眉。这冒画南的身体,看著就甚是瘦弱单薄,多半经不起夜风寒露,万一病倒了,可会耽误他回国的行程。他正想出声相劝,却见冒画南慢慢打开鸟笼,放出了八哥鸟。

‘走罢,今後,都不要回来找我了。还有,要小心,别再被人抓起来,卖来卖去的,知道吗?’少年喃喃地叮嘱八哥鸟,挥手赶它走。

八哥鸟却不肯飞离,连声叫著‘小猪!小猪!’,围著冒画南不停地盘旋。

冒画南的嘴唇,已被自己咬出了牙印,陡地关上窗子,将八哥鸟摒弃窗外。

戎骞旗正在暗叹少年这几年来与笼中鸟相似的命运,忽见少年印在窗纸上的人影手里,竟握了根尖细之物,往喉头刺落──

不好!他身随意动,一振衣袖临空飞扑过去,震碎了木窗,急跃入内,却还是慢了一步。

冒画南已软倒在地,不省人事。一根绾发的金簪,尖端已刺进了脖子里,血正不断地往外涌。

一件白衣,瞬间染上斑斑血红。

戎骞旗没料到这少年看似温文柔弱,竟能狠心对自身下得了手,急忙俯身封住冒画南伤口周围的穴道,止住血流。看清金簪没刺准颈中大动脉,尚不至於毙命,他定了定神,取出了金创药。

他纵横江湖多年,早已见惯了打打杀杀。疆场上发号施令,更从不心软。但此刻,为冒画南敷药的手却忍不住有些轻颤──这个与他同病相怜的痴情少年,不该落得如此凄凉下场。

数天後的清晨,戎骞旗一行人马终於启程离开汴京。

原本这时候,早该离汴京数百里,然而冒画南的伤势,令戎骞旗不得不暂缓行程,直等今早冒画南伤情略见稳定,戎骞旗才下令返回大辽。

马车在他叮嘱之下,走得很慢。他就在晃晃悠悠的车厢内,低头凝视著臂弯里面色苍白昏迷不醒的少年。

流衣当初说的没错,这个小南,果然多愁善感。难怪流衣垂危之际,最不放心的,就是这冒画南。

令人觊觎的美貌,偏又是个至情至性的痴儿。倘若他撒手不管,任由冒画南独自漂泊,少年不是重新踏上求死的绝路,便是再度沦为他人的禁脔。

两种结局,绝非流衣所盼,亦非他所愿见。

‘流衣,你放心。我会替你照顾好小南的……’

他轻叹,抱紧了冒画南。

──完

第16章 番外 瑶池纪事

昆仑山,瑶池水。鸥鸟掠波,拍散了天际流彩霞光,消逝溟溟。

无香院里,雪衣人也将视线从寥廓苍穹收回,落在温泉池畔。晨光照耀下,一池尽染金色,连岸边翠绿茂盛的草木也笼上层醉人暖黄。

雪衣人垂眸凝注著其中一簇摇曳花叶,面色平静,唯有唇边噙了丝淡然笑意。

青檀随管丹枫走近温泉,见状忍不住偷偷问管丹枫:“管师姐,你说师父这次下山,干嘛大老远地挖了株牡丹回来?师父什麽时候喜欢上种花养草了?”

“嘘,小声点。”管丹枫忙向青檀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摇头轻声道:“我也不清楚,多半是舒公子的意思罢。你也知道,师父对他那是有求必应。”

她这个孤傲绝尘的师父,自从三年前与舒公子和好後,终於摘下了覆戴多年的面具,露出的真实容貌令好几个女弟子都有些春心萌动,而师父对舒公子的处处纵容,更叫他们这班追随师父多年的弟子们大喝干醋。

昆仑剑派的屋舍素来黑瓦白墙,毫无雕饰。舒公子嫌太过简陋,便找来中原工匠重新粉饰装帧,连续数月敲敲打打,烟尘飞扬,弟子们个个搞得灰头土脸,师父却视若未睹,任由工匠将昆仑剑派重建得似个江南庭院。

昆仑弟子一向清苦修习,逢年过节也从没有什麽大举动。舒公子又道过於冷清,常找著借口设宴欢娱。席上美酒笙歌,年轻弟子们自然兴高采烈,喝多了不免醉态百出,师父也不怪罪,让几个老成持重的弟子均暗自皱眉。

最叫她气不过的,还是去年秋时,舒家仆役送来的紧急家书,说是舒公子的一位旧友惹上了官非,性命堪忧。舒公子看完当场脸色大变,第二天一早,便和师父匆忙下山。

她心里清楚地很,那个旧友景大先生乃是舒公子的旧情人之一。舒公子那麽急著下山,想必是去相救旧情人了,可她那师父,为何还要凑这份热闹,就不怕触景生情,心生不快麽?肯定是拗不过舒公子,才不得不跟著同去。

一去,就是大半载。直到前几天,两人才联袂返回瑶池,顾不上休息,将一大盆花苞早已凋谢的牡丹栽在温泉池边。而她这两天清晨来送牛乳时,总见师父在看牡丹,似乎生怕这花种不活。

那舒家大公子,可真是师父命里的魔星啊……管丹枫情不自禁地叹气,刚叹到一半,就听师父波澜不兴地道:“你们两个,还站在那里嘀咕什麽?快把牛乳拿过来。”

“是,师父。”青檀暗自吐了吐舌头,知道自己和师姐虽然已尽力压低了声音说话,但依然没瞒过师父的耳朵。

两人快步上前,将各自捧的一罐牛乳都慢慢倾洒在岸边草地间。

这也是那天舒公子种好牡丹之後想出来的花样,说温泉周围的土地温度适宜,肥力不够,得用牛乳浇灌上一段时日。

管丹枫可从没听说过这等怪法子,然而师父难违,这两天只得去总堂附近的牧民家买来牛乳浇花。看著大清早刚挤出的新鲜犛牛乳满地横流,她心里直叫糟蹋,顺便鄙视下那个不知世间饥寒疾苦的舒公子。

“师父,舒大哥呢?怎麽不见他,是不是还在睡觉啊?”青檀倒完了牛乳,四下张望,均不见舒流衣的身影,不禁好生失望。舒流衣下山大半年,回瑶池那天,偏生他外出办事,没能见到人,著实想念,今天特意求管师姐让他一起来送牛乳,好进无香院看一看舒流衣,不料仍是扑了个空。

“青檀,你问这干什麽?”秋凤舞对自家徒弟这点心思哪会看不出,微扬眉,道:“事做完了,就出去练剑,别吵著舒公子休息。”

“可是……”青檀苦著脸,还想央求师父让自己再多呆一会,被管丹枫拧住了耳朵硬拖出院。

这青檀,真是长不大的孩子,几年来竟仍对舒流衣念念不忘……秋凤舞颇有些头疼地摇首,拂开被晨风吹乱的额发,抬眼望向坐在墙头的青衣男子。“桓重霄,你找我?”

“然也。我对那姓舒的小子可没兴趣,肯定不会是来找他的,你尽可放心。”桓重霄从墙头飘然跃落,揶揄道:“我说秋凤舞,你喝自己徒弟的干醋倒是半点也不含糊。遇上真格的,怎麽反而大方起来?”

他斜睨那丛牡丹,带著嫌恶的表情冷笑:“你帮那小子千里迢迢去救他的旧情人,还忒好心情,带著骨灰上洛阳坐等牡丹花开,这些都算了。为什麽还要把那人的骨灰与牡丹搬回来?秋凤舞,你也未免太迁就那小子了。”

秋凤舞一直任桓重霄滔滔不绝地吐槽,这时才轻描淡写地道:“你气什麽?将骨灰安葬此处,是我的意思。”

桓重霄愕然:“什麽?我还以为是那小子向你软硬施磨,逼你答应的。”

“流衣在洛阳时,是想把骨灰葬在那丛牡丹花下,然後与我回昆仑的。不过……”秋凤舞轻声一叹,目光染上几许怜惜,静静地道:“你是没见到流衣那些日子的模样,他看著骨灰坛子,便能发上一整天的呆。我知道他心里舍不得那人,倘若就这样离开洛阳,他必定不会开心。而我……不想再见他难过。”

“那你就不问自己开不开心了?”桓重霄神情古怪地道:“喂,秋凤舞,别怪我不提醒你。那小子现在每天都看得到这牡丹花,走近这里就会想到他的旧情人在这地下,哪里还能淡忘!说不定还会整天把那人挂在嘴边,你真能受得了?”

秋凤舞有瞬息静默,旋即笑了,悠然道:“桓重霄,如果流衣轻易就将曾经爱过的人抛诸脑後,那他也就不是我中意的人了。我便是喜欢他长情重义。”他望了望天色,道:“流衣也该睡醒了,我要回房去,桓重霄,失陪了。”

桓重霄自觉无力,长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我看你是被那小子传染了,也变得痴痴傻傻,满嘴情啊爱啊的,都不嫌肉麻。”见秋凤舞蓦然旋身,墨眸冷冷地盯视他,他笑道:“不用赶,我自己走,不妨碍你们亲热。”耸了耸肩,施施然踏出无香院。

他这个老朋友,真是重色轻友啊……他边走边摇头,脸上却挂著笑容──本来并不看好舒流衣那小子,可不知不觉,三年已弹指而过。他看得出,这三年里,秋凤舞确实过得很快活。

所以,那小子在他眼里,也不再那麽讨人厌了。只不过,但凡有机会捉弄调侃那两人,他是绝不会放过的,就当给自己的无聊生活找点乐子,也算报秋凤舞当日一剑之仇。

他摸著自己颈中那道剑痕,得意地笑。

秋凤舞悄然走进卧房,床上那人兀自缠裹在被子里,鼻息微微,睡态正酣。

昨晚,他大概把流衣累著了,可那也不能怪他……他轻轻坐在床沿上,适才目中的寒意早已消融,出神地俯视舒流衣,微笑──半年来疲於奔波,好不容易总算安顿下来,当然得好好犒劳自己,况且,他也不想流衣再沈浸在伤心事中……

他伸手,轻抚舒流衣铺散一枕的长发,後者却倏忽睁开了眼帘,笑吟吟地勾下秋凤舞的脖子,给了他一个缠绵至极的深吻。

“……原来……你早就醒了,呵……”他在温存间隙笑。他的流衣,总是喜欢给他惊喜。

这一生,但有流衣相伴,再无孤寂。

“管师姐,师姐,你轻点啊……”青檀哇哇大叫。管丹枫充耳不闻,一直将青檀拖到了前院,才松手。

少年摸著被拧得发红的耳朵委屈万分。“管师姐,你这麽用力干什麽?我只是想见见舒大哥而已。”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再在师父面前提舒公子,惹师父他不高兴。你怎麽就是学不乖?”管丹枫拿这笨师弟没辙。

青檀就是打破头也想不通,师父不是喜欢舒大哥的吗,为什麽不准别人提?忍不住咕哝道:“我也是关心舒大哥嘛!又不是要害他,师父干嘛这麽紧张?唉,管师姐,舒大哥其实也真可怜,容颜毁了,又孤零零一个人离家那麽远,一定很气闷。我只想陪他说说话,解解闷,师父还不准。”

“陪舒公子聊天解闷,那是师父的事,你这笨小子掺和个什麽劲啊!”管丹枫杏眼圆瞪,气道:“你老是舒大哥长舒大哥短的,师父是在喝你的醋呢!你还不明白!”

“什、什麽?”这几个字磕磕巴巴,简直是从青檀牙缝里挤出来的。他两眼发直,突然猛一拍自己脑袋,总算开了窍。“原来师父是喝醋了啊!”

桓重霄正经过前院,恰巧听青檀提及舒流衣的容貌,不禁驻足,心里极不是滋味。

当年得知舒流衣那小子自毁容颜,他还著实幸灾乐祸了一把。碍於秋凤舞的情面,不情不愿地拿出些伤药,却留了一手,私心里认定那小白脸是在使苦肉计,所以并不想彻底将之治愈,免得那小子好了伤疤忘了痛,又去招蜂引蝶,祸害无辜良家少男。

舒流衣用完他给的药後,脸上果然仍残留不少淡淡伤痕。他以为秋凤舞必定再来向他求助,谁知秋凤舞竟不再跟他讨伤药,反而淡然道:“流衣说的对,他脸上的疤痕能不能消除,没什麽大不了的,只要我不嫌弃他就够了。我要是老惦记著他的相貌,岂不是变得和他从前一样只懂以貌取人了?叫流衣笑话。”

桓重霄当时只是耸肩一笑,心想不治就不治,到时可别又後悔来求他。然而一晃数年,那两人情意弥笃,昆仑诸弟子看在眼里,豔羡之余,也不禁为舒流衣抱憾,都道舒公子若能恢复昔日容颜,与师父并肩站在一起,才叫一双璧人,如今总是有些美中不足。

这话传到桓重霄耳中,他怎麽听都觉得刺耳,暗忖众人其实是在暗中指摘他医术欠佳。

此刻又听青檀老话重谈,桓重霄不由拉长了脸,干咳一声,成功地让管丹枫师姐弟注意到了他的存在。“要治好舒公子的脸,又不是什麽难事?”

“可都过了好几年了,舒大哥还不是老样子……”青檀心直口快,顿时令桓重霄的脸色更黑了几分。

看来不把舒流衣那小白脸彻底治愈,他在昆仑弟子心目中的威信真要扫地了。桓重霄窝火地转身就往回走。

今次就算是赌口气,也非得给舒流衣医治不可,算便宜那小子了,哼!

他轻车熟路地踏入无香院,径自朝秋凤舞的卧房走去。“喂,秋凤舞,今天我心情好,左右闲来无事,就替那小子,呃──”

掀开的细软竹帘後,一室春光正浓。

秋凤舞白衣松松垮垮半挂在身上,平素冰寒迫人的脸透著情色晕红,在舒流衣的轻柔亲吻下半闭眼帘,微微喘息,听到竹帘响动,秋凤舞猛睁眸,眼内情焰刹那冷凝。

“桓重霄,出去!”

伴著男人恼羞成怒的呵斥,一道凌厉的无形剑气直扑桓重霄面门。幸亏桓重霄反应机敏,足尖急点腾身跃後,剑气贴著他身形飞过,在墙壁上留下道深深痕印。

可怜的竹帘“哗啦啦”一声,被斩成了两截。

“秋凤舞,你可真是有了情人,没了人性啊!”桓重霄唉声叹气,在秋凤舞第二剑劈来之前,飞身逃逸到院落里。

秋凤舞也跟著走了出来,手底兀自理著凌乱的头发衣襟,满腔情欲被人中途打断,他自然不会给桓重霄好脸色看,没好气地质问道:“你又来干什麽?”

桓重霄鲜见这老朋友欲求不满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笑,有心调侃几句,想了想,还是别再火上浇油为妙,笑道:“我可不是存心来搅你好事的,呵呵。我今天心情不错,不如就替舒流衣将脸上那旧伤痕除了去,还你个漂亮如初的舒家大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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