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那个……”后者太过震惊,一时间忘了请安,就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位小小的皇子。拨开云层透出的月光在他身上镀了层淡淡的银边。
“夜里登门,多有打扰。”顾云笙脸色略有红晕,这气氛怪异,让他也有些不适应。
“郡王殿下是有事找末将?”丁左忙让开身子,朝室内一指:“殿下屋里请。”
“不用了。”顾云笙一边摇头,一边将手中盆栽递给丁左:“我就是来送个草,不便久留。”
“啊?”丁左更蒙了,怔怔的捧着那盆碧绿色的植物,二丈摸不着头脑。
“这是流絮草,世间罕见,怕是再难找到几株了。”顾云笙生怕丁左把这当成破烂玩意,忙继续解释道:“流絮草是治疗内伤的灵药,现摘现服,需每日精心照料,放在朝阳的地方,每隔三个时辰浇一次水,一次都不能忘,不然它就枯死了。”
“不是……”丁左懵逼一脸:“殿下为何要将这疗伤奇药给我?”
“丁将军远走边境,那里环境苦寒,军营中条件艰苦,若两军对垒,哪能没个病痛灾荒。”顾云笙语气真挚的说:“若丁将军不幸受伤,可以此药救命。”
丁左愣了愣,顿时有些受宠若惊:“末将何德何能,怎受得起殿下赐药?”
“这株流絮草是我去年生辰那日王兄送我的贺礼,他知我喜好舞枪弄剑,怕我在外闯祸,就送了这疗伤灵药给我。不过我现在身处京城,今后也没机会在江湖行走,这治疗内伤的灵药放在我这儿也无用。”顾云笙望着那盆栽之中生机勃勃的灵草:“还是送与丁将军的好,物尽其用。丁将军无需推辞,收下便是。”
顾云笙想该送的也送了,再待下去若被人发现免不了引起诸多是非,正要转身走人。丁左反应过来,连忙叫住他:“昭郡王等等,末将要东西要给您。”
顾云笙顿足,回头的功夫,就见丁左匆匆跑回屋里,不一会儿又匆匆折回来,手里多了一枚苋红色的剑穗。
“上次与殿下比武,末将不小心损坏了殿下的剑穗。”丁左面带微笑,双手奉上:“还请殿下别嫌弃。”
顾云笙微微一愣,下意识伸手去接了剑穗回来。剑穗上有吉祥结,另有一枚精美的弯月玉雕。可见丁左不是如那彩绘泥塑一样随便买来相送的,而是特意去找无暇的玉石,再用心雕琢,做成了剑穗赠与他。
“怎会。”顾云笙欣然握在手中,“多谢丁将军。”
丁左微笑的神色僵了僵,眼中流露出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几次欲言又止,见顾云笙转身要走,他几乎是下意识的迈出一步,神智还未抵达,嘴上已经先叫道:“等等。”
“丁将军还有事儿?”
“呃……”丁左藏在袖袍中的手紧了紧,他望着月色下目不转睛注视着自己的人。心中微颤,一股酸涩蓦然涌出,毫无征兆,来势汹汹,瞬间包裹了心脏,淹没了身体。
“殿下,末将……走了之后……”
丁左的声音越来越小,顾云笙站得远了些,听得有些模糊:“什么?”
“没什么。”丁左忽然仰头一笑,正如他刚从西北回京之时,一脸阳光灿烂的笑意,一身与天争斗的傲气:“末将斗胆,视殿下为友。这一别之后还不晓得何时能再见,诶,末将别无所求,只愿殿下安好。”
丁左说着,躬身朝顾云笙一拜:“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明明该是很正常的告别,可顾云笙听丁左说起来,总有那么一种苦离别的味道掺杂在其中,搞得顾云笙心里七上八下,说不上酸楚,更谈不上悲伤,只是觉得有些闷闷的不太痛快。
直至回到宫中,顾云笙都没搞清楚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想来想去,索性将这种微妙的触感归咎于好友远走,不知何时归来的惆怅。
十日后,丁左出发前往西北。一匹骏马,一身行囊,回头瞭望繁华盛京,心中涌出颇多感慨。无意间一转头,正看见远处从马车上走下的顾锦知和江漓。
丁左顿时呵呵笑起来,翻身下马,阔步走至顾锦知身前,躬身道:“能有幸得舒亲王相送,我这是借了小表弟的光啊!”
“将军此去一路走好,路上多加小心。”顾锦知语气温和,神态真挚。文可□□武可定国,一个国家的繁荣昌盛是离不开驻守边境的将士的。
“如今边境安稳,距离大胜邻国敌军不过数月。他们元气大伤,就算恢复也得个三年五载。我此次返回边境驻守,日子跟在京中一样,除了吃喝拉撒就是听手下将士们闲扯皮,也轮不到我们打打杀杀,尽可安心。”丁左大大咧咧的说着,朝一旁江漓挤了挤眼睛:“小表弟不用送了,怪矫情的。”
江漓的眸光悠远了一下,冷酷无情的说:“本来也没想送。”
“啊?”丁左碰了个钉子,欲哭无泪。
江漓怼他一下很开心似的,不加掩饰的抿唇一笑:“或许哪天有机会了,我可以去西北军营看你。”
“别别别。”丁左伸双手推脱道:“你还是老老实实留在金陵,安安心心住在王府,快快乐乐过你的日子得了。千万别动歪脑筋,就算你想跑,也得有人舍得放才行。”
丁左意有所指,别有深意的眼神瞄去顾锦知,又快速闪回到了江漓身上,嘻嘻哈哈的笑着说:“当然啦,得空了也要多教教昭郡王殿下,好歹是你半个学生呢,不能白让人家叫老师吧?”
“表兄对昭郡王倒是上心。”
丁左笑而不语。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云空广漠,风声瑟瑟,
丁左纵身上马,临走之时也不改他嬉皮笑脸的模样:“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末将就此告辞,舒王爷保重。”丁左说完,又看了江漓一眼,“也请照顾好末将这小表弟。”
顾锦知:“将军放心。”
江漓拱手为礼:“丁将军走好。”
丁左仰天一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城门,似乎想从那人影绰绰之中寻得某人的身影,虽然知道那不可能。
挥扬马鞭,任风沙肆虐,海浪滔天,绝尘而去。
“漓儿,走吧。”顾锦知挽住江漓的手腕,牵着他回到马车上。
郁台骑马跟随左右,怕顾锦知忘了正事,忙提醒说:“王爷,今日明霞公主满月,王爷可别忘了进宫。”
顾锦知还真忘了这事儿,多亏郁台提醒一句才想起来:“对,本王提前准备了满月贺礼,你可带在身上了?”
“王爷放心,小的带着呢。”
“那正好,直接进宫吧。”顾锦知掀开车帘朝外看了眼:“前面左拐,先送漓儿回王府。”
郁台正要应声,前面赶马车的马夫突然说:“王爷,前方路段最近出现一个采花大盗,官兵布防,又是抓人又是挨家搜查,乱的很,从那走怕是不太方便。”
“那就直走吧。”顾锦知道:“绕个远路而已,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是。”马夫驾车,路过前方岔路口之时,喧闹吵嚷的声音不绝于耳。正如那马夫所言,整条街乱成一团,民众们怨声载道。
“何时出了个采花大盗?本王怎么从未听说过?”顾锦知看热闹的心性一起便收不住了。
郁台忙解说道:“是半月前出现的。也没什么大事,那采花大盗根本没采到一枝花,就闯进人家姑娘的屋里溜达了一圈就撤。他来无影去无踪,一身夜行衣,武功高强,搞得人心惶惶。据说一周前还被夜里巡逻的官兵逮个正着,但结果可想而知,连人家的脸都没看着就让人跑了。”
“既是采花大盗却不采花,这是何道理?”顾锦知将疑惑的目光投给江漓,后者似乎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只是淡淡说了句:“没人丢东西吗?”
“没有没有。”郁台说:“不是偷窃,也不是盗人。那采花贼进进出出过数十间姑娘闺房,闹得家家户户鸡飞狗跳,但是姑娘们好像都没有吃亏。不过这事儿事关女儿家的清白名誉,谁也不能深问。小的就是好奇,跟衙门里当差的一个小哥打听了一二。”
郁台想到了什么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犹犹豫豫了老半天,脸色骚红的说道:“小的还听说,那个采花贼好像……好像还闯进过男子的寝室……”
原本只当个热闹听,很是漫不经心的顾锦知突然一愣:“此话当真?”
“有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坊间谣传。”郁台说:“就近日来确实有几家公子的府中进贼了,不过家奴发现的早,小贼什么也没得逞就跑了。”
顾锦知禁不住露出一抹冷笑,想这世上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都有。采花贼光是糟蹋女子还不够,连男子也要染指。
街上人流如织,马车内的顾锦知若有所思:“既不要人也不敛财,是在找东西么,或者在找什么人。”
马车一路前行,江漓掀开车帘,望去远方霞红的天幕。日薄西山,落日熔金。有不少店家已准备收摊打烊,走过路过的行人也忙着找客栈投宿。
看着看着,江漓的眸光突然一凝,脸色霎时白了:“停车!”
郁台吓了一跳:“怎么了江公子?”
马夫下意识勒紧马缰,顾锦知诧异的看着江漓:“漓儿?”
江漓蓦然起身,几步跳下马车,他转身朝顾锦知躬身,面色苍白似雪:“王爷直接进宫吧,不必绕道送我回府。此处距离王府不远,我自己可以走回去。”
顾锦知心下重重一颤,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心脏好像被针刺了一下似的:“漓儿,你……”
“王爷进宫吧,别叫皇上等急了。”江漓又微微一拜。顾锦知心中抽痛,不禁懊悔自己顾虑不周,居然选择了这条路。
继续往前走,虽然会抵达舒亲王府,但途中会经过江府,那是放眼天下,江漓唯一不敢踏足之处。
欢喜在江府,悲痛也在江府,绝望亦是在江府。从出生开始,他就几乎没离开过江府。等终于可以离开那座大牢笼,他却已经变了。从一个受父亲庇佑保护,无忧无虑的小少爷,变成一个极冰极冷极阴极狠之人。
夜风吹在单薄的罗衫上,一阵透心的寒冷。江漓独自一人行走在街道上,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路人逐渐变少,四周冷冷清清,可前方不远处却是灯火辉煌,热闹非凡。
落目一看,原来是湘雪阁。
第52章 心怀不轨
时隔数月,湘雪阁及人力财力重新建造了比原先还华丽的亭台楼阁,依旧歌舞升平,依旧醉生梦死。或许可以说,湘雪阁因祸得福,虽然经历了一场恶斗火烧,却并未损伤根本。湘雪阁还在,反而因为那一场大战,让湘雪阁再一次名扬中外。
“哎哟,柳公子好久没来了,小桃红想你想的都病了。哎呀,这不是王少爷么,快请进快请进……”老鸨还在店外热情的招揽客人,无意间一转头,整个人一愣:“江乐师?”
既被瞧见,江漓也没想故意闪躲,缓步走过去道:“花妈妈,久不闻见,日可安否?”
“湘雪阁日夜忙个不停,我当然好。”老鸨显得很拘谨,以前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江漓的真实身份,再不能像从前那般对待。再说她湘雪阁虽是烟花之地,但消息灵通,五湖四海的奇闻异事都了如指掌,更何况京中的家长里短。就算江漓无父兄庇佑,但他既是皇子的老师,那便不能以寻常草民对待。
就这么怵在湘雪阁门前说话,未免有些尴尬,老鸨寻思着,还是想了个话头随便问道: “江公子这是打哪儿来,要到哪儿去?”
“随便走走。”江漓仰头望去灯火通明的湘雪阁,想这里曾因为他变得支离破碎,鲜血横流,心中难免觉得对不住老鸨。
老鸨是个心思细腻之人,惯会察言观色,更何况此时的江漓有什么情绪都表现在面上了,老鸨一眼就明白,反倒是宽慰一笑:“江公子不要有什么想法,当初湘雪阁被烧了个精光,我也确实愁得慌。不过好在宛芙蓉她们各个都深得我真传,全是守财奴,老早就抱着金银珠宝跑出来了,我那些家当一点没丢。说实话,这些年也在公子身上捞了不少钱。怎么说呢,出来混的迟早要还,老天爷让我赚了个翻天,到了也是要收回去的。”
老鸨手拿团扇随意扇着小风,体胖心宽的叹道:“让我赚钱的是你,让我赔钱的也是你。扯平了!”
老鸨能这般安之若素,倒是让江漓有些刮目相看了。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前几日我新酿的桂花醉,江公子不妨尝尝?”老鸨热情相邀,江漓闲来无事也不会拒绝。只是还未等回应,突然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语调:“呵,要不怎么说冤家路窄,江漓,怎么搁哪儿都能碰上你呢?”
不见其人只闻其声便晓得是谁,江漓面色略有阴鸷,而老鸨不知二者恩怨,笑眯眯的迎接客人:“是谆郡王殿下,好久没来了,是要找芙蓉么?她今个儿正好不在……”
“不不不。”谆郡王单手执扇,装模作样的扇着小风:“本王不找芙蓉,本王就找……”纸扇刷的一收,指向江漓:“他。”
老鸨心里咯噔一跳,隐隐觉得不妙。
江漓眸色清冷,倒是看不出喜怒哀乐。至于谆郡王,面带微笑,和蔼可亲,把江漓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双眼直溜溜的盯着,眼中似有火花在闪烁。
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天下传言,江漓之美色绝世无双,谪仙之姿可让星辰日月为之陨落。
谆郡王不由自主的笑了,他上前一步,悠悠然道:“要我说,再多的恩怨那也是上一辈的,咱俩何苦来呢。上次是本王喝多了酒,言语上多有冒犯之处,还请江公子勿怪,勿恼。”
“诶,瞧我这人。”谆郡王故作懊恼的用纸扇敲了敲脑袋,笑道:“既然要赔罪岂能无酒?听说湘雪阁最近新酿制了桂花醉,正好,给江公子敬上一杯,可不得推辞。”
老鸨一听这话茬就感觉不对劲,江漓在湘雪阁的日子不算长,但也不短。慕名而来的豪杰名士数不胜数,为了夺得江漓,有背地里使用阴谋诡计的,有巧舌如簧只为骗取芳心的,更有两股相争拼个你死我活的。什么极品老鸨都见过,什么伎俩老鸨都听过。想谆郡王这套,只要一开口老鸨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事实上,当见到谆郡王看江漓那眼神之时,老鸨就暗叫糟糕。
“谆郡王,江公子他不太方便,我看还是让莺莺来陪你,莺莺可想你了……”
“去去去,有你什么事儿?”谆郡王白了老鸨一眼,心知没那么容易邀请到江漓陪坐,索性一改虚伪的温和面容,阴阴的笑道:“江公子可别想推辞,我就算再不济,那也是皇室的王爷。难不成,还请不动你一介草民?”
老鸨脸颊两侧的肌肉一抽,顿时意识到了这个致命的问题。虽然江漓跟京中几个大人物的关系很好,但毕竟只是草民,无官无职,若哪个大官儿吩咐他做事,他没有拒绝的资格。
“怎么?”谆郡王的笑容更冷了:“想拿你家舒亲王压我是不是?我得跟你分析分析这个亲疏利弊的关系。本王不过是想请你喝杯酒陪个不是而已,这话即便是传到皇上和太后那里,他们也不会把我怎样,说不定还会念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给予赏赐。至于我那舒王兄,你觉得他会为了你……”谆郡王上下扫视江漓两眼,又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灯烛辉煌的湘雪阁:“这样的人,跟我剑拔弩张兵戎相向吗?”
江漓眉目清净,好似初冬凌晨凝于湖面上的一层冰霜。
谆郡王笑意更深:“就算你是皇子的老师,顾云笙怎么说也是晚辈,我是他的王叔,他又会为了区区一个你……跟王叔翻脸吗?”
老鸨心惊胆战:“谆郡王,江公子……”
谆郡王打量江漓的态度,虽然与他接触不过短短两次。第一次是在湘雪阁,用其他客人的话来说,是十分幸运的正好赶上了江漓出场演奏,一曲惊魂动魄,一眼神魂荡漾。无论是琴曲还是身姿,皆无可比拟,世间无二。第二次见面,便是在长公主生辰当日的宫宴上了。要说江漓给他的感觉便是冷若冰霜,睥睨万物,这个高傲的姿态让他很不爽。
谆郡王先朝身后的小六使了个眼色,小六领命退着走了。谆郡王再回头之际,又是那副温善的模样:“江公子,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