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宣——”秦思嘶声呐喊,他哭叫着向日宣爬去,一枝枝铁箭向他射过来,却穿不透九王的头盔和金丝软甲。
无数的鲜血从日宣的身上留下来,秦思惊恐地看见不远处一个男人搭弓射穿了日宣的颈项头颅,女人察觉后,真的疯了,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却被日宣一掌震开了。
他,仍然站着,手中的长剑在每一次举起落下后都会取走一具亡魂。
匈郡部族的士兵骇然地退了下去,剩下的两名黑鹰铁骑扶起地上的秦思,跟着九王一步一步冲了出去。许多人都丢掉了手上的弓剑,满脸敬意恐惧地望着他们。
秦思不敢去触摸日宣,他怕一碰,那个人就倒下了。他的眼一直追随着对方的身影,印下每一个动作。
生不同日,死可同穴。
这时他的脑海中只有这八个字。
突然,血雾消失的方向传来一阵激鼓,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从悬崖下方传来,秦思看见稀松的树林中奔上来无数穿着熟悉的装备服饰,快马举刀的天朝将士。
“日宣……”当鼓声一传来,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秦思坐到了地上,欣喜地望向前方持剑挺立的男人,“日宣,我们有救了……”秦思慢慢爬过去,艰难的站起来,轻轻转过对方的头,只看见无神木然的双眼和嘴角已经快凝固的血迹。他温柔地抚上对方俊朗刚毅的脸颊,狠狠抱住他倒了下去。四周响起的厮杀声掩盖了秦思绝望的痛哭,他知道其实日宣早就死了,只是为了守住最后的诺言才一直站着,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长剑。
他说过要带他出去……
他说过一定不会让他死在这里……
“日宣——!!!”秦思不停地哭喊着,他的眼前再也看不见战场,再也听不见厮杀,怀着一种沉重绝望的悲恸,陷入了黑暗中。
第四部 第五章
第一次见到秦夕是在昊天三十七年父皇的寿宴上,她穿着素雅却不失华贵的淡紫色长裙,柳眉丹唇,体态婀娜,有着少女的纯真娇羞,又有着不合乎年龄的淡漠从容。
母后一直满意地打量着秦夕,她说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就有着不输于后宫佳丽三千的端庄秀丽,聪明冷静,将来一定能够母仪天下。
我在心中冷冷地哼了一声,转头看向父皇,一如既往的他的眼中只有坐在左下方的秦太傅。我偷偷地打量那个人,他的五官真的很普通,但气质清幽儒雅,卓而不凡,他总是淡淡地笑着,不急不缓地回答着父皇的问题,身处在热闹喧哗的寿宴中却并不突兀,他的身上流动着能沁入人心肺的温暖,就像那个无论何时何地都能聚集所有人目光的秦湮一样,放肆打闹中绝不忘回头望向自己的父亲,渴望得到一个可以安定人心的微笑。
父皇能够压制天下是因为他的强大英明,秦太傅能够收服众人的心是因为他如大海般的包容睿智。就连我这个一开始排斥讨厌他的太子,也在那淡淡的关怀理解中逐渐放下了心防,开始去信任依靠他,甚至只有在他面前才能如普通少年般的撒娇任性。
我知道自己入了魔,心中产生了孽障,唯有苦苦压抑,等它慢慢溃烂消失。
“日冕,夕儿身体不舒服,你先送她回秦府吧。”母后的话从耳边传来,不大不小的声音让整个宴会都静止了,无数朝臣的脸色变得异常古怪,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个宴会实际上是为选太子妃而设,但才一个多时辰母后就有了决定,未免太过仓促。
我看见父皇终于回过了头,坐直了身,细细打量了下秦夕,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日冕,你去吧。”
我的心一瞬间被刺痛了,没有人问过我的感受,看着众朝臣和其她女眷们失望的表情,我知道,这就是太子的夙命。
我有点自暴自弃地站了起来,像秦夕走去,这个女人依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猜不透任何喜怒。
“还是让犬子送夕儿回去吧。”太傅拉起了秦夕放在桌下的手,脸色有点凝重,眼神也失去了温暖,我的心惊了惊,眨眼功夫,不远处的秦湮已经走了过来,拦在我的面前。我看着这对父子防范保卫的模样,哈哈大笑了起来,“太傅,您把女儿藏了十五年,总不至于藏一辈子吧?本宫倾慕秦二小姐的才华已久,正好趁此机会讨教一二。”
太子妃总是要有的,与其选别的女人,还不如是他的女儿。
“爹爹,就麻烦殿下送夕儿回去吧,哥哥已经醉得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夕儿可不想他把大家丢在半路上。”说着,秦夕低头掩嘴轻轻笑了起来,她的话语纯真又不失顽皮,声音清脆又有些微稚嫩,像一个名副其实的十五岁少女。
秦湮似乎被妹妹的话弄得难堪起来,脸红着回头争辩自己并没有醉,就算醉了也认得秦府的大门……
父皇和母后禁不住呵呵笑了起来,周围的朝臣也跟着起哄大笑,不少年轻的世家子弟拿着酒壶走到秦湮身边,一阵嬉戏玩闹。
秦湮晕红的脸颊衬着他那双桃花般风流含情的眼眸,惹得周围豆蔻年华的大家闺秀们娇羞地低下了头,却舍不得般暗暗抬眼偷偷打量着这位轰动武林的秦府大少爷。
我也有点失神地望向那张蛊惑人心的俊颜,猜想着太傅年轻时是否也如他这般惊才绝艳?
强拉回心神,转过头,眼前的太傅虽然周身似乎有着光韵流动,雅致悠然,但他的脸却没有秦湮的俊朗帅气。也许秦湮更像他的母亲,那个曾经名动天下的美艳娼妓。
父皇说:不过一个生育的工具。
母后摇了摇头:她是你太傅一生最珍爱敬重的妻子。
“殿下。”秦夕起身站到了我的面前,这个女人太静太淡,很容易让人忽略她的存在,虽然有着与秦湮一模一样的面容,却一个是耀眼的太阳,一个是不及太阳光辉万分之一的月亮。也许她才更像太傅,同样的从容,同样的冷静。
“请。”我缓缓地向她伸出手,不意外看见太傅皱紧了眉头,秦夕似乎也愣了愣,眼神复杂地凝视着我的手,片刻功夫,终于把自己的柔荑放在了我的掌中。
那时,我不知道,她就是在这一刹那,决定了自己的一生。
送秦夕回去的路上,我的心平静得苍凉。
自小就努力表现自己的聪明伶俐并不是为了那高高在上的皇位,只是渴望得到父皇母后一个赞许满意的眼神,后来,仿佛无形中有一股力量推动着自己,一步一步走上了权力野心的道路。每一次都是被逼的,每一次都是无奈下的选择,就像今天一样。
母后不遗余力地把我推向那个帝位,她说我是最适合的,虽然不及父皇才智的十分之一,可无论任何时候都明白怎样从大局着想作一个冷静理智的抉择。
所以,我永远也挣脱不开身上的束缚。世人眼中才华横溢,文武双全,完美无暇的太子殿下,其实不过一个懦夫而已。
“秦二小姐。”我拉开帘子,伸出手,这一次,她毫不犹豫地扶住我,走下了马车。掌中的细腕温暖柔滑,月光下,娇美的脸庞浮现着点点红晕。
虽然不愿承认,但这个女人,我的确是上心了,因为她是那个人的女儿。
“秦二小姐,你裙衫上的刺绣是蜀郡的子兰华吗?”我看着那一簇簇的小花,心神有点儿恍惚。
她抬起头,脸色恢复了清冷,“殿下认识?”
我点了点头,“近郊别宛里种满了子兰华,那是父皇为了太傅从蜀郡千里迢迢运来的。”
她垂下眸,声音有些黯淡,“夕儿有好多年没看见满山遍野的子兰华了……”
“如果秦二小姐喜欢,本宫明日就可带你去看看。”我拉过她的手,尽量温柔深情地笑着。
她似乎挣动了下,随后浅笑着羞涩地低下了头……
可惜,这个“明日”,一去便是一年。
昊天三十八年,戏剧性的日子,天朝出现了第一位女状元。
殿试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出正中央的白衣青年其实是位女红装,心下一惊,却没有太多错愕,暗笑了下,抬眼望向对面坐着的太傅,他仍然清清淡淡地笑着,温暖包容,一瞬间,所有烦躁不安,甚至邪恶的念头都飞走了,心也静了下来。回过头,我不动声色地坐在位置上,倒要看看今天上演怎样的闹剧?
果然不出所料,在父皇钦点她为状元的时候,刑部尚书魏士杰冷冷哼了一声,“女扮男装,欺君之罪。”
我的手指开始轻轻地敲打着桌面,好笑地看着大殿中的每一个人,精彩万分。
魏士杰,至从与沧月公主完婚后,越来越有冷面判官的气势了。可是我知道,他只会为一个人低头。
“石舒才智过人,见识广博,治国之论更是现在朝廷所需要的,难道就因为她是个女人就埋没了天朝的栋梁之才吗?”太傅的声音不大不小,不急不缓,娓娓道来,却刹那间压制了大殿上喧哗的争论,他眉眼含笑地看着那位涨红了脸跪在地上的女子,“魏大人,合理的制度我们应该保留,不合理的,是不是也该改改了?”
太傅的话近似于代表父皇的意思,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抬头望向那个坐在龙椅上的男人,可惜对方的脸上仍然是惯有的冷漠高贵。
现在的朝局卓家与柳家已经完全站在了太傅这边;袁家门生众多,自成一派;王魏史三家连成一支,但魏士杰狂傲不羁的性格仍然没有改,很难说他会完全服从家族的利益;吏部尚书陈良新,工部尚书林封涵,左仆射风凛,三人的态度永远模拟两可,含糊不清;军部直接受命于父皇,而皇室宗亲们,自从九叔死后,暗地里想方设法地意图绊倒太傅。
树大招风,太傅的权势财势可以说除了皇室外,天下第一人,所以嫉恨他的人比爱他的人更多,他在不断地帮人救人,也在不断地遭受着背叛重创。即使如此,我也从未发现过那温和儒雅的笑容有所改变,少时曾经忿忿不平地质问他为什么还要原谅那些忘恩负义之徒,他却一直没有回答我,总是轻轻地低笑着,追得急了,太傅才袖袍一挥,几不可闻地丢下一句“无所谓”,离开了东宫。
有时候,我真的很想知道到底什么样的人、事才能让太傅放在心上?
“日冕,你怎么看?”父皇清冷地嗓音在大殿上响起,我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躬身回禀道,“儿臣与秦太傅的观点一致,朝廷选拔三甲进士看重的是他们的才智,而非男女之别。”其实父皇也对这些无聊的规矩嗤之以鼻,我们需要的只是他们的利用价值,管他是男是女,因为这个问题不是我们该忧心的,而是那位女扮男装的状元郎,就算皇上钦点又如何,在这个群魔乱舞、残酷肮脏的皇城朝廷中,活不活得下去就是她自己的问题了。
我转过头看向那位巾帼,她也正好感激地望着我,先前的紧张惶恐慢慢消失,娇好的脸庞展现出女人天生的柔情妩媚,我轻轻笑了起来,赞赏地上下打量着她,她似乎也注意到我放肆的目光,急忙低下了头,一抹不自然的红晕浮上脸颊。
无奈地摇了摇头:如此的傲骨寒梅,毁在这里,真是糟蹋了。
三天后,武举的较场选拔时,我不意外地听说太傅把那位女状元纳入了羽翼下,成为他的门生。微微皱了皱眉,这就是我最不满太傅的地方:太过妇人之仁。
我都可以想象过不了多久京城又会上演一幕利用与欺骗的戏码,这位昊天三十八年史无前例的女状元将会成为另一个打击太傅的筹码或者工具。
不过,如果没有太傅的支持护佑,她只怕会把命都丢在这里。
今年的武状元是卓家的长孙卓鸿,从小就随父亲卓彦四处征战的沙场男儿,输在他手下的人大概都不算冤枉。
卓风行抚着胡须,欣慰地笑了,这些年他似乎更愿意把时间花在自己的亲人知己上,朝廷里的事如非必要,不再与人争执辩论了。
我侧过头望向太傅,他的目光在注视着卓鸿时总是流露出莫名的光彩,有时候又像在回忆着什么似的出现瞬间的恍惚。
父皇的龙椅太高,看不见太傅眼中的异样,而看见的人又能与父皇说什么呢?
人已经死了,那个因为父皇这辈子唯一的私心,莫名其妙死在战场上的男人。
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在太傅心中那个男人与父皇到底谁重谁轻?太傅为了他四年抗旨未回京城,如果没有那个意外,他俩是否就会在蜀郡厮守终生,放下遗忘京城中的所有一切?
这个答案恐怕只有太傅自己知道,或者,秦家的人也知道。
猛然忆起:我似乎还欠秦二小姐一个赏花的约定?
第四部 第六章
邀约秦夕去京郊别宛赏花没有得到秦府一丝一毫的阻碍,甚至秦夕自己都没有责怪埋怨这个迟到一年的约定。
最华贵高雅的鸾轿,专属于东宫太子的禁军精英,我给了这个女人十足的虚荣和排场,可惜她仍然一袭素淡裙衫,平静温暖的笑容,那一瞬间,我有着不明所以的挫败和懊恼,还有点点欣喜和庆幸。
无所谓周围人惊讶不赞同的目光,我牵起秦夕的手,把她抱进轿中,女人柔软的身体飘来淡淡的梅香,我差点控制不住地拥她入怀。
秦夕不是绝色倾城,却也称得上一个美人,可惜她太静太安然,让自己的美丽折损了一半。想起几天前那个女状元,我不由得握住了她的手:女人,还是这样的好,娇媚温暖,柔情似水。
“知道天朝出现了第一位女状元吗?”我笑着看向秦夕,她没有挣脱我的手,反而柔顺地依偎了过来,没有刻意的讨好,一切都那么自然,仿佛我们认识了很多年一样,甚至有种老情人的感觉,让我的心霎时惊跳了下。
“知道。”她的嘴角扬了杨,似乎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
“夕儿如果去应试也是位女状元。”我的手有点僵硬缓慢的把她搂进怀中,不知为什么,有点害怕她这种全心全意的信任和依赖。
“不……”她轻轻摇了摇头,“也许以前我还有这种想法,但现在,夕儿只想陪他一辈子。”
“他”是谁,我不敢问,只得悄悄咬紧了牙关。
京郊的别宛修得与太傅在蜀郡的府邸七八分相似,院中及后山种满了子兰华,并从宫中遣来花匠细心照料。可惜这里父皇来了一次就再也不来了,太傅亦然,没有人知道原因。
下了轿,带着秦夕走进了朱漆大门,别宛中的侍卫宫女们全都激动欣喜地跪在了地上,太子的到来似乎意味着他们不再被丢弃遗忘在一角。
这就是权势名利所带来的尊贵和荣耀。
站在顶端的人与其说他们贪心不足,还不如说是被一种战斗征服的激情所驱使,身不由己地加入了权术阴谋、诡异莫测的生死较量中,敢问世间能有几人禁受得住掌握万事万物,把天地踩在脚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胜利诱惑?
就算最后得不到权得不到利,失去所有,如此征战一番,也不枉此生了。
只是人生最难掌握,最为无可奈何的就是人心和情。
每当夜深人静或者陷入低谷失利时,空虚懊恼夹杂着点点悔恨总会时不时地浮上心头,那个时候满心渴望的莫过于平静和温暖。
我不能肯定每一个陷入皇城斗争的人都有如此矛盾心境,但这种矛盾成为了帝王之路上最大的障碍,使我总是在犹豫、冰火中煎熬。
太傅说只是因为我太年轻了,体内的血还有着人性良知的滚烫,而从另一方面来说,我还有“选择”的机会。
人,总是有失才有得。鱼与熊掌也许可以兼得,但两个熊掌却是不可能共存的。
选择,有时候是生机,有时候不过是恶魔的诱惑。
显赫的出生,太子身份的荣耀,父皇母后的宠爱,太傅的庇护,我的人生太过一帆风顺,经历过生死一线的危机,却并未尝试过只为了生存下去所面对的绝望和苦痛,所以我还有高高在上的怜悯彷徨。不过,一旦我放弃多年来经营的一切,去追寻那种梦幻的完美,那么我就算能保住性命也会后悔终生。
太傅当年放下所有一切隐居蜀郡,我不懂,却略微能够明白他和父皇之间是一笔糊涂帐,剪不清理还乱,也许“放下”是唯一的出路;但我和他们不一样,就算帝王之路注定无情寡欢,不仅自己会变得冷血残酷,连亲人兄弟、情人都有可能失去,可我依然只能走下去,因为如果自己没能竭尽全力达到生命的顶点,剩下的只能是满心的不甘。
太傅说过,世间诸事无所谓对与错,只有悔与不悔,如果悔了,就算所有人认为是对的,你也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