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其乐融融,季灯在铺子那头忙活着也能安心。
送走一位客人,斐诺一手笔走龙蛇在账本上游走,头也不抬道,
“下一位。”
三个精巧的木盒便被放在柜台上,斐诺抬了抬眼皮扫过一眼,提笔在账本上记下,『涤垢散一盒,百合香膏一盒,槐花香膏一盒』,想也不想道,
“七百五十文。”
今日来的客人大多都在这三样里头选,四百、五百五、七百五,斐诺现在扫过一眼不用算便能报得价钱。
一只细白的手放了几串钱在柜台上。
斐诺伸手扫过来五个五个的点过去,报钱数的同时,已然从柜台里提了一串提前绑好的铜板推过去,
“共八百文,找零五十。”
这桩生意本该到此为止,好叫斐诺接待下一位客人,熟练突然一只黑些的大手一把摁在了斐诺手里的铜串上。
“还喜欢什么样的只管拿,不然你再挑挑,这才三盒,加起来连一两银子都没有,叫别人晓得了,岂不得说我亏待了鸣笙你。”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银角子拍在柜台上。
斐诺眉梢一挑,抬眼看去,只见一穿着整齐的公子哥儿正半倚着柜台同身边的小哥儿说话,全然不顾后头排着队的一众客人。
旁边弱风扶柳、体态婀娜更胜姑娘的小哥儿倒是有几分眼熟,眼角一滴泪痣惹人怜爱,只是如今却隐隐压抑着几分不耐,
“多谢黄公子,只是这是我自个儿买来用的,就不劳公子破费。”
今个儿他好不容易才从老鸨子手中磨得一个时辰出来逛,不曾想却仍然半路被这人撞见截住,一路跟到这边来叽叽歪歪,扰了他的好心情。
鸣瑟拨拉过找回的铜板和香粉,转身无视黄公子就要离开。斐诺也从善如流的抽走了铜板,置那一角银钱于不顾。
虽然是银角子,却也选不足一两,折换成银钱也将将六七百文,只怕是哪家的傻孩子第一次拿银子,出来装阔了。
主客皆欢,黄公子却自觉被驳了面子,恼怒的一掌拍在柜台上,就要去抓鸣笙的手,
“娘的,给脸不要,好声好气送你东西还招嫌,一个下贱小倌,真把自己当成金贵的大家哥儿了!”
排队的客人见有热闹瞧,纷纷打眼瞧过来。听得鸣瑟是小倌,看着他的眼神顿时就不对了几分。
鸣瑟的仆从笙儿却是连忙从一边跑上前来将鸣笙挡在身后,一手拔下发上的簪子充作武器恶狠狠的瞪着黄公子。
孰料鸣瑟更是个脾气大的,冷笑一声便道,
“我下贱,你也不矜贵!这一角银子只怕是从你娘药钱里头克扣出来的罢!连亲生的娘也这般糟践,沾了血的银子我可不敢碰!我下贱,好歹是靠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你高高在上,却是啃着家里的本儿出来装阔,别说那些大家公子,就是我一个小倌,也瞧你不上呢!”
原来这黄公子是家破落商户里出来的,父辈做生意赔了本惊怒之下病逝,母亲亦病倒在床,靠着每日不绝的汤药续命度日。这黄公子是唯一的嫡子,却不想着振奋家业,反而仗着无人管束更是挥霍起来,连家里仅剩的银钱也拿出来包妓养倌,其母熬了几个月心死又缺药之下便也撒手人寰。
黄公子在这擢莲街附近也算是有名,做了爹娘长辈的十有八九都要拿他来举例子告诫自家儿孙,不想今日竟在此得见。一时间,客人们的注意力又尽数转移到黄公子身上,反倒对这义正言辞的小倌多了几分好感。
黄公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脸皮涨的通红,强行想要找回场子,恼羞成怒之下竟是啐了一口道,
“我再不济也是个正经人,能看的起你个小哥儿已经是高看你一眼,你凭的故作姿态挑挑拣拣,还想看中个高门大户纳你进府不成?!”
斐诺嫌恶的一皱眉头,放了笔便从柜台后绕出来,目光阴冷的直冲黄公子而去。
这两人在铺里吵嚷半晌扰着他们做生意他还没发火,这人倒是先往他们铺子里头吐口水,凭的恶心人,这可都是他为季灯亲自一块一块选出来的木板。
他学着季灯心平气和不动手,这人便真当他是个好脾性的不成。
80.第八十章
天际将沉, 只剩最后一片雾蓝在天空挣扎, 擢莲街上欢声笑语,人群熙攘, 等着观赏一会儿的舞龙。各家铺子迎着人潮高峰笑容满面的接待客人挣着铜钱, 到处都是人声鼎沸。
纂香苑里,季灯早早就点上了灯烛,映的铺子里一片光亮,同外头的天色相比也不差几分。季灯同家和正招待着客人, 便见铺子另一边似乎不甚对劲。但眼瞅着斐诺抬步走去, 季灯便按捺下心来立在原地。
斐诺会处理好的。
黄公子仍在喋喋不休、大放厥词, 吹嘘着自己贬低着鸣瑟。这不打紧, 打紧的是他居然一口唾沫吐在了纂香苑的地板上, 斐诺还不出手可能行。
正说的起劲的黄公子突然肩上搭了一只手,一哆嗦回头看去, 正好对上斐诺阴森森的表情, 配着幽深的绿眼, 背后摇曳的烛火,甚是瘆人。
“出去。”
一根极细的藤蔓顺着袖口墨绿的花纹不动声色的探出头来隐在烛火的阴影里,半支着身子搭在黄公子身上有如蓄势待发的竹叶青, 仿佛只要这人有一点不识相就会立马狠狠的扑上去咬他一口。
肩上的五指在慢慢握紧,虽然气力不大轻易便能挣开, 却莫名有一股难言的压迫感, 向来放荡不羁的黄公子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只还撑着一点倔强想要挣回脸面。
孰料立在一边儿的鸣瑟却是眨了眨眼, 忽然便笑若春花,趾高气昂的瞧着黄公子道,
“你不是讲我看得上谁么?我告诉你,就是纂香苑这骨瘦如柴、弱不禁风的斐先生,在我眼里也胜出你十倍去,我宁愿献身于他做妾,也绝不让你这孬种沾染分毫!”
鸣瑟向前跨了一步站到斐诺眼皮子底下,当着众目睽睽之下踮起脚尖抬起下巴便向着斐诺的薄唇凑去。
喝!
铺中的客人俱是倒吸一口冷气,瞠目结舌的看着眼前这三人,眼角余光还拼命后瞟着去看小季掌柜的脸色。
这这这…这小倌挑谁不好怎的偏偏挑上了斐先生!这斐先生可是名草有主的啊!还是小季掌柜家的!这让小季掌柜瞧见了,不得大发雷霆,大吃干醋,万一怒上心头,把吃软饭的斐先生逐出家去,这小倌可是一点好也讨不上还要拖累斐先生哪!
来逛纂香苑的多为女人哥儿,多少为季灯担心几分,瞧瞧那小倌不胜娇弱的俏脸,很是为五官平凡的小季掌柜捏了一把汗。
听的不对劲看过来的季灯面前,被诸多客人有意无意的空开了地方,打眼看去便能正正便瞧见鸣瑟踮脚向斐诺献吻,蜷着的指尖顿时陷入掌心肉几分,浑身僵硬的立在那儿。
能被老鸨子看中买下的,容貌都不会差到哪里去。鸣瑟的小脸只有巴掌大小,远山叶眉弯弯,尾尖头晕,瞧来舒服的很。一双眼睛水光粼粼,有如掬了捧星辰熠熠发光。一张小口涂着樱桃红的口脂,熏染的深浅均匀,惹人想探身去尝尝是不是真如樱桃般甜。怎么看,都比他要俊俏的多。同斐诺立在一处,便如说书里的一对璧人。
可斐诺是喜欢他的呀。
他却没有勇气在此刻上前去,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鸣瑟推开。
从他相公面前推开。
季灯不自觉打了个寒噤,一颗心有如泡进了寒冬腊月里的冰河,凉彻心扉。
眼见着那张精致的小脸朝自己凑来,哪怕明知晓以鸣瑟的身高踮着脚也碰不到自己的下巴,斐诺还是嫌弃的后退了一步,别开头冷声道,
“你两个的事儿自己解决,做甚拿我做筏子。”
语罢急急转头去看铺子那头的季灯,果然瞧见季灯似哭似笑的立在那儿呆呆望着他,眼底似有恳求。
斐诺抿了抿唇,却是不像周围人所想拨开人群走过去将小夫郎轻柔的拥入怀中轻声安慰,反倒是自个儿又绕回了柜台后,一手执笔道,
“下一位。”
却是嗓音低沉,丝毫没有得了美人青眼的欢欣,也不像被夫郎抓奸在床的惧怕,反倒是透着些不愉的意味。
啧啧啧――
看热闹的客人心底暗自咋舌,斐先生肯定是瞧着小季掌柜无动于衷吃干醋了!嘿呀!一个汉子!竟也作小哥儿姿态拈酸吃醋!小季掌柜也是,一个哥儿怎的还不如个汉子心思细腻。
不过小季掌柜家里素来是小季掌柜主外斐先生主内的,如此想来倒也不算惊讶。
黄公子瞧了这一出,脸上刚想露个讥诮的笑,鸣瑟已然淡定自若的站稳了身子,冷哼一声甩了手带着笙儿离开了。他立在这儿也只是被人指指点点当作笑话谈,饶是脸皮再厚也禁不住,衣袖遮面的跑了。
这出好戏虽然好瞧,却远不如街上头
舞着的龙有意思。七八个精壮的汉子绑了头巾举着棍子,联手将一条十来米的龙舞的虎虎生风,口中哼哈有声,旁边还有十数个同样精壮的汉子手里挥着火把跟着跑动,映亮了整条擢莲街。
只是这么热闹喜庆的景斐家是无心情去瞧的。斐诺回家草草洗漱过便钻入被子闷头睡觉,饭也没吃一口。等得季灯回屋来时,斐诺面朝着墙一动不动,似是已经睡熟。
“阿诺?”
季灯小心掀被上床,唤了斐诺几声,果不其然没有得到回应。季灯心下酸涩,蹉着床褥小心躺在斐诺身边,侧身躺着盯着斐诺瘦弱的脊背发呆。
今天那小哥儿踮着脚向斐诺索吻时,季灯几乎都要被熊熊燃烧着的愤怒的火焰烧成灰烬了。
他的相公,他都尚且没有亲吻过,竟然险些被人捷足先登。
可与其说是嫉妒,不如说是退缩。
他今天是多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众人宣告,这个汉子是他的相公,别人休得染指呀。
可是他不敢。
季灯捂着脸,眼眶酸涩。
他做什么不敢呀。
虽然相貌不如人,可他自负比所有的人都要爱重阿诺。
季灯隔着枕头触了触底下的书本,看着斐诺微有起伏的脊背,一双拳头悄悄攥紧,似乎打定了什么主意。
……
从纂香苑出来,鸣瑟也没了游逛的心思,好好的半日功夫就这么浪费,鸣瑟此时火气当真大的很,舞龙也没了心思瞧便急匆匆的回了楼。
笙儿小跑着跟在一边,等回了楼里,伺候着鸣瑟坐在熏暖的屋子里喝着香茶吃着甜糕,这才小心翼翼的问,
“主子,你今个儿…怎么去同那绿眼汉子亲近哪?”
换作别人,得了鸣瑟的青眼,指不定要先一步急不可耐的撅着嘴凑上来,可那绿眼的汉子却是曾出言讽刺过他家主子的,今日也果不其然的拒绝了主子。
哪怕是为了讥讽那黄公子,也该找个配合的才是,如今反倒是平白折了面子。
鸣瑟蹬了绣鞋,一双瓷白小脚在空中悠哉的一晃一晃,手里拈着块香糕有一下没一下的吃着。闻言却是眼尾一挑,露出个狡黠又得意的神色,
“就算是我好心帮他个忙罢了。”
顺便再讨一波上次的仇,哪怕讲的是真话,他听了不喜也是要报复回去的。
“啊?”
笙儿苦着脸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今日小季掌柜夫夫两个脸色都那般难看,怎的主子还讲是帮了他们忙呢?
……
吃过粽子瞧过舞龙,端午的氛围也就渐渐的散了,百姓们又恢复了忙碌的日子,为生计奔波,再为下一次的节日庆典养精蓄锐。
逛街的客人少了,纂香苑却是终于得歇一口气,总算抽得出功夫理一理这几日的进项。只单一日便能卖将近两百盒出去,足足顶往日两三天、三五天的辛苦。其中又尤以新出的三样新香为甚,当初斐诺刻下的三百个盒子真真一点儿都没浪费。
进项多了,小季掌柜也不是个抠门的,给家和兄弟一人发了五十文的红包。家和兄弟两个推拒着不肯要,季灯便道,
“这又不是工钱,是因着这几日大家都忙极了,铺子里生意好才发的红包,平素可是没有的,你且安心收下便是。”
说着又摸出一个红封来塞进家和的手心,
“这是给胡大娘的,也辛苦她这些日子,这个才是工钱,你回去交给她。”
胡大娘是家和兄弟两个的母亲,虽然身子虚弱,多年卧病在床,但知晓季灯夫夫收留家和兄弟做工后仍是撑着病体给二人缝了一对儿比翼双飞的荷包。季灯瞧它针脚细密,绣纹精致,布局也合当舒服,索性便央着胡大娘绣了荷包卖给铺子里,先前的撷豆香三种便是用了这些荷包装的。
价格虽然年纪还小,却少年早成,心知季灯这是贴补他们家,感激的拉着弟弟平乐跪下来磕了几个响头才家去,同胡大娘一讲,胡大娘也欣喜的直抹泪,
“你们这是遇上好人了,要千万好好报答人家才是。”
家和郑重的应了,此后在铺子里做活便更加尽心,不叫季灯多费一点心神。
季灯不晓得家和一家人的心思,他做这些事本也不是为了收得人心,只是感同身受当年的无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