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燿阳城,司七自然直奔最繁华的君子街而去。待得君子街上大大小小的香粉、香料铺子逛遍,司七这才将视线放在了擢莲街上。
只是逛也不能无头苍蝇似的逛,司七使了银子打听了擢莲街最好的铺子,不曾想竟然破天荒是个小哥儿主事,这倒让司七大感惊奇,兴冲冲的直奔而去。
纂香苑出新品的频率较之其它香铺要低上许多,每个月更是只供那么几种香粉,若换作一般的香铺难以维持下去,奈何纂香苑的香粉着实是好用,盒子也着实是漂亮,这才揽住了回头客,生意也竟然还颇好。
司七到的时候,季灯正满怀歉意的给一位客人解释,
“这盒是学徒做的,效果比之其它或许有些出入,所以定价要比别的桃面香低五十文,也专门另放了地方,生怕客人拿错。如今您这盒都用了大半了,我也不方便给您退换,何况香方子都是一样的,只是这盒起效慢些,这样,您再拿一盒香粉,我给您减两成的价钱怎么样?”
如今纂香苑的一盒桃面香能卖到二百八十文,减两成的价钱就是少了五六十文,何况就算是学徒做的香粉,用过也的确多多少少有效果,只是同邻居家的一比慢了些,妇人才气冲冲的找上门来以为买了假货。既然说清楚了,妇人自然没有不应,乐呵呵的拿着香粉家去了。
好不容易打发走又一个客人,季灯长出一口气。
这批起效慢的香粉是他教着季小妹做的,若说是季小妹技艺不精,可其中也有他的手笔。同一个人做出来的香粉,竟然有两种功效。
季灯抿了抿唇,心底那点猜想被佐证,却也没有多大的波澜,甚至还有些恍然和脉脉温情。
“小季掌柜,你家什么时候招了学徒?还招不招啊?”
旁边听得消息的阿么兴冲冲的凑过来打听。
季灯笑笑,
“没有,这些都是小妹做的,小妹也大了,我就带着她一起做,早点学会早点也能帮铺子里的忙。”
“原来这样啊。”
阿么悻悻的离开。也是,这样挣钱的手艺,做甚不交给自家人呢。虽说手艺向来传男不传女,可小季掌柜都坐镇铺子做生意了,自然不拘这些俗人想法。
季灯对阿么的失望心知肚明。纂香苑开到如今已有三个年头,可以说也算得上擢莲街的一块招牌,不知有多少人家想把孩子送到他们家来当学徒、伙计。
季灯倒是动了心思,学徒也好,伙计也罢,学会了合香肯定能大大弥补铺子里的人手,只要香方不泄出去,就不怕被人捏住命脉。
只是没想到斐诺和季小妹都不愿意。
学徒大多是要住到师傅家里的,打扰了他和季灯可多不好。何况人一多,眼口就要杂,指不定哪日就会露了马脚。就是不住过来,当个寻常伙计,铺子里也已经有家和兄弟两个帮衬,家和这几年愈发伶俐,省了季灯多少功夫,再说小妹如今也长大了,跟着季灯也学了不少本事,帮衬不在话下。
再加上季灯自个儿也没有要把生意做大的雄心壮志,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思绪一闪而过,很快就被进门的客人占领了去。季灯没有立即上前,等着这一行人在铺子里慢悠悠的转过一圈,这才言笑晏晏的迎了上去。
“您想看个润肤美肌的,还是熏屋子熏衣裳的?是送父母爱人的,还是送至交好友的?”
司七定睛一看,来人身材娇小,梳着已婚发髻,果然是个哥儿。又听季灯言辞涛涛,当下便指着铺中寥寥香粉笑问,
“掌柜的,我瞧你这儿香粉种类不很多,怎的竟涵盖了这么多花样?”
季灯笑道,
“我家店小,每月只能专供几样香粉,若是有您要的当然最好,若是没有您寻的,还得劳您去别家铺子瞧瞧。”
闻言,司七更是起了几分兴味,
“我走过这么多家香粉铺,还是头一次瞧见会把客人往外推的,掌柜的可真是妙人。”
季灯但笑不语。
天下这么大,他家人又少,怎么可能把生意尽揽了去,推荐别家铺子既结了善缘,又与人方便,何乐而不为,这还是斐诺教给他的道理。
司七略一沉吟,道,
“倘若我要送母亲,掌柜的给推荐个什么?”
季灯引着人走到虬枝古木柜架上,指着几列摆的整齐的木盒道,
“这桃面香、迎蝶粉、蕙萱香都适合女子敷面养颜,一月至两月便能去火气风刺,面上光滑净白。这透肌香身五香丸含在口中,每噙五丸,当即便觉口香,五日便令身香,十日便沾衣香。这些都是时下女客们多爱的,您瞧瞧。”
司七饶有兴味的拿起个刻着树下美人的香粉盒,观色嗅味,沉吟半晌,面上却是渐渐凝重了起来,突然发问道,
“掌柜的,这透肌香身五香丸乃是我司家不外传的香方子,你家这个却是同我家的别无二致,难不成是你自己琢磨的么?”
什么?!
季灯大惊失色。
……
纂香苑今个儿早早关了铺子,前来的客人瞧着紧闭的大门一头雾水。季灯却是顾不了那么多。
初初听得眼前这公子哥儿是司家之人,季灯一瞬间吓得险些魂飞魄散。他的阿爸齐氏当年就是在司家里头做奴仆,伺候五房老爷的宠妾。后来宠妾失宠,正头夫人寻了个借口把人发卖了,连带着齐氏这些奴仆也吃了挂落。齐氏辗转之下被卖入县城,正好被来县城做活儿的季河瞧见,这才跟着嫁到小河村去。
本以为山高水远,这辈子也不会有见到司家的机会。谁知如今不仅见到了,还正正让人家撞上自己用人家不外传的香方子挣钱。季灯简直是眼前一黑,稀里糊涂之下关了铺子把人带回了家。
斐家。
正是夏季,院中槐树花开正盛,其下石桌盛了阴凉好不自在,围坐在石桌边的一行人却都没有这个好心思。
司七听完季灯磕磕巴巴的讲完始末,皱着的眉头一挑,
“原来如此,不想你阿爸竟然还同我司家有这么个关联,也难怪你晓得我家的香方子了。”
作为以香立足的皇商,香方子无异于传家之宝,捂的再严实也不过分。虽然司家芝兰玉树,也无奈有几个不成器的子孙,季灯所提的五房老爷,司七要唤作五叔的,就是其中一个,堪做女儿的妾室一个一个往家纳,宠妾灭妻,家宅不宁,岂是一笔烂账了得。做下把自家香方子泄露给妾室的糊涂事也不足为奇。
思及此,司七不由得后怕的叹口气。好在五叔不至于太过荒唐,告诉妾室的方子不至于伤筋动骨,家中绝密的方子也只有家主一脉知晓,五叔更无从告起。
至于眼前这个……
司七瞧着眼前这个知晓了自家不少香方子的夫郎一阵头疼。
铺子都开起来了,总不能不让人家做生意了。何况也不是这夫郎有意盗窃,归根究底还是他们司家的一笔烂账。
再说一个哥儿勉力支撑着铺子,还要养着幼妹和据说吃软饭的相公,已经够艰难的了,知晓的香方子也都无伤大雅,小小铺子更遑论危及司家生意,司七也无意打破他平静的生活。
可香方子这事儿……
司七看着季灯惴惴不安的歉疚模样,心下暗叹之余,却也忍不住愁绪。
真是个麻烦事儿啊。
84.第八十四章
“这事儿是我们不对, ”
内心天人交战许久,季灯终于道。或许是开了头, 后面的话也就不再艰涩,
“我们会关掉纂香苑, 今后也不会再使用这些香方子。至于已经开了这些年的收益……我只能先还一半,剩下的多多少少都已经花去了, 一时也不凑手,等着将来攒够了就还你。”
说罢, 季灯起身回屋拿了账本出来,放在司七面前。
“能行么?”
季灯抿了唇, 唯恐这些还不能让司七满意。
司七闻言却是大为震动。他也算闯遍半个天下, 当称一句阅人无数,自然瞧得出眼前人的坦诚与真心。三年的积蓄竟这般痛快的相予,更是以『还』的名义,不想这一介哥儿竟有这般魄力, 更难得的是一片赤诚坦荡。
一时间, 司七对季灯满心赞赏,眼前的账本翻也不翻, 拱手道,
“不必如此, 不必如此!事出有因, 归根究底又在我司家而不在你, 你不曾有所亏欠, 我司家亦不曾有所折损, 何谈『还』字呢。何况你知晓的香方也并不许多,身边有幼妹要照顾,又只有这么个铺子傍身,我司家虽不说家大业大,也有些底蕴,不至于逼得你到如此地步。只是……”
“只是怎么?”
听得司七无意让纂香苑关门,季灯心生一喜,却为着司七的未尽之言而跟着一揪,巴巴的看着司七。
司七虽然游学过许多城县,却至今未曾成家,还是第一次被这么个适龄的小哥儿盯着瞧,面上不由得羞赧几分,好在很快被掩饰了过去,轻咳两声又恢复了翩翩从容的仪态,
“只是,你得同我立个契约,不得把我司家香方传给外人,外嫁女亦然;不能打着我司家的名号,亦不能再开铺子;不能与我司家的铺子同处一街,如何?”
便是再同情外人,司七始终记得自己是司家人,必然是要以保证司家利益为先的。
“当得当得!”
季灯喜不自禁的渐渐点头。他没有宏伟野心,只想一辈子守着纂香苑安安分分的过日子,这些要求于他而言并不过分。毕竟是他没经司家同意便用了司家的香方子挣钱在先。至于小妹,虽说学不成香方子,可也能学些别的傍身。何况有他在,总不会亏待了小妹。
季灯于是回屋拿了纸笔出来,司七执笔写下条款,一字一句同季灯念过一遍,确认无误后,待季灯签下姓名,契约便成。
“请稍等行么,”
季灯却是摆手拒了,
“我家那口子出去了,一下等他回来签行么?我不会写字,再说这事儿也该告知他一下,我一人做主不好。”
说着似乎是怕司七误会,又忙道,
“我同意的事他一定会同意的,只是等他回来签而已。”
季灯的本意是斐诺通晓事理,司七却顿时想起了从街坊邻居处听到的传闻。本还以为是三人成虎,如今这么一看,只怕确是空穴来风。这家夫郎真是个吃软饭的,不然做相公的怎么会唯夫郎命是从呢。
听说还是个异域人?可是异域人较之大安人更重男轻女,最瞧不上养活不了家人的汉子,只怕是在异域混不下去才来大安讨生活的罢。
司七眼底当下便多了些复杂的情绪。这么诚挚善良,又有能力的一个好夫郎,竟然栽在了个不成器的阿斗身上,真是太可惜了。
“好。”
司七于是应了,把用印泥的话咽进了肚子,等着好好会一会小季掌柜的相公。
说曹操曹操到。季灯才换了一壶茶过来,斐诺便在门口唤门,
“灯哥儿,快开门,看我买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季灯对司七笑笑,迎上前去打开门,只见齿牙春色的斐诺抱着满怀的大袋子立在门口。
季灯连忙伸手去接,便被入手的重量惊了一下,嗔怪道,
“什么东西这么重?”
斐诺笑嘻嘻道,
“是一整套的木雕,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看我和小妹今天怎么把它全拆了再装回去的。”
这是夫夫两个答应小妹的生辰礼物,斐诺今个儿一大早就跑出去逛铺子搜寻,这会儿才回来。
季灯笑着应了,只是心疼斐诺满头大汗,
“怎么不让伙计送过来,还要自己抱回来,累坏了吧,快坐下喝口水吃个瓜。”
说着抱着袋子向屋里走去,又嘱咐道,
“咱家来了客人,你去陪着说说话,我放了东西就过来。”
斐诺坐在石桌边依言灌了杯茶,又叉了块瓜吃,这才将注意力放在这一行穿着显贵的人身上,尤以为首的,目光不善的公子哥儿。
“久仰大名。”
司七拱了拱手打招呼,心中鄙夷果然是异域人,不懂大安礼节也就罢了,瞧他身形颀长坐在这儿安享其成,娇小的季灯却要抱着偌大的包袱,心下对斐诺更是增添了几分不满,出口的话就带了几分锐利。
“您这日子当真是潇洒,看的我好生羡慕。”
斐诺挑了挑眉但笑不语,伸手请司七喝茶,自个儿又叉了块时令的香瓜慢嚼细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