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伴凭栏看月生 第5章

事后墨岘知道,他这位师傅姓江名凌。名倒是没什么可多说的,只是这个姓……二十多年前鬼医这个大恶人灭掉的武林世家,便是姓江!

但是鬼医没多说什么,墨岘自然也不会多问。

“那个,师父。你有什么要送的东西便给我,你要让我报什么仇,也告诉我,明天早晨我就动身了。”晚上吃饭的时候,因为墨岘身份上升为了徒弟,因此能够和鬼医坐在一起吃东西了,不过这还不如他自己在厨房吃呢。

那时候他会把自己那份留下来,如今所有的饭菜都端上来。按鬼医形容不过三脚猫功夫的他,如何能够在这饭桌的战场上,赢过他师父的筷子?最后干脆把馒头撕开,师父吃菜,他沾汤……

“谁说你明日便能离开了?”

“师父之意是?”

“我给你的第一件拜师礼,便是一张脸。”鬼医放下筷子,又如早晨那般,抬手捏起了墨岘的下巴,“其实我早便看出来了,你这人并不丑陋。”

墨岘皱眉,不懂。

“你长了一张美人脸。”

“……”墨岘立时僵住,尤其这位新官上任的师父语气严肃认真,让他直想跑到哪里去自己晕一晕,“师父,虽然我是你徒弟,但你也不必如此违心吧?”

“谁说我违心了?我原先说你是丑鬼才是违心了。”鬼医看自己的傻徒弟依旧一脸的不信,干脆拉他去了自己的房中,翻出铜镜,以便让他自己照着,一边解说。

先说墨岘的脸型,一目了然是个端正的不能再端正的瓜子脸,且并不尖刻,而是端正温润。

再看额头,天庭饱满便是说他这样的,只是因为暗褐色的皮肤,外加三到深深如老翁的抬头纹,掩去了优点。

眉毛……眉毛虽是没有的,但是眉骨端正适中,深浅得宜。

眼睛,观墨岘骨相,鬼医说他原本该有一双杏核眼,而且他眼神平和静谧如幽泉,原该是虽不勾人,却醉人的迷人双眸。但因为他眼皮僵硬,双眼平时只能睁开一半,硬生生把一双美眸,弄得涣散无力。

鼻子,鼻梁略有些细,但鼻尖圆润和缓,虽不突出,但却正好与五官搭配最是合宜。

“最后说你这嘴巴,宜笑宜嗔,引人遐想。只是你这唇色如樱与脸上棕色的硬皮一配,便如血盆大口一般,自然是无人欣赏。”

宜笑宜嗔?还唇色如樱?墨岘浑身汗毛直立,这是说男人的嘴巴吗?

“师父,说这么多,你到底……要怎么给我一张脸?”

“说也简单,不过是给你换张皮而已。”

“……”

“不过换张皮”,还“而已”?墨岘当天晚上便噩梦连连……

但无论是过去的杂役卢闰,还是现在的徒弟欧阳墨岘,他都没有拒绝的资格。

第二日一早,鬼医竟先于墨岘起身,且抢先占了厨房,却并不是为二人做早饭,而是熬起了药。鬼医厨艺不精,也就是如其他武林人士一般,烤烤这个烤烤那个,但说到熬药,他却不愧鬼医之名。

中药熬制,可并非是几碗水下去熬成一碗水便好了。有什么药需早熬,有什么需完放,有的必须熬够了时辰,有的熬长了却失了药性。

鬼医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才端出一碗药来交给墨岘。

墨岘还记着拿换张皮之语,这药虽不难闻,还随着人热气飘出阵阵草木的香气,但墨岘却犹豫了半天。他也知道鬼医八成不会害他性命,“换皮”只是说得恐怖而已,但明白是明白,终究还是惧怕。

直到鬼医不快的冷哼出声,他才将药灌了进去。待他将药喝了干净,鬼医又守了他大半个时辰——防着墨岘在他背后吐出来,才放他去做早饭。这一天之内,每两个时辰墨岘便要喝一剂药,且都是要现熬的,便是晚上睡熟了,鬼医也会将他叫起来喝药。

如此喝药,墨岘本以为至多也就是喝个十天半个月,却没成想,实则他一喝喝了半年,不过他也并未感觉,自己身上这身硬皮有了什么松动。鬼医却依旧信心满满,只是每日熬药不止。

除此之外,鬼医也开始教起了墨岘武功,只是几遍墨岘武功不高,不过却只是些花架子样子货,一举一动虽是漂亮,却无甚攻击力。

两人相处日久,墨岘那些拘束也放开了写,所以好奇问过鬼医武功之时。鬼医却只是高深莫测的微笑,说些“时候未到”之类的,并不告诉他原因。墨岘也只能按下好奇心,等待着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的“时候”。

该是墨岘已经到了十六岁的时候,一日清晨,他原本是在院中喂鸡,却忽然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一旁鬼医看见,严重却并非惊愕,而是狂喜。匆忙跑过,将墨岘抱入了屋内,从这一天起,鬼医对某些人索要的诊费,又多了为一个垂死的病人输入二十年功力续命这一条……

第6章 出师

对于如今大号已经是欧阳墨岘的某人来说,当他重新恢复意识时,有那么一刻甚至以为陷入了生不如死的倒霉状况——全身瘫坏?植物人?

他的意识清楚,思维清晰,明白自己是谁,能记起昏迷的前一刻他在喂鸡,甚至还能想起小学时背诵的课文,该说他的记忆力从未像如今这般好过。但是,莫说四肢躯干,便是眼皮嘴唇的存在都感觉不到。

墨岘忍不住怀疑,自己如今已成了那闻名已久的鬼魂,虚无缥缈无所凭依。

但这想法只在他脑海中停驻了片刻,便被一道热流打散。初时墨岘还察觉不出这热流自何处来,只觉得自然还能觉出热来,那就应该还活着。倏忽间,热流忽然散开,所经脉络,清晰的描摹出了四肢百骸。

若能出声,墨岘会舒爽的呻吟一声,此时真是比洗热水澡还要舒服,只是不知为何,他却仍旧不能动。

又过了片刻,墨岘越发的想要呻吟出声,不过此时却已不是因为舒服,而是痛苦了。此时他身体各处,又麻又痒,又酸又涨,像是运动过了度,所有肌肉筋骨都扭曲了起来。这种感觉,甚至比单纯的疼痛还要难受上三分。

也不知被这难受感觉折腾了多久,墨岘忽然感觉自己的右腿动了一动,于是那整条右腿的难受滋味便减轻了许多。墨岘顿时大喜,用尽一切努力让自己动起来。

只是他的眼皮无论用了多大的力气也无法睁开,嘴巴也连“嗯啊”之类的音节都无法发出,所以既无法看清自己此时的真实处境,也无法向外界呼救。只是凭着仍旧不怎么敏感的皮肤触感,估计出自己的动作似是弄破了皮肤之外什么干硬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那难受的感觉总算是消失殆尽了,墨岘也累得有些气喘。这时他耳边终于有了些声响,却是模模糊糊的听不真切。

墨岘刚刚把头转向发出声音的方向,便疲累得昏睡了过去。

黑暗的室内,鬼医看着沉沉睡去的墨岘,总算放下了心来。

墨岘昏睡整整一年,鬼医便照顾了他半年,虽然因为墨岘状况特殊,甚至连洗澡喂饭都不用,只需每两个时辰用鹤嘴壶给他灌药,外加监督着那些来求医的武林中人为魔线输送内力。这些对不算劳力,但对鬼医来说却是劳心。

半年下来,便是那半张俊秀的右脸,也脸颊消瘦,眼圈乌青,配着另外半张烧毁的左脸,越发的显得鬼医名副其实了。

不过如今墨岘醒了,那他终于能够轻松了。

鬼医放松得还早了点,墨岘的手脚四肢恢复得到确实是快,第二天便能够自己坐起身来了,第三天自己摸着东西便能正常行走了。但是,他的耳朵六天后才恢复正常的听觉,喉咙十四天后才能发音,眼睛更是花了一个月才能重新张开,但是视觉显然还不怎么正常,只能看见花斑一样的世界。

墨岘初时还觉得自己恢复太过缓慢,但听鬼医说他竟是昏睡了一年之后,便顿时不觉得慢了——足一年无法行动,肌肉竟然并无萎缩,且几天之内就能下地行走,这也是在太过匪夷所思了些。反而视觉上恢复得慢些,墨岘才觉得是应当的。

但鬼医却不这么认为,原本他还想着墨岘能动,就立刻把他赶去做顿大餐慰劳自己呢。现在……鬼医真是怕他把自己的手指都也剁进菜里去,所以也只能郁闷等待。

“没有药能够加快恢复吗?”墨岘皱着眉问道,他昏睡前原本已经变声结束,但是一觉醒来,这声音却又变了。虽不是变得难听,但这音色又低又冷,听起来实在不像是自己的声音,倒像是有谁在配音。

墨岘话音刚落,便是“啪!”的一声脆响,却是鬼医将一张面具罩在了他的脸上。

“戴上!戴上!快戴上!”鬼医催促着,语气不耐烦,甚至还有些气急败坏。

苏醒后,因为眼睛的关系,墨岘还未看过自己长成了什么模样,只是洗脸沐浴之时,碰触皮肤,知道自己这层皮确实变好了不少。但具体自己变成什么样了,他却是不知。

“仍旧丑?”如今听鬼医如此,墨岘只道是他失败了,他原本期待不大,所以如今也并不觉得十分失落,只是好奇。

墨岘并未听到回答,到是听到了咬牙切齿之声。

“不丑。”冷冰冰硬邦邦的两个字抛了回来,又听鬼医恶狠狠的道,“从今日起,无论有无外人,你都给我戴着面具,否则……小心让我看到,抓花了你!”

“是,师父。”

于是墨岘老老实实的戴上了面具,也是从今日起,鬼医开始教导墨岘内功、医术——因为白天不敢摘下面具,晚上密林中又是伸手不见五指,再加上忙于习武学医,另外还要做饭养活自己和师父,所以墨岘竟然渐渐忘了自己换了张脸的事情,直到数年之后终于得以出山,才真正知道了自己的真面目……

内功一道,墨岘原本在截云派时,正式学过的也不过是粗浅的吐纳法门。七师兄虽曾偷偷教他相对高深些的心法,但当时七师兄本人也只是初窥门径,他二人虽教得努力学得认真认真,但他始终也稀里糊涂。

墨岘虽然对传说中的摘花飞叶,踏水无痕有些向往,却更加惧怕同样传说级的走火入魔,最终这内功一事也只是不了了之。

如今既有名师兼名医——走火入魔还能救回来,他当然越发学的努力认真。

而鬼医自然不会上来便传授。玄奥口诀,而是细心指点墨岘周身穴道经脉。直到鬼医指在何处,墨岘都能不经思考一一说出名称、所属经脉、若被击中有何反应,又或是此穴位可医何病等等。

“这世上内功高深者,大多也通些医理,往往内息一走,便知自己病在何处,伤在何处。”

墨岘一愣,奇怪问道:“师父,既然如此,那怎么你还有那么多病人?”

“手伸出来。”

“啊?”虽然疑惑,墨岘依旧老老实实伸出手,鬼医瞬间从背后抽出一把尺子,墨岘见事不好,刚要把手缩回来,却是“啪啪”两声,他手心上已挨了两尺。初时被打的地方知识发麻,没多久没打的地方便肿了起来,两道高高血檩子,火烧火燎的疼。

“师父,能说明白了为什么打我吗?”墨岘捂着手,疼得直呲牙。

“因为你笨!我说的是‘通些医理’,又没说他们精通医理?内功再强也不过是些武人,小病小伤能够用内力压下去,大病大伤依旧要靠医药,否则那就等死吧。”

墨岘嘴唇动了一下,想问什么,但是手心还疼着,终究忍住了没问。但他虽戴着面具,嘴唇却是露在外边的,鬼医自然是看到了他的这个小动静。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问的是为什么你师父——我,既通医理,又武功超群对吧?”

墨岘想问的当然不是这个,他只是想问一下,他能不能给自己的爪子抹点药。不过看鬼医如今神采飞扬,洋洋自得模样,他当然是不敢实话实说的,而是很狗腿的点着头。

“哈哈哈!”果然鬼医开怀大笑了起来,“我江凌江某人哪里是那些凡夫俗子可比的,莫说是武功,医道,琴棋书画、阳谋诡道,我也是无一不精无一不晓,可惜……”

墨岘忍住了呲牙的冲动,虽然鬼医这番话确实让他牙酸无比。

“啪!”鬼医忽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不行!想我如此人物,怎能教出一个绣花枕头的学生来?!我要……”

“师父,快到午时了。”也即是快到吃饭的时候了。

鬼医僵了一下,好似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一咬牙一跺脚!

“我想吃竹笋了。”

“我这就去南边竹林里采些来。”

“好,快去快回。”

“是,师父。”

墨岘这次虽然因为吃饭问题躲过了一劫,但俗语有言: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鬼医依旧开始了他的课程改革,首先针对的就是墨岘的怕疼问题。

“但凡习武之人,不能只会打人,还要会挨打。所谓会挨打,不但指的是在被打时要能躲开自己的要害部位,而且还要能忍住疼痛,即便皮开肉绽,骨断筋折,也要面不改色,斗志昂扬!你明白吗?”

“明白。”墨岘正襟危坐,“但我不明白的是,师父,你为什么要点我穴道?”——原来所谓的正襟危坐并非自愿~“当然是,让你不要挣扎反抗。”

“什么……不要反抗?”

“当然是一会疼的时候。”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瓶,鬼医舔了舔嘴唇,独眼闪亮得如同发光一般,怎么看怎么像是挑选从何处下口的饿死鬼,“若是真刀真枪,我怕在你身上留下疤痕,所以就只能用这个了,想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

“不想。”

“真是不贴心。”墨岘的不配合让鬼医哼哼了两声,“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它叫千刀万剐~”

“师父,你小心我疼得没力气做晚饭。”

“没关系,午饭我吃得够多,偶尔饿一顿没关系。”

“我晚上给你做三丝蛇羹好不好?只要你现在别过来。”

“为了徒弟成才,一顿三丝蛇羹算什么?放心,我会很温柔的……”

“别……嘶……”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

“呵呵呵~叫出来吧,叫出来会好受些,反正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呼……呼……”急喘的声音,显然不是不想叫,是已经疼得叫不出声来了。

“时间还很长,慢慢享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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