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将慌忙令人传讯过去,命令那水军将领摆脱袁藕明的纠缠迅速折返回来。北辰擎已经借机指挥着战船开始攻打风陵渡,战船排成几对,从浮桥两侧守护着兵士开拔过来,待卫勐铎带着兵士反击过去,双方短兵相接,北辰擎的水军不如风陵渡这边强大,眼见不敌,便缓缓退了回去,却在江面上盘桓不去,显见得十分地不甘心。
北辰擎属下兵士也跟着慌忙从浮桥上退回,混乱之下,被杀有之,落水有之,乱纷纷退过桥来,瞧来甚是狼狈不堪。
因着潼关失守,卫勐铎作为多年的将领,也未免心浮气躁,眼见得北辰擎退走,便令人带着兵马从浮桥上追击,结果就在兵马上了浮桥之后,站在一只战船上的北辰擎忽然挥动了手中的旗帜,一时间,战船上万支火箭齐发,均都对着浮桥下的小舟和羊皮筏,随着砰砰砰的巨响声,浮桥起火。江上风大,风助火势,瞬间三座浮桥成了三条火龙,水面上顿时青烟四起,满江俱是哀嚎呼喝之声。
趁着对方惊慌失措,北辰擎将战船排成阵势,开拔过去,待得距离拉近了,投石机转动起来,投出的不是大石,却是一桶桶的火油,那木桶是特制的,砸到对方的船上,顿时粉碎,火油流淌在甲板上。卫勐铎在后面看着,只叫得一声不好,吩咐快快退开,却已经晚矣。
随着这边火箭射上去,大船纷纷燃烧起来,兵士无处躲藏,许多只得跳入了水中。
这一日,黄河上漂浮了无数的兵士尸体,和船只的残骸,看着这满江红遍满目惨然,北辰擎对杨晔道:“其实有时候,打仗就是打银子。古来两军作战,计谋什么的也不能少用,但兵力和财力才是最关键的。有钱打遍天下,无钱寸步难行。我说得对不对?”
杨晔笑道:“不对,你也就是仗着岑王爷有钱,才敢这么使唤兵马,糟践东西。”北辰擎已经操劳了几天,忽然觉得疲惫不堪,慢慢靠在他身上,低声道:“我平生的志向是带着兵马纵横天下,将来赵王殿下若真能拿到这万里江山,我还想接着替他开拓疆土。届时岑王爷不拿银子了,小狼,你得替我把银子拿出来,你得给我赚钱去。”
杨晔道:“我平生的志向却是怀揣万两银票,睡遍天下头牌。我有银子了也得先逛秦楼楚馆去,决不让你糟践我的钱!”两人一边随口调笑,一边看着己方的兵士重新造起了三座浮桥,北辰擎道:“若是卫勐铎敢过来,我不在乎再烧三座桥……”
风陵渡大捷,卫勐铎眼见得水军损失惨重,岌岌可危,待北辰擎带兵攻过来的时候,便选择了避其锋芒,退出了风陵渡,往河北撤军而去。
这一日,恰好端午。
战场上的接连失利,并不阻碍远在京师的皇帝陛下带着臣子和京师民众过端午。伊河和洛河里是各色龙舟,装点得花团锦簇,弄潮健儿已经整装待发,要博得一个好彩头。岸边人山人海,卖花之人穿梭来去,热闹非凡。
赛龙舟附近的岸边已经扎好了彩楼,点缀着菖蒲艾叶等物,侍卫们甲胄鲜明,守护在最大的彩楼周围。
杨焘坐在楼上,看着眼前这一片不堪的盛世繁华,案上各色鲜果点心,大盘的粽子,形状各异。臣子们随着自己,其乐融融。在这端午佳节,他自认为是一位仁厚的君主,不想总是随便败兴,便将手中的一封加急邸报慢慢拢入袖中,接着强颜欢笑,心中却如油煎火烹一般,焦躁难耐。
他的那位宠臣荆怀玉坐得离他较近,察言观色的本事更是出类拔萃,看出他脸色不好,低声道:“陛下可是累了,要不要回宫歇息?”
杨焘沉吟片刻,道:“歇息,也好,你就在这里帮朕招呼各位大臣,尔等须尽欢而归。”
他缓缓站起身来,伺候的内监等人慌忙跟上,随着他回宫。
皇帝坐在步辇之内,晃晃荡荡穿行在洛阳的大街小巷,待转过几个弯,行到一条街中,杨焘忽然道:“停。”
前面正是大理寺官署,他静静地看了片刻,下车直接进了大理寺,绕到后院之中。
还是那隐秘的院落,凌疏着一件浅黄色薄绸单衣,正坐在上房廊下的一张胡床上发呆。眼前一棵西府海棠,挂了一串串青色的海棠果,几只绣眼鸟在上面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待见杨焘绕过抄手廊,低头缓步走来,他便起身下跪接驾,却微垂着头并不说话。
杨焘便也停住,道:“起来进房去。”
凌疏跟着他进房,两人始终离得远远的,杨焘在房中主位上坐下,凌疏便站在门首处。跟随来的内监奉上茶水,杨焘挥手令余人都退下,方道:“今年的粽子怎么样,还合口味吧?朕记得你喜欢吃松粟粽和桂花粽,从小就喜欢,所以就给了这两种。”
凌疏道:“是,多谢陛下。”
杨焘便接着道:“适才朕接住一封邸报……”却是一声轻叹,没有再说下去。
两人相对无语片刻,杨焘挑起长眉,诧异道:“你不问问邸报上是什么?”
第68章
杨焘挑起长眉,诧异道:“你不问问邸报上是什么?”
凌疏道:“臣待罪之身,不便多问。”
杨焘闻言瞪他一眼:“潼关和风陵渡失守了,赵王手下也的确有几个人才。况且我那四弟奸猾,这些年我对岑靳岑王爷疏于防范,为得是他并无子嗣。却不料赵王他竟然……据说他同意自己的一个儿子随了岑姓,这不是很显然入赘了么?这皇家的体面他是一点都不顾了,简直丢尽了列祖列宗的脸!”
他终于控制不住情绪,激愤起来,却见凌疏还是面无表情,心中甚是恼怒,便道:“远梅,你从小到大一直跟着朕,朕可曾委屈了你一分半点没有?”
凌疏道:“没有。”
杨焘道:“那么如今反贼作乱,危及江山社稷,你作为朝廷命官,竟然如此反应淡漠,你不觉得不妥当?”
凌疏微微一怔,低声道:“臣……曾在陛下面前发誓,不再出这大理寺,陛下当时也言道不出去最好,便是有反应,又能怎么样?”
杨焘闻言,一口气堵在胸口处,闷住了,心中暗道:“平日里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由着性子恣意妄为,这当口反倒奉为金科玉律,分明是不想出力,还是果然跟那杨晔勾搭成奸,恋奸情热?”想起来杨晔那小子,越发愤怒不堪,再看看凌疏死样活气的嘴脸,伸手抓起茶杯就想摔了,却又硬生生忍住,放到唇边啜了一口,良久方缓缓地道:“你长大了,我的话你也不听了。你还是自己好好想想吧。”站起身来,蹒跚着出门而去。
凌疏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一片茫然:“你想让我干什么?我能怎么样?”
他缓步出门,呆呆地看着那一株浓绿的海棠,世事变幻无常,只有自己这一生却仿佛永远不会变,守着这阴暗可怖的大理寺,形单影只,孑然一身,一日日过下去,从前是如此,今后也许还是如此,一直到老,到死。
他轻轻吁了一口气,喃喃地道:“你想让我怎么样呢?”
第二日在朝堂上,潼关失守的消息私下里已经传开,众臣子议论纷纷,但杨焘上朝之时,却并未多言及此时,只例行公事一番,便匆匆退朝了。但退朝后,他把几位朝中重臣和兵部尚书及荆怀玉等人叫到了御书房,沉吟良久,方道:“潼关失守,卫将军送来了邸报,言道必将竭尽全力,将潼关和风陵渡重新夺回。虽小小失利并不足提,但朕也担心引起恐慌,因此适才并未言及此事,诸位可有什么好的提议没有?”
几个重臣默默无言,去岁杨熙起事后,被卫勐铎和金雅仁两面夹击,打得狼狈逃窜。朝中诸臣子都以为这股反叛势力迟早要被压灭下去,却不料赵王去靠上了岑靳这棵大树,形势便立时逆转,终至今日他羽翼已丰,成心腹大患。
杨焘等了一会儿,见他们无语,便道:“虽然暂时失利,但卫将军在外征战这许久,也辛苦了,朕打算派一重臣去阵前慰军,封赏各路将士,诸卿谁愿去?”
荆怀玉忙起身道:“臣愿为陛下分忧。”
杨焘叹道:“既然荆侍郎主动请缨,那么就你去吧。”
杨熙从拿下潼关和风陵渡后,因北辰擎大病了一场,所以庆功宴一直拖着没有开。等他几近痊愈,方才摆了酒宴宴请封赏手下将领官员。岑靳也让人从长安送来了若干金帛等作为封赏之礼。
众人闹哄哄闹到半夜,本在外面值夜的魏临仙忽然悄悄进入房中,靠到杨熙身边耳语几句,递给他一样物事,杨熙闻言微微一笑,不着痕迹地将那件东西纳入衣袖中。游目四顾,见大半的人都已经半醉,便命人都自行回去休息,只让北辰擎和杨晔留了下来。
两人见他脸色神秘,杨晔先就憋不住了:“刚才魏临仙给你的什么?”
杨熙从袖中拿出,竟然是一条红玉雕成的鱼,约有三寸长,玉质剔透,雕工精细。他把鱼嘴的部分旋开,从里面抽出了一张纸条来,笑道:“荆侍郎送来的,他竟然到赶到卫勐铎的军中了。还说暂时不打算回洛阳,有什么事情,都会及时告知我等。小狼,以后和荆侍郎派来的人接头传递消息,这个事情交给你,你须得谨慎一些。”
杨晔平日里虽好吃懒做,但对杨熙交代的事情从不推诿,唯独让他跟荆怀玉交涉,却是百般的不情愿,嘟哝道:“提起来他就烦!我应付不来他,让他跟任先生直接来往交涉不行吗?他师徒二人恰好也亲密亲密。就是跟云起也行啊,我看他挺喜欢云起的,见了就目不转睛地看,恨不得啃一块儿肉下来。”
杨熙蹙眉道:“你烦什么?据我所知,荆侍郎并未如何得罪过你,你何苦如此大的成见,忘了那一日我在潼关城楼上跟你讲的话了。海纳百川,方成汪洋。为什么偏偏就容不下他?况且任先生专程跟我说过,若要联络荆怀玉,他是决不能出头的,因着万一有个三差两错,便有口也辩解不清,所以我等也须得体谅他一二,此事便只能我们出面。荆侍郎虽然答应了投诚,但是他素性精明圆滑心思复杂,所以交给你最合适。云起老实,军务也忙,更加应付不来。此事又不能让外人知晓,你不肯做,你让我找谁去?”
杨晔闻言以手将桌子捶得通通响:“哥的意思是,我很奸猾?对付那诡计多端的荆侍郎,棋逢对手了是不?我这么老实,长得又忠厚……”见北辰擎在一边窃笑不止,便直接扑过去把他按翻在榻上,北辰擎忙推拒着,一边劝说道:“你乖乖地听话,咱早些进洛阳,你不是一心一意想杀入洛阳么?对了,让你训练那六百人,如今状况如何?”
杨晔道:“明儿我就带你去看。”
第二日清晨,杨晔不睡懒觉了,带了北辰擎去看他挑出来的五六百人,合着他从前带的那些侍卫,正在江边儿的一块儿空地上操练,领队的就是魏临仙。北辰擎检视一番,微笑点头,道:“你这支亲兵,原该命个名才好。或者虎贲,或者龙骧均可。”
杨晔道:“你知道我不爱念书,也想不出来啥好名。不过你说过,他们是专程为将来攻破洛阳城做准备的,我也就胡乱起了个名,就叫‘破洛’好了。”
北辰擎目瞪口呆,片刻后道:“破洛?破落户?这不好吧,这多难听,你还是改一改吧。”
杨晔哂笑道:“不用不用,言简意赅,直白爽利,哥哥也夸赞说不错呢,说跟我正般配。你那虎贲龙骧什么的,恁文雅了些。实则这名字都是其次,能杀进洛阳就成。”
杨熙将粮草备足,便兵分两路,一路兵马由袁藕明带领,从潼关往东走崤函道,面对的敌手是退守函谷关的白翎。杨熙心思细密,每次都尽量避免让袁藕明和他曾将的上司卫勐铎狭路相逢,免得尴尬且不说,恐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另一路兵马由他亲自带着,分批渡黄河,瞄准了下一个目标晋中,打算绕道临汾上党一路,折而向南攻打洛阳。而卫勐铎大批的兵马也正驻扎在这里,剑拔弩张,严阵以待。
这次行军极快,不日大军就逼近了临汾一带,先头部队与卫勐铎的中央禁卫军下狭路相逢,便几番交战,北辰擎带兵作战有方,卫勐铎连着几次失利,不得不往后退却,一边上书皇帝,要求增加援兵。
杨焘在朝堂上不停地接他的邸报,越接越是心慌,面子上却不动声色。待过的几日,他仿佛无意间又路过大理寺,便再一次折了进去。
凌疏闲来无事,正在书房里翻看大理寺一些陈年的卷宗,见杨焘这几天脚步勤快,只得把卷宗推到了一边,正打算起来见礼,杨焘摆手道:“不必了,你坐着吧。朕这心里郁卒难言,却不知缘何而起,路过这里,便进来看看你。”随便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了,依旧离得凌疏远远的,他跟来的人熟门熟路地奉了茶,依着惯例退了出去。
凌疏并不言语,神色淡漠。杨焘打量他半天,缓缓地道:“你这些年话语越来越少,见了朕也是如此。朕记得你小时候很乖巧,虽然话不多,也是有问必答。朕那时候还没有登基,走到哪里,你便跟到哪里。遇到有人对朕稍稍无礼,你就紧张地看着人家,生怕人家欺负朕一样。唉,可是如今……”
凌疏道:“陛下,是我十二岁那年以后,陛下不许我再跟着陛下了。我的命格不好,原不该和人离得太近。”
杨焘闻言,双眼弯起,温文一笑,道:“别人觉得不好,朕却觉得还好,不然也不会让你随着我这么多年。如今在这社稷存亡的关键时刻,恰用得到你的好命,只是不知我的话,你还肯不肯听了。”
凌疏道:“不知陛下要我做什么。”
杨焘叹道:“赵王和他身边的杨晔北辰擎占了杀破狼的命格,荆侍郎他告诉我,只有你才能拆了他们。若是你能斩了赵王和那几个罪魁祸首,再好不过,叛军自然就跟着烟消云散。你心里恐早就明白了吧,还在这里装糊涂。你还要朕如何提点你,你才肯为我分忧解难?”
凌疏立时道:“我自然愿意为陛下效力,永不背叛陛下。只是我发过誓……”
杨焘忽然截断了他的话:“别跟我提你那誓言,你敢说你这不是借口?你想去杀金雅仁那次,怎么提起剑就打算出门了?”
凌疏道:“那次激愤之下,差点违背誓言,酿成大祸,而后就深自悔悟,所以闭门思过到如今。”
杨焘举起一根手指指着他,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片刻后道:“你的意思是你不肯去?”
凌疏道:“臣去了也是无济于事。命格一说,虚无缥缈,臣觉得荆侍郎的话未必可信。还是寄希望与卫将军,更好一些。”
杨焘气得站起身来,怒道:“你试都不肯试,怎么就知道没用?你还是舍不得那个小畜生杨晔吧?你才跟他见了几次面,果然就恋奸情热了?我如此待你,在这等危急存亡的关头,你却推推脱脱不肯出半分力,当真是白养了你!”抓起桌上的茶盏狠狠地摔在地下,尔后拂袖而去。
这只雨过天晴色官窑茶盏,是杨焘到大理寺来专用的,上一次他一忍再忍没有摔碎,但这次,这茶盏终究未逃掉粉身碎骨的噩运,落得寿终正寝。
凌疏怔怔地看着这一地的碎瓷片,却是寂然无语。
杨焘这一去,不复再来。凌疏落得个耳根清净,前方战事日渐吃紧,他却在这里闲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只能听到一些零星的消息传来。据说杨熙的大军步步紧逼,铺天盖地席卷过来,战火从风陵渡往东侧扩展,已经蔓延到了晋中晋南,且有往河北发展的趋势。
黄河北的遍地烽烟,对京师影响并不大,仿佛那都在千里之外。只见得这斗转星移,花开次第,荷花败了后,满城的桂花又开了,馥郁清香,飘散在京师的大街小巷。凌疏看到宫中送来的月饼,诧异地道:“中秋了?”
董鸽道:“是,今天中秋。”凌疏慢慢走到窗前,眼光扫过园中的花木摇曳,桂影婆娑,天上素月清辉,流光如玉,他低声道:“的确中秋了,这么快。”
却忽然院中一个人绕过影壁,顺着抄手廊飞快地跑了来,正是董鹑。待行到门外,禀报道:“大人,陛下他…他又来了!”
这次杨焘是两个内臣一左一右搀扶进来的,一路跌跌撞撞,还没转过长廊,就叫道:“远梅,远梅,你在不?”
凌疏怔怔地看着他的身影,片刻后道:“陛下,您醉了?”
第69章
凌疏怔怔地看着他的身影,片刻后道:“陛下,您醉了?”
杨焘抬起眼,迷茫地看着凌疏:“朕醉了么?没有,你小看了朕!让我进房去歇息下……”两个人扶着他,身后又跟了一群人,把凌疏给挤到了一边去,眼睁睁看着他进了上房,自行在上首的一张罗汉床上卧倒。
凌疏慢慢蹭进去,远远地看着杨焘。杨焘眼睛微有些发红,狠狠地剐着他:“你过来!站那么远干什么?”挥手冲着身边伺候的人道:“出去,规矩忘了么?”内监们唯唯诺诺,慌忙都退了出去。
凌疏只得靠近些,道:“陛下,有何吩咐?”
杨焘凝神看他片刻,尔后呵呵呵轻笑起来:“今日中秋,我在跟臣子们赏月,忽然就想起你来了,便过来看看你。你这些天怎么样?”
凌疏道:“还好。”
杨焘端起小几上的茶盏,抿了一口茶水,却酒意上涌,手指颤抖,将半盏茶均泼洒在衣袍的下摆上。凌疏看在眼里,想上去帮他接过茶杯,趋前两步,却终究又停了下来。听得“哗啦”一声,茶盏落地,再一次摔得粉碎。
杨焘道:“你知道吗?前方战事,中央禁卫军连连失利,如今叛军已经快到黄河边了。卫勐铎这个废物,我好好的中央禁卫军怎么就弹压不住一群叛军?还不是因为是将帅无能!他只管跟我要援军,我让人去三关调动些兵马回来,恰好能从后面夹攻赵王,偏偏赢绣和范文粤那两个奸佞之臣,他们竟然说金雅仁虎视眈眈盯着三关,所以关口处不能懈怠,竟是不肯发兵。什么金雅仁虎视眈眈,分明是因为罗瀛的事情对朕心存了不满!总有一天我要凌迟了这两个杀千刀的做给天下人看,看谁还敢忤逆于朕!这凌迟行刑,就让你手下那俩人来做!”
他气愤愤地道来,一边把小几拍得山响。烛影摇红之中,凌疏看到杨焘眼中似乎隐隐有泪光浮动,心中微微一悸,低声道:“陛下,三关那边……的确不能放松,陛下可以从别处调动兵马。”
杨焘抬头,死死盯着他不放,叹道:“江东诸多氏族,不可不防,南琼贫瘠,总想来劫掠一番,四处都需要兵马镇守,哪里有你所言那般容易?我天天在朝堂上应付大臣,中秋了还得带着他们吃酒玩乐,可是这心里如油煎一般,却又有谁知晓?我一日日这般煎熬着,谁能替我分忧?”
他看来醉态可掬,但言辞却条理清晰,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看凌疏依旧没有反应,杨焘晃晃荡荡地站了起来,道:“远梅,远梅啊,你为何生就是这般命运?对朕来说,究竟是福是祸?我也曾问过荆侍郎,问你这命格可有破解之法,他竟然说无计可施。朕为九五之尊,坐拥天下,富甲四海,却偏生……却为何人人都来和我作对?”
他一边啰嗦,一边走到了凌疏的身前,微笑道:“莫非我这真命天子,果然压不住你的煞气么?我这心里有些怀疑呢,今天月色真好,真好……”恍恍惚惚地伸出手去,搭上了凌疏的双肩。凌疏顿时僵住不动,低声道:“陛下,您做什么?”
杨焘道:“原来你这么瘦削……”用力揣捏两把,竟似有眷恋不舍之意。凌疏一惊,反手便推开了他的手臂。他出手并没个轻重,杨焘恰又有了几分酒意,站立不稳,骤不及防之下,跌跌撞撞地往后跌去。而后,噗通,坐在了地下。
他慌乱中用手往后一撑,右手却恰恰按在一片碎瓷片上,顿时一阵钻心的剧痛,忍不住一声轻呼,举起右手来,见鲜血涔涔而出,顺着手臂蜿蜒而下,钻入了袖中去。
看着杨焘摔倒,凌疏忽然又悔悟过来,却终究迟了一步。两人盯着那只受伤的手,均都呆住了。片刻后凌疏先回过神来,道:“我不是有意的,陛下你怎么样?”想去扶起他来,杨焘吓得身躯往后缩去,睁大了眼睛指着他道:“你……你不要过来!你果然是个……你别靠近朕!来人,来人啊!”
凌疏慌忙缩回了手。随着杨焘的厉声呼叫,房外呼啦啦进来一群人,将杨焘扶起,立时有内监拿了白布先替他将伤口裹了起来。凌疏呆呆地看着众人一番忙碌,看杨焘脸色灰败,被扶着出房门去仓皇逃离,再不回头看一眼。
当日夜里,皇帝陛下便发起了高烧,连着烧了三天,尚未见有好转。且不管是不是凑巧,这笔烂帐自然要算到凌疏那好命上去。但这厮是天子宠臣,皇帝不发话,没人敢难为他一分半点。
内忧外困之时,皇帝偏生上不得朝。待拖到第四日,清晨时分,凌疏进了皇宫,到了杨焘的宫殿外,求见皇帝。杨焘躺在龙床上,此时倒是微微有些清醒了,闻听禀报,却有气无力地叹道:“他竟然肯出来了?算了算了,不见了,让他回大理寺安心歇着吧。”
太监传了话出来,请凌疏离开,凌疏背负枕冰剑站在玉阶下,看到不远处的梧桐叶子,在清晨的风中,旋转着缓缓飘落。这恍惚间,他想起来多年前,那时候杨焘还是太子爷,闻听了他天煞孤星的命格,站在台阶上怔怔地看着他,眼神复杂神色仓皇,末了终于温声道:“你去大理寺吧,去跟着大理寺卿几年。等你长大了,孤定不亏负你,去吧。”从此他去了大理寺,不再轻易进宫。然后是一年前,也是清晨时分,他从三关回来,在这里求见杨焘,被他狠狠地踹了一脚,却崴了自己的龙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