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临仙依言传令下去,来之前兵士们就配备了斧头及长绳,这会儿却忽然就派上了用途。由魏临仙领着,先有十几个兵士将茂密如织的荆棘藤蔓等物砍开,尔后从乱石左侧容易登上的地方上去二十个侍卫,扔下长绳来,诸人牵着长绳依次而上,不出少半个时辰,便尽皆进入谷中。
杨晔命不可出声,众人点起火把,兵士手执砍刀轮换着将杂树荆棘等物砍开,傍着弯弯曲曲的流水,一条残败不堪的青石板路终于出现在眼前。
如此沿路而行,几拨兵士轮番上阵看开荆棘,行进倒也极快。待行出大约有三四里地,山沟西侧壁上似乎一座黑幽幽的四方形城楼,约四丈见方,杨晔命人投掷一枚石子进去,却寂无人声,只惊起一只老鸹来,厉声惨叫着往别处去了。原来已经荒废久矣。
于是众人接着沿路前行,夜色深重,前路不明,五六百兵士均都静悄悄地不言语。杨晔便安慰兵士道:“不要怕,此路我已经来回查探两次,荒废已久。只是难走一些罢了,待会儿还有更难走的地方,做好准备。”
恰此时肖南安凑到了杨晔的身边,低声问道:“小狼哥哥,这是什么地方?上次我在中军帐听说,咱不是要偷袭浸月渡么?”
杨晔侧头看他一眼,微笑道:“浸月渡另有人去,我们不去那里。南南你就这么想去?”
肖南安大大的眼睛中微有一丝惶恐之色:“不,不是的,我愿意跟着小狼哥哥。可是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杨晔笑道:“告诉你也无妨,好叫你明白。这山谷名禁沟,也是云起翻看前人记载,偶尔发现的。你知道几百年前的潼关关口,本就建在这禁沟左近,这才是长安洛阳之间的正经通道。当时西侧山上设十二连城,城上驻扎兵士,借助天险,把守严密,想必刚才那荒废的城楼便是十二连城里的一座。尔后因为黄河改道,潼关关口历次迁移,这条通道便废弃了。但有那来回的客商,为了逃得一些关税,依旧悄悄地走这里。当时的朝廷闻听此事,便派人在山谷两头堆砌乱石,将这条路彻底封死了。我听云起说,他虽然在前朝文献上得悉有此通道,也是找了很久,才找到谷口。这谷口的那一端,可恰恰就是潼关如今的城楼后侧,我们这一次,定能攻得个出其不意。”
肖南安道:“是吗?那么浸月渡,浸月渡那边……”
杨晔截断他的话,淡淡地道:“那边只是佯攻罢了,这正是云起定下的计谋,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明白了吗?”
肖南安道:“明白了。”默默无言地打算自行去一边,杨晔却道:“这谷中野兽都不曾进来过,道路难行,你就在我身边,别乱走。”
肖南安只得道:“是。”若即若离地跟在他身边接着前行。
沿途杨晔查着那山壁上的十二连城,有的尚存,有的却已经不见,还有两座城楼恰建在狭隘之处,偏偏又塌陷下来挡住了去路,众人便只得翻越而过。直行到半夜子时过后,那十二座城楼也俱都通过了,前面忽然出现一道深谷,溪流飞跌而下,形成一道瀑布,水声隆隆,飞珠溅玉。杨晔命暂停,朗声道:“诸位,这出去不远,便是潼关关口的后方了。我等在潼关奋战了两个月,折损兵马无数,多少兄弟尸骨无存,却未曾撼动其分毫。如今要攻下潼关,成败便在我们这六百人的身上了。魏临仙,年未,还是你们二十个,放下长绳,先下去看看,若是无碍,我们也跟着下去。”
魏临仙依言得令而去,带着十几个人攀了下去,片刻后在下面遥遥地报了平安,众兵士方依次而下。杨晔道:“南南,你跟我断后。”
肖南安一直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边,脸色却越来越难看,杨晔只做不见,督促着那六百兵士依次下了山壁,方带着肖南安最后爬下去,默不作声往前潜行不远,潼关关楼模糊的影子出现在夜色中。
他身边的肖南安却忽然道:“小狼哥哥,我想去小解,我……我有点紧张!”
杨晔道:“瞧你这不中用的,果然是懒驴上套。去吧去吧!快些回来!”
肖南安忙自行走到一片树丛后面,他随身携带了炭条和白纸,籍着夜色慌里慌张地写了几个字,卷成一卷,缚在一枚箭羽上。接着绕过树丛,悄悄靠近了城楼,正打算张弓搭箭,却忽然一个人在耳边柔声道:“干什么呢南南?”
那人呼出的热气扑在肖南安的耳根处,正是杨晔的声音。肖南安一声惊呼差点出了口,反手拔刀出鞘,挟着风势一刀就砍了过来,杨晔随着他刀锋来势侧身避过,伸指在他刀刃上一弹,肖南安弓箭功夫了得,内力和他就差的远了,顿时虎口酸麻,一把刀几欲脱手飞出。接着手腕一紧,已经被杨晔扣住了脉门,扯将过来。
他毕竟年纪小,结结巴巴地道:“我……我……”眼见得杨晔夹手夺过了自己的弓箭,熟门熟路地接下那张纸条,打开过目,待看得清楚,却只是轻笑一声,淡淡地道:“果然。”
肖南安呆在当场,只觉得脑袋中嗡嗡地响,想辩解一番,却双唇颤抖着不知说什么好。
杨晔随手将纸条重新又缚了上去,道:“南南,为什么?”
肖南安颤声道:“小狼哥哥,我……我姐姐她在皇帝陛下的后宫里,她在宫里总是受气,我也没有办法……”
杨晔淡淡地道:“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了。我只问你,我们黄龙岭中伏那次,是不是因为你通风报信呢?”
肖南安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杨晔唇角慢慢浮起一丝冷笑,道:“所以,上次设伏黄龙岭呢,我跟哥哥他们在帐中商议,帐外就你们这些侍卫,结果想来是消息走漏了,我们中了伏。我想来想去也不敢确定究竟是谁。这次也就是借着从禁沟偷袭,胡乱试探试探,先说攻打浸月渡,尔后转战禁沟,果然就有人暴露了。唉,却原来是你这个小娃!这一群侍卫里,魏临仙奸猾,白庭壁胆小,年未直率,钟离针阴沉,马家那三个一个比一个傻,哪个都比你像内奸,偏偏人家哪个都不是。南南,你说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肖南安看着他的笑容,心中惊慌起来,大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之色,忽然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下,可是他一只手被杨晔牢牢扣着不肯松开,他只得哀求道:“小狼哥哥,我以后不敢了,真不敢了!你饶我这一次行吗?从此我一定听你的话。”
杨晔温声道:“南南啊,不是我不想饶你。你知道黄龙岭那次中伏,我们损失了多少兵马吗?里里外外的总共六万八千人。还有无数的粮草被劫掠走,害的我等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困顿流离,狼狈不堪。无奈之下,只能厚着脸皮一次次地去求助岑王爷。幸而最后岑王爷答应了赵王殿下的求婚,不然我们是什么下场,你知道吗?”
肖南安道:“我知道的,我都知道。可是我姐姐她也很可怜。我都有好长时间不给他们传讯了,他们就逼着我姐姐一封封密信给我写,我……我也……”
杨晔唔一声,道:“是很可怜,自己在宫里坐享富贵,哄着弟弟在外面卖命,的确可怜。你姐姐是谁?杨焘的后宫里似乎没有姓肖的后妃啊?”
肖南安忙道:“她不姓肖,她姓乐,被封了昭仪。我俩同母不同父,可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能放弃她。”
杨晔慢慢凑近了他,微笑道:“如此也好,你既然决定不能放弃她,那么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放弃你。南南,你放心,将来我们进了洛阳,只要你姐姐不死,我们是不会亏待她的。我跟哥哥说,她可以在后宫里接着做昭仪,依旧尊享荣华。就是你,这次传回去的消息,也是阵亡于赵王对潼关的偷袭中。这支箭,我替你射上城楼,争取让人传到白翎的手中,不过当然要晚一些了。南南啊,不是我不肯饶你,不肯给你机会。我们本来就是在提着脑袋造反。你有个姐姐牵绊着,你为她所累,终究是脱不了身的。你会反叛一次,必定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这叛徒,我们是万万要不起的,我们已经没有机会让人一次次地反叛了。特别是我,我是真的急不可待了!”
第66章
肖南安靠在杨晔的怀中,眼中映射出了天上点点璀璨的星光,眼神却渐渐涣散了开去。杨晔托住他软下去的身躯,小心翼翼放平在地上,叹道:“只能放弃你了。六万八千大军,就葬送在你这小娃的手里,还差点搭上我和哥哥的老命,看来有个内奸真的是很必要的事情,我们就听着任先生的话,也去弄一个来。”
他抬头望向藏黑色的天穹,心中郁闷难言,但却找不到出气的地方。思忖片刻,喃喃咒骂道:“该死的杨焘,这笔账,还是算到你的身上最妥帖。”
魏临仙等人已经整装待发,却不见了杨晔的踪影,众人只得原地等候。正焦急间,杨晔却又忽然出现,命令道:“众将士,做好准备,杀进潼关!魏临仙,给云起传个信儿,让他加紧攻城,我们这边好做手脚。”
魏临仙右手一甩,一枚浅青色的烟花上了天,“啪”一声轻响,在空中散出了七彩流离的光,尔后听得隐隐地似乎杀声震天,原来是城楼前方的北辰擎见到了烟花,发起了进攻。于是杨晔一声轻喝,众人各执兵刃就冲了过去。
待冲到城楼后的一排排兵营处,众人悄悄潜行,看前方有兵士来回巡逻,便冲上去飞速解决,那些守关兵士往往等不到惊呼出口,就被勒住了颈项送了性命。如此绕过一排排营房,待潜到城楼下,城楼后方并没有几个兵士,忽然发现形势不对,有一人大声喝道:“下面是什么人?”偷袭的兵马最前面是一排弩兵,立时劲弩齐发,随着一连串的惨呼之声,魏临仙等人已经飞速抢上了城楼,各执兵刃砍杀过去。
这一支兵马如从天而降,攻得一个出其不意。潼关守关兵士终于悔悟过来,长声喊道:“偷袭!叛军从关后偷袭了,快去禀报白将军!”一时间城楼上下兵戈相交之声,惨呼嘶号之声混在一起,乱成一片。
潼关城楼三座,分别从北到南依次为上关、中关、下关,三座城楼被雄伟宽阔的城墙连为一体。偷袭的兵士在这一片大乱中沿着三座关楼之间的城墙迅速地侵袭蚕食过去,鲜血激溅中,整个潼关城楼上下都被惊动了起来。
守关将士不知道敌军究竟来了多少,只知道个个如狼似虎扑杀过来,杨晔带着人,长枪如蛟龙出洞,横扫出去,杀开一条血路,往最近的一处中关门处抢进,便打算去把关门打开。
而白翎正在关前浴血奋战,北辰擎在关楼下,指挥者兵士扛着云梯,一波一波地往上冲,前仆后继,锲而不舍。一边有兵士扛了巨木撞击城门。
前面尚且应顾不暇,白翎身后忽然匆匆跑过来一个兵士,递给他一支箭,道:“将军,中关城楼门柱上发现了这支箭!”箭上绑缚着一张纸条,白翎慌忙接下一看,喝道:“偷袭,敌人从关后偷袭!快去防备着!”
那送长箭过来的兵士结结巴巴地道:“已经来了,已经进来了,他们快要抢占中关门了!”
白翎闻言大惊复大怒:“不是说偷袭的是浸月渡么?为什么从关后进来了?难道消息有误?不好,也许是调虎离山!快去看看,黄河上的水军是否也遭受了偷袭?”
一个副将慌忙往上关城楼赶去,片刻后折返禀报道:“将军,关下水军被数条大船围困,风陵渡那边喊杀声甚大,看来敌军从水上同时进攻了。”
白翎脑中轰轰乱响,他关下驻留的水军被调去浸月渡一批,所留不多,未必能抵挡得住关中水军全力一击。耳中隐隐听得关后也是杀声震天,于是勉强收敛心神,立时带着随身副将折回关内,将城楼上的交战任务交给了自己最得力的副将冯雪龙。
他匆匆下了城墙,恰赶到中关左近,乱军中忽然迎面一枪挟着劲风刺来,枪上的杀气激荡得自己衣衫咧咧作响,四边兵士躲避不及。白翎大吃一惊,慌忙长刀劈出,一边侧身避其锋芒。刀枪相交之处,双臂一震,竟是微微酸麻。白翎只得借势退出去七八步远,横刀立个门户,接着微亮的天色看来,见前面来人正是杨晔,笑吟吟地瞧着自己。
白翎心中暗暗吃惊,淮南侯风流名声艳冠京师,他素有所闻,心中对这纨绔子弟未免有些瞧不起,但此人手下功夫如此过硬,莫非是传言有误不成?当下冷冷地道:“你这反贼,半夜三更来干什么?”
杨晔缓步走近他,微笑道:“半夜三更的,自然是要干些不要脸的勾当了,将军这不是明知故问么?”言罢手中长枪突然一震,直撅他心口而去,他身边的侍卫配合得当,随着他蹂身扑上,两面夹击。白翎骤不及防,百忙中肩头一沉,侧身要攻他下盘,杨晔且不管他长刀来势,反手又是一枪,挑的他肩头的衣甲,接着用力一抖,竟将白翎甩飞出去,那一攻自然就落了空。接着魏临仙和白庭壁飞身追杀过去拦截他,死死缠着不放。
杨晔一招将白翎逼退,借机便带着余下诸人去开城门。守城将士死死把守着城洞,却禁不住杨晔的凶狠决绝,枪到处虎虎生风,血肉横飞,片刻间便被他带人冲杀到门后,将城门的门闩给打了开,关外的兵士扛着巨木蜂拥而入,踩着一地尸体和鲜血闯进了潼关。
白翎脸色大变,拼命要拦截过来,却在一群侍卫的夹攻下无法靠前。杨熙的兵马在关外三个月,潼关天险难越,苦苦奋战不能得进一步,且兵马损失惨重,早就攒足了火气,此时如猛虎下山般杀将进来。
杨晔虽然已经在混战中受了几处伤,但杀的兴起,一声高喊,反身接着又去追杀白翎。白翎见他来势汹汹,无奈之下,只得一路带人退上中关关楼,命人放箭,但眼见得敌军涌入越来越多,他忽然惊觉不好,若是城楼被孤立围困起来,最后还是免不了死路一条。当下带着下属一路沿着城墙后退,一路叫道:“快往风陵渡传讯,中关门失守,请求援兵!”
杨晔一见,跟着就抢上了城楼,敌兵杀奔过来,将他围困在中间,他挥枪挡开攻击,身后数个侍卫冲出,挡在他身前。杨晔便抽空喝道:“马天宝,把旗子拿出来!”
马天宝来之前,被杨晔逼着带了一幅旌旗,此时慌忙依言拿出扔给他。杨晔看准一根高高的旗杆,抢将上去,一腿横扫,竟然将旗杆生生扫断,几把将那上边一个“白”字的大旗扯下来,将赵王杨熙的帅旗换了上去。接着发力一举,旗杆被他重新竖起。
杨晔在乱军中寻找北辰擎的身影,却见他远远地带着人正要往这边来,杨晔运足了内力高声喊道:“云起!我上了潼关城楼了!我上了潼关城楼了!”他一身鲜血,形容狼狈,却也兴高采烈,神气活现,清亮的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在潼关城楼内外回荡不已。恰此时天色大亮,城下攻城的兵士见旗帜换了,顿时跟着军心大振,喊杀声亮了数倍,随着北辰擎冲杀过来。
这一日,潼关上下激战不休,黄河中水军同样喊杀不止。一日交战下来,双方均死伤甚巨。
白翎带兵士苦苦支撑了一天,黄昏时分,援兵竟然还没有到来,想来是被阻隔在浸月渡了。白翎从前镇守潼关,凭借的是天险,素来以一当十,但如今短兵相接,兵力悬殊之下,又被杨晔带人占了先机,眼见大势已去,无奈之下,只得退出关去,带着余下的兵马杀开一套血路,往潼关东侧山谷中退走。
他退出几十里地,北辰擎命令杨晔留下清理余孽,他自行带人在后面紧紧追赶。越往前山势险峻,崤函道蜿蜒幽深,北辰擎眼见白翎带着败兵退去时也是有条不紊,况且自己后方不稳,兵力不继,不敢再穷追下去,便吩咐兵士停下,就地利用山石堆筑堡垒,增加兵力,打算步步蚕食过去。
杨晔留在潼关接着扫荡残留的守关兵士,此时杨熙已经被魏临仙接进关来。白翎的副将冯雪龙未来得及跟着白翎撤走,带着二百多个兵士,仗着熟悉地形一退再退,被一干人围困在下关关楼上,苦苦支撑几个时辰,最后寡不敌众,只得束手被擒。他头发散乱,衣甲上满是鲜血,身边尸横一片,均是杨晔这边的兵士。杨晔看得恼怒,正打算一刀剁了他,却听他叫道:“我要见赵王殿下!”
杨晔道:“闲杂人等,赵王殿下不见!”杨熙却在关楼下听见了,忙高喝道:“带他下来!”杨晔闻言只得罢手,将他扯到了杨熙的身前。
杨熙瞄他几眼,见不过是个二十余岁的青年人,便温声问道:“冯将军可是有话要对小王讲?”
冯雪龙抬头打量他半晌,眼神炯亮,脸色凝重,杨熙便对他一笑,由得他随便打量。过得片刻,冯雪龙忽然双膝跪地,道:“末将败军之将,多说无益。赵王殿下才智过人,末将心里也是佩服的。殿下若能赦免我身后这二百余人的性命,我愿意跟随赵王殿下效犬马之劳。不过我有一个请求,想带着他们一直守护着这潼关,不知赵王殿下可否应允?”
杨熙闻言,神色却稍稍有些异样,微一思忖,上前去双手扶起了他,道:“将军肯投诚,再好不过。小王便应允你,这潼关城楼给你接着守着。今日局势混乱,且先处理诸般事情,待一切平定后,我再与将军置酒压惊。”
杨晔闻言一顿足,杨熙背地里做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接着吩咐道:“魏临仙,你负责安置冯将军和他手下兵士。小狼,跟我去上关关楼看看。”他伸手扯起杨晔的手,上了中关关楼,而后缓步往北侧的上关关楼走去,白庭壁等一干侍卫不远不近地跟着。
城墙上处处鲜血,尸体横七竖八卧了一地,因昨晚北辰擎攻关之时,放得还有火箭,关上燃着几处,此时虽已经被扑灭,但却余烟袅袅,绕梁不去。杨晔默然跟着杨熙走出一段,并不刻意避开脚下一滩滩的鲜血,忽然问道:“哥,你为何答应那冯将军接着守潼关关口?我虽然不大管闲事,这些天耳濡目染,也知道潼关至关重要。我们如今有了关中,再占据潼关,拿下洛阳也就指日可待了。可是你让冯将军还驻守在这里,他是白领的得力副将,如今投诚,也许只是权宜之计,这岂不是又埋下了隐患?”
杨熙侧头,微笑地瞥了他一眼,道:“不接受他的投诚,你说拿他怎么办?”
杨晔道:“我本来打算杀了他。”
杨熙笑道:“杀了他,那可不好。冯雪龙此人……连白翎都带人撤走了,而冯将军竟支撑到如今,所以还是留着吧,且不管他心里想的什么,究竟有什么目的。”
杨晔听得云里雾里,思忖片刻,忽然心中一动,便不再提及此事。恰此时到了上关关楼。上关关楼紧临黄河,关下城墙,同做河堤之用。此时夜深,暗夜中的黄河,依旧波涛如怒,拍打着岩壁滚滚东流而去。黄河对面的风陵渡,点点火光从水气中透过来,随着江水的起伏似乎也在上下浮动不休。
关中的水军已经将潼关下为数不多的驻留水军驱逐得随波而下,不见踪影。北辰擎不知何时也已经折返,正站在岸边一块大石上,指挥着兵士将一批批羊皮筏子鼓足了气放到河里,却是趁着潼关关楼下河道最窄的地方要造起三座浮桥,好进一步攻下风陵渡。
杨熙凝神望着忙碌的兵士,道:“你瞧云起勤快的,这又折回来了。”
杨晔道:“我懒,我知道。”
第67章
至此潼关在手,杨熙心情大好,呵呵一笑,伸手捋捋杨晔散乱的头发:“有些人该留就得留着。你看这黄河,从西面的高山间汇聚雪水而出,一路流淌至此。它出山的时候,必定是晶莹剔透清澈见底。沿路汇入的有窟野河、无定河、汾河、渭河,支流里,窟野河泥沙大,渭河流经长安,不干不净,其它的也并非就干净透彻,但黄河也就这么接纳了。这河水它不是纯正的黄河水,它是各地的河流汇在一起,才有了这么大的水势,虽不若前朝诗人所言天上而来,却也是奔腾怒号,气势磅礴。所以黄河虽然水势浩淼,实则混沌肮脏,藏污纳垢。但若不如此,也许在经过沙漠的时候,就枯竭消失尽矣。又何以能流到这潼关左近呢?当然更入不了东海。”
杨晔闻言久久不语,尔后缓缓地道:“我把肖南安杀了。早知道哥哥这么说,我就先留着他。”
杨熙道:“是因为黄龙岭中伏之事吧?杀了也罢,以后慎重便是。”他再看看城楼下的北辰擎,北辰擎已经登上了一座战船,往河水中央去了。杨熙道:“云起告诉我,端午前拿下风陵渡,让我们安心吃粽子。”
如今离端午只有四五天时间,北辰擎向来言出必行,比不得杨晔爱信口雌黄。于是杨晔随着杨熙回转城楼去,杨熙召集将领,打点分派潼关关口各项事宜,配和北辰擎布置兵马。杨晔却自行窝到他身后的一张长榻上,安心地睡起了觉。
杨熙将一切布置妥当,便让人请任鹳过来闲话。任鹳见杨晔蜷在杨熙身后睡得呼呼地,便摇着一把破蒲扇夸赞道:“这位小侯爷能吃能睡,跟着王爷,真是有福气啊!当然这也是王爷的福气。北辰将军是否在外面还忙碌着?那倒是个天生的劳碌命,辛苦他了。”
杨熙道:“是的,云起打算一鼓作气将风陵渡也拿下。而后小王想一边从潼关这边进兵,一边分兵晋中河北,从北边逼近洛阳,先生以为如何?”
任鹳笑道:“王爷若是能把晋中河北拿到手,洛阳又何愁不得?如今潼关已得,老夫那个小徒,想必已经得住了消息,且看他作何反应。”
正闲话的当口,却有人求见杨熙,原来岑王府那边来了人,连夜从长安送东西到潼关。那是北辰擎想要一批火油,岑靳便通过陇上的客商购得,尔后派遣属下送了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两大食盒粽子,个个小巧玲珑,用五彩丝线扎着。随行的岑王府仆从认真地禀报给杨熙听:“长安那边,大郡主主持王府一应事务,一向忙得很,但各处安好,王爷尽可放心。大郡主十分牵挂王爷,让小人来问王爷起居安危。小郡主替大郡主分忧,去厨上亲手做了这许多粽子送来,请赵王殿下品尝。”
杨熙笑道:“是小眉做的粽子,那的确得尝尝。”他先捡取一盘送到任鹳面前,任鹳忙起身道谢,杨熙又招呼杨晔道:“小狼,你起来吃,吃完再睡。”
杨晔早已被惊醒,却接着装睡。此时听得杨熙呼唤,只得懒懒地爬了起来,瞥了一眼,淡淡地道:“我不爱吃粽子。”
那位仆从是岑王府的副总管,做事一向认真谨慎,当下转向杨晔:“那么侯爷是否爱吃肉?小人记得那次岑王府的宴席上,赵王殿下说过侯爷爱吃肉,所以这次的粽子是肉粽。我们关中一向用红枣白米做粽,这肉粽,本是江南做法。幸而岑王府的厨上有几位南边儿来的师父,小郡主特地去请教了一番,才包出这等肉粽,不知淮南侯可否喜欢?”
杨晔回头看着那位总管,心中忽然震惊起来,却是眉头微蹙,慢慢地沉下了脸,片刻后不耐烦地道:“肉粽我也不爱吃。不是说给赵王殿下送的么?你问我干什么?”
那仆从只得道:“是是,侯爷自便。”
杨熙轻咳两声,道:“小狼……”杨晔已经截断了他的话:“云起不在么?我去看看他在忙什么。”伸手扯起自己的一件披风裹住身体,反身出门而去。
门外车声碌碌,是北辰擎带着兵士在查看一桶桶的火油。杨晔凑过去,道:“云起,你要这火油干什么?”
北辰擎道:“你来看看这浮桥。”带着他绕道黄河边,此时东方已经微微发白,三道浮桥均建起了大半,他道:“袁将军在浸月渡那边牵制住了敌军,但估计很快就会被卫勐铎发现我们是在调虎离山,所以我必须赶在今晚之前把浮桥建好。然后把火油桶藏到浮桥下的小舟和羊皮筏中,回头我把对方的兵马诱上浮桥,就放火烧桥。”
杨晔皱眉道:“才建成就烧?”
北辰擎道:“按常理,耗费人力物力建了这三座浮桥恁不容易了,当然是烧不得的。不过岑王爷家业雄厚,他拿出钱来,征集了许多的舟船和羊皮筏子,把再一次建浮桥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况且这对他来说,的确是九牛一毛,想来岑王爷也不会在乎。只要赵王殿下能得住天下,这不算什么。所以我们不用心疼。”
杨晔笑道:“你这败家子儿,败的是别人的家产,自己当然不心疼。”
北辰擎微笑,道:“跟我往东边再看看战船。”杨晔便揽着他沿着河水往东走,北辰擎指着岸边的战船道:“我把投石机搬到战船上来了,趁着这江上风势好,既然打算用火攻,就用得彻底一些。”他已经两天两夜未曾合眼,此时眼眶发黑,却依旧精神百倍地指指点点。
杨晔伸手替他揉揉额头,触手微微有些发烧,诧异道:“你是不是病了?”
北辰擎道:“伤风了,不过不要紧,我能支撑到拿下风陵渡。”杨晔航忙解下自己的披风把他裹了起来,叹道:“所谓巧者劳,智者忧,我这无能者无忧愁。唉,等风陵渡拿下,你可要好好歇歇。”
卫勐铎并不在风陵渡,本一直在河北后方组织兵马,得住潼关被偷袭的消息后加急往这边赶来,却终究晚了一步,待赶到风陵渡,潼关已经失守,听得副将禀报浸月渡那边去防备偷袭的人迟迟没有回应,他警觉不对,冲着副将怒吼道:“还不快去把浸月渡的人马调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