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梅同疏 第35章

  杨熙靠在北辰擎的肩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北辰擎低声道:“殿下若撑不住,我这就护送陛下先回营帐。”

  杨熙沉声道:“不用,我若离去,便乱了兵士之军心,我能撑得住。且让我看着这厮究竟能翻出多大的浪!”任鹳本在阵后观战,此时在两个侍卫的保护下慌忙赶了过来,将一瓶伤药递过来:“这是老夫从别处得来的上好伤药,殿下先止血。”杨熙道:“多谢先生,凌大人杀性太大,此地凶险,先生且到阵后去。”

  任鹳叹道:“这位淮南侯,天煞孤星他也敢招惹得,真真令人无语啊。”一边摇头感叹,一边随着侍卫又退回阵后去了。

  此时天色已经发白,周边的一切渐渐显现出来。杨晔跟着侍卫们围殴凌疏,这乱纷纷的战场上,迅速以凌疏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且渐渐波及得越来越远。凌疏带着为数寥寥的几个黑甲骑兵,长剑到处,依旧杀人如麻。杨晔咬着牙一声不响,心中愤怒忧郁懊恼,竟是百般滋味难辨。他手下留情处,那厮似乎完全感觉不到,只管自己恣意纵横,来去如风,由着性子杀戮。到得后来,所到之处,兵士被杀的心怯,竟然纷纷躲避,如退潮般退让了出去。

  杨熙看在眼里,慢慢拧起了眉头,忽然道:“云起,这人不能留了!”

  北辰擎侧头,看到他苍白的脸和拼命压抑着怒火的眼神,低声道:“是不能留了,可是小狼他……”杨熙怒道:“事到如今,你还在顾着他的那点荒唐心思!你也跟着他犯傻不成?射死他!”

  北辰擎道:“是!”伸手接过随身兵士递过来的弓箭,他的弓大,沉重无比,羽箭却细长,当下张弓搭箭,屏息对着凌疏,待看到凌疏抵挡众人的进攻,背对自己的刹那间,一箭射了出去。

  北辰擎的弓箭功夫冠绝全军,长箭挟着劲风,迅捷诡异,去若流星。凌疏激战中听得风声不对,却已经躲避不开,只得勉强错了下身体,那羽箭顿时没入左肩之中,从前面透出一个箭头来。他被那强劲的来势,带得身躯往前一扑,却及时用长剑驻地,撑住了。

  杨晔一呆,回头看看羽箭来处,却见北辰擎已经搭上了第二支箭,凝神聚气,蓄势待发,他一声哀呼:“云起!”纵身扑了过去,挡在那弓箭前,北辰擎看到他满眼的哀求之色,微微一怔,被杨晔趁机一把夺去了弓箭,杨熙已经在一侧低喝道:“小狼,你想气死我!你看他杀我多少人!”

  杨晔慌忙道:“我不是……哥你受伤了,我哪里舍得气你?你先回营好不好?这里我来处理。”

  此时凌疏慢慢回转身来,看向杨晔这边。虽然他身边的黑甲骑兵已经尽数毙命,唯余他孤身一人,但众兵士被他的杀气震慑,已经不太敢靠近他。恰杨晔夺下了北辰擎手中的弓箭,隔着战场上满地的呻吟哀呼,两人遥遥相望,却相对无语。

  凌疏衣甲上满是淋漓的鲜血,脸色惨白,黑发在清晨的风中猎猎飞舞。待看到杨晔手中的弓箭,眼中愤怒的烈火再一次熊熊燃烧起来,通身戾气大作。他慢慢举起长剑,远远对着杨晔,却终究“呵”地一声轻笑,笑容凄惨,笑声却冰冷。接着他转身,似乎想走掉,枕冰剑在空中划起一道流光,却连人带剑扑倒在地上。旁边的兵士正打算借机冲上去结果了他,见他复又一跃而起,背上犹自钉着那一枚长箭,向着南边踉踉跄跄去了。虽在重伤之中,竟仿佛随风而逝,瞬间就消失在清晨的薄雾轻云之中。

  杨晔举着那弓箭张皇失措:“我不是,我没有……凌疏,你杀这么多人,我不能饶你,可是刚才……哥哥!”他一声惊呼,顾不得再啰嗦了,原来杨熙再一次倒了下去,结结实实地砸在北辰擎的身上,这次是真昏了过去。

  这以后长长的一段日子里,凌疏离去时黑色的身影只能在杨晔的梦里偶尔出现,如一头受伤的野兽般,孤单决绝,萧瑟落寞,牢牢地定在了他曾经少年轻狂的心中。到后来连梦也破败不堪荒诞不经,把他的轻狂一寸寸洗荡干净,终至梦也梦也梦不到,唯余相思欲绝。

  杨晔呆呆地站在帐门处,看到中军帐里,十几个军医在忙碌,杨熙伤在胸前,跟心脏只差了一寸,凶险异常,到如今还昏迷不醒。北辰擎这次不但添了新伤,从前的旧伤口也裂开了,失血过多,下了战场就支撑不住,同样昏迷了过去。杨晔撵着那军医问:“我哥哥不碍事儿么,不碍事么?云起怎么样?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那领头的老军医见他跟着自己碍手碍脚,便好言劝他出去:“侯爷,您先去外面等着吧,如今殿下和将军暂且并无性命之忧,得等等才能看出好歹来。”杨晔张口欲言,被进来找他的白庭壁拖出营帐道:“侯爷,那边魏临仙他们找你,你过来!”杨晔道:“都这当口了还找我干什么?烦得慌,你别拉我!”在营帐门口蹲了下去,抱头不语。

  白庭壁依旧跟他拉扯着,劝道:“侯爷你别这样,大事要紧,破洛军大半人照着咱的安排已经潜入了洛阳,就等着您去主持大局了,快随小的来吧!”

  杨晔抬头,瞪起了血红的眼睛看他:“哥哥和云起伤的那样,你说我有心思么?”

  白庭壁道:“可是现下若松了这口气,那就前功尽弃了!咱们从去年起事,千辛万苦为的是什么?如今洛阳就在眼前,可不能功亏一篑。刚才我问过军医,殿下和云起暂且是不碍事的,你别担心,快随我来吧!”用力将他扯了起来。

  杨晔逐渐回过神来,咬牙跺脚骂道:“日娘贼!他两个敢有事儿,小爷我血洗了洛阳给哥哥们陪葬!小白你说的不错,走,咱们去商议商议,看如何拿下洛阳,我要让哥哥一睁眼,就看到了洛阳城的城墙,这样他才能好得快些!”

  好吃懒做的淮南侯被迫出来主持大局,他提起来杨熙和北辰擎的伤势就是一阵恐慌,听到属下大将们禀报军情就是一心烦躁,想起来始作俑者凌疏的下落就是一声咒骂,骂他的同时又操心怕他自己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不定就被野狗啃了去。这乱纷纷的滋味交替煎熬着,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咬着牙骂了一千句日娘贼,也无济于事,最终只得稳定心神,开始着手安排一应事宜。便吩咐魏临仙一番话:“赵王殿下和云起都受了伤,洛阳我是去不了了,你带着小白他们,按照原计划进行,在城里等着我。”

  接着又转向任鹳:“任先生,这次劳烦你跟令高徒联络一番,在洛阳攻破之前,无论如何我得跟他私下里见一面,有些话当面说了的好。”

  任鹳等忙点头答应。在此之前,北辰擎本就已经安排了如何攻占洛阳的步骤,人马也已经分派好,杨晔便命几员将领禀报来听了,原来卫勐铎突围出去,已经撤到了黄河上,跟那几支被关中水军打得不成样子的黄河水军合兵一处。而梁王殿下的勤王之师,如今已经行到商丘附近,却离洛阳还有一段距离。袁藕明也已经突破了函谷关,将兵马开到了洛阳西侧的新安重镇。合着河南河内两路大军,三路兵马呈扇形,虎视眈眈地将洛阳夹在了中间。

  这时候攻打洛阳,时机拿捏得恰好,再晚就有些麻烦。杨晔以前从来没有操过这等闲心,如今不得不围着作战地图和沙盘团团转,仔细地琢磨研究一番。和众将领商讨来去,觉得无甚疏漏,方才放心。

  这一折腾就到了后半夜,他疲惫不堪地出了中军帐,却见本守护在杨熙营帐外的马天宝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杨晔心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一把钳住了他的手臂:“怎么了?我哥他……他……”

  马天宝疼得嘶嘶抽气,却忍着道:“不妨事,不妨事,侯爷,云起醒了,不过在掉眼泪,你快去劝劝他,让他吃药吧!”

  

  第75章

  

  马天宝疼得嘶嘶抽气,却忍着道:“不妨事,不妨事,侯爷,云起醒了,不过在掉眼泪,你快去劝劝他,让他吃药吧!”

  杨晔忙道:“是吗?太好了,我这就去!放心吧,让我来喂他喝药。爷们儿家的掉什么眼泪,跟谁学不好,都去学小白。他是在担心哥哥么?”

  他随着马天宝往前赶,忽然想起一事来,回身看到自己侍卫中最靠谱的钟离针跟着,便招手叫了过来,附耳低声吩咐道:“你带几个人,悄悄去找找凌疏,看究竟是死是活。不管死活,都回来跟我说一声。”

  钟离针点头答应,自行带人去了。

  北辰擎背上有伤,此时强撑着坐了起来,果然在对着杨熙默默垂泪。杨晔进来先去看顾一下杨熙,见他依旧昏迷不醒,但呼吸却渐渐粗重均匀起来,他便放了心。

  从前好缠着北辰擎胡闹的杨晔被迫长大了,折到北辰擎榻沿上坐下,伸手揽过他肩膀,笑道:“别担心,我看哥哥已经快醒了。来来来,云起,我喂你喝药,你一定是嫌药苦不想喝,所以吓哭了。我得去军中替你传扬一番,让大家伙儿都知道你害怕喝药,呵呵呵。”

  他笑意盈盈地哄着北辰擎,极尽讨好之能事。北辰擎终究扛不住他的温言软语,乖乖地喝了药。又张罗着给他伤口换了药,杨晔依旧搂着他不放,接着道:“云起,你醒了就好。如此我们就趁着这次大捷,士气正旺盛的时候接着行军,奔着洛阳过去。至于如何行军布阵,还得你来,你就坐在担架上不要用,只管吩咐下来,我来按你的意思做,你负责让兵马过黄河,我想法子进洛阳,你看如何?”

  北辰擎点头,道:“只能这样了。”于是大军整顿一番,留下了镇守河内的兵马,余者在杨晔等人的带领下开到了黄河边。他手下大将领曾提议是否让赵王殿下就留在河内,等伤好了再来军中,杨晔并不作答,悄悄看看北辰擎的脸色,见他只是低头不语。两人自小在一起厮混,便是他沉默不语,杨晔也能看出不情愿来,于是伸手一拍书案:“赵王殿下留在河内,他如果忽然醒来,必定急得不得了。况且我必须有哥哥跟着,方才会有主心骨,这仗才能接着打下去。因此我决定,我不能离开哥哥。我们一起去洛阳,就这么定了!”

  沿路杨晔小心翼翼地带人守护着昏迷的杨熙和受伤的北辰擎,待恰恰行到黄河沿岸,钟离针折返,悄悄地禀报杨晔,说道他在这方圆百十里东西南北地找遍了,一直找到黄河边,却并没有找到凌疏,连消息都不曾探得一丝半点。

  杨晔闻言,心中一阵阵地忧急煎熬,却只能不动声色自行忍着,吩咐道:“知道了,你去歇着吧。”

  凌疏那一日受伤后逃出来,本来窝在黄河河沟中一无人处,肩上的伤口一阵阵疼痛,他无法带着这一支长箭逃命,最终忍耐不住,自行动手把那只长箭给拔了,然后慌忙用衣服按住止血,结果没有撑住,不小心昏了过去。幸好这荒郊野地的,战火绵延百里,人烟稀少,没人发现他。也幸他内力深厚,倒也未曾丢了性命,待悠悠醒转,已经夜半时分。

  远处黄河轰鸣的水声很大,凌疏凝神听了片刻,认清方向,硬撑着爬起来,蹒跚行到河边。此时河上所有的船只都被军队征集走了,他沿河行出老远,才找到一个除了打渔无有生计的老渔夫,便拿出银子,请他送自己过了河,挣扎着回到洛阳。

  杨焘这一晚,因着心烦的缘故,并未召嫔妃侍寝,也未按时辰入睡,只在灯下随便翻看奏折。夜半时分,却有何庆春过来禀报,凌少卿回来了,正在殿外,并不曾开言求见皇帝,只是自行默默地候着。

  杨焘微微怔了下,接着忽然将手中的奏折一摔,冷冷地道:“还有脸回来?那就让他候着吧!”

  何庆春低声道:“陛下,凌少卿身上似乎有伤。”

  杨焘瞪他一眼,嫌他多嘴,何庆春慌忙躬身退了出去。

  殿中静谧无声,唯有烛火轻微的噼啪之声,杨焘奏折看不下去了,一阵阵地心悸,彻底烦躁起来,在殿中来回转了几圈,最后还是一咬牙,出了殿门。

  外面夜色深沉,唯有廊下的宫灯发出隐微模糊的光。凌疏跪在玉阶之下,已经没法像以往那么笔直,只得软软地靠在身边的一根栏杆立柱上。

  杨焘怔怔地看着台阶下的凌疏,片刻后终于借着微光看清了他狼狈不堪的模样,心中一动,却依旧沉默不语。

  凌疏抬头看看他,脸色苍白,神情惨然,尔后接着叩头,低声道:“陛下,我……未能完成陛下的嘱托,罪该万死。我去刺杀赵王殿下两次,但只能伤他,却未能致命。如今河内失守,赵王殿下似乎已经制定好了进攻京师的准备,陛下您须要及早防范。”

  杨焘道:“你大老远地跑回来就是说这个?那倒是有劳爱卿了!朕难道就不知道他一直在盯着京师?他不死就不死吧,你还专程过来告诉朕,是嫌朕的日子还不够煎熬,要来锦上添花一番么?”

  凌疏道:“不是,我是来……来……”他想说我怕是不成了,所以来和你告别,听得杨焘语气不善,却终究没能说出口,唯有轻轻地喘息。他从河内过来,负伤在身,一路上疲于奔命,所有的力气都已经耗尽,如今在这里苟延残喘,若是话说的多了,杨焘不定又编排自己成心来现眼,特意要引起他的怜悯之心,好接着回大理寺偷懒去。

  因此最终他只得道:“陛下,我这次犯了大错,我那两个属下董鹑和董鸽,他们是行刑的高手,与此事也并无牵连。望陛下网开一面,让他们在大理寺接着做这行当,别的事情他们也做不来。”

  杨焘诧异道:“听你的口气,似乎朕打算定你个死罪一样。朕说过要惩罚你么?”

  凌疏慢慢地道:“如此多谢陛下宽恕,臣这就回去。”以枕冰剑撑地,艰难地站起身来,转身蹒跚着出去。

  杨焘默然,看着凌疏摇摇晃晃离开的背影,片刻后一声长叹,喃喃地道:“朕究竟做了什么孽?唉……远梅,你站住,你是受伤了吧?”

  凌疏身形顿了一下,回身道:“轻伤,不碍事。”

  杨焘道:“便是轻伤,也得好好将养,待会儿我让御医去给你好好看看。卫将军那里怎么样?”

  凌疏道:“不太好,河内失守了,黄河的水军倒是还在,不过对方的北辰擎行军布阵很有手段,我等援军来得太慢。”

  杨焘闻言将手边的栏杆拍了一下,恨恨地道:“的确太慢,朕在疑心梁王是不是有意拖延?他从前跟赵王也没什么过命的情分,如今想来是想作壁上观,还是有别的念头,朕也有些拿不准。果然是指靠不得。”他微一沉吟,接着道:“今日朝堂上,有大臣提出让朕出狩荆襄,王老丞相却说万万不可,结果大臣们吵起来,吵得朕心烦,朕只得退朝了才罢。你的意思呢?”

  凌疏已经快要站立不住,昏昏沉沉地想着无论如何不能倒下,便是死,也不能死在杨焘的面前,最好他赶紧放自己出去,找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一死了之,落得大家干净。偏生这会儿皇帝陛下又啰嗦不休起来,他只得勉强答道:“这些军国大事,臣不大懂得,并无什么主见,便依皇上的意思。不过出狩荆襄,京师……就拱手让人了……”

  他语气断断续续地渐趋微弱,杨焘犹无察觉,接着滔滔不绝:“朕也是这么想,但是去荆襄,这满朝的大臣,后宫嫔妃,皇子公主这么多,如何能都带了去?真是一件麻烦事……”

  凌疏听着听着,眼前一阵阵发黑,神智也渐趋模糊,最终他只是恍惚看见杨焘的嘴在一张一合,但却渐渐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末了终于没能撑住,一头栽倒在地,昏死过去。

  杨焘见他忽然间摔倒在地下,顿时呆住,片刻后跌跌撞撞地跑下玉阶,却不敢靠近凌疏身边,厉声叫道:“来人!何庆春!传御医!”

  何庆春本就藏在廊檐尽头处悄悄地看着他二人,听杨焘叫人,慌忙先让一人去传御医,领着余下的几个内监过来,趋到杨焘的身边。杨焘抖着手指指凌疏:“去看看凌少卿怎么了?御医叫了没有?”

  何庆春道:“御医马上就来。”小心翼翼地凑到凌疏身边,见他脸色虽然灰败,但胸口尚在微微地起伏,并未断气。他忙回身道:“陛下,凌少卿只是昏过去了,陛下请宽心。”

  杨焘怔怔地看着那一堆人团团围着凌疏,忽然悔悟过来,喃喃地道:“你提起你那两个属下,难道是在交代后事吗?你可真傻,伤重也不肯说,这是跟谁怄气呢!你说朕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去,定会让人救你的。外面太凶险,这次只要你能好好活着,以后你就一直跟着朕,再也不让你出去了。从前的事情也不怪你,朕心里明白,都是那杨晔不好,都是他的错!等抓住机会,朕定当凌迟了他!”

  此时东方已经呈现鱼肚白色,杨焘疲惫不堪地靠上身边的栏杆,他还得上早朝,叛军一步步逼近京师的消息,他不能不面对。

  杨焘从被册封为太子起直到皇帝做到今天,虽有西迦南琼经常骚扰边境,但天下一直无有大的战事,太平日子过得久了,忽遭干戈,不免惊惶忧急,不过短短几个月功夫,皇帝的鬓边已经侵染了丝丝霜色。他一只手慢慢拂过汉白玉栏杆上的卷草花纹,然后摸上了一只石狮子的头,石材冰凉,一丝丝沁入心里去,这雕栏玉砌尚在,唯有朱颜改。杨焘抬头,眼光穿透了天际的云山苍苍,仿佛一眼就望到了黄河边。江山万里,烽烟处处,他的国土正被自己的亲兄弟一寸寸地侵占,一路咄咄逼人,直奔京师而来。

  他一声长叹,无限怅惘。

  第二日,杨焘在御书房接到了卫勐铎的邸报,说道杨熙的兵马已经逼近黄河,如今在河边开战了。因着昨日凌疏已经告知他此事,至此反倒镇定下来,只是淡淡地道:“知道了。去问问梁王的兵马几时能赶到洛阳?还有荆襄那边的兵马,如今行军到何处?让京师这边做好守城准备,只要撑得援军到来即可。”随着他在御书房的几个重臣答应住,一一吩咐下去。

  杨焘转头又问起兵部尚书:“黄河上的水军守备状况如何?”

  兵部尚书沉吟良久,大衍的京师洛阳地处中原腹地,北边防备的是西迦的进犯,三关设下关口,驻扎了大批的兵马。但黄河由于离得边境太远,所以水军并不强盛。不料到今日祸起萧墙,黄河的守备便立时成了软肋。兵部尚书思忖片刻,道:“臣已经命人加强黄河守备,陛下放心。”

  但是三日后,杨焘收住了己方兵马再一次溃败、叛军已经借助浮桥渡过黄河的邸报。

  这次杨焘无法再镇定下去,失手将一盏茶碰翻了。于此同时,有太监来报:“陛下,礼部侍郎荆怀玉荆大人回京师复命,求见陛下。”

  杨焘忙道:“让他快些进来!”

  

  第76章

  

  荆怀玉赶上洛阳封城门前进入了北侧的永盛门。

  京师自从杨熙的大军开到晋南地带,已经开始实施宵禁,白日里进出也是盘查极严,不许来往行人携带兵刃入城。纵然荆怀玉是朝廷命官,也不例外,进城的所有人一个个被搜身,方才放了进来。但两个身配兵刃的侍卫,兵刃却被收了去。等他们一干人进来不久,城门就封闭了。

  荆怀玉回头看看城门,伸手抹一把额头的冷汗,低声嘟哝道:“好险。”他打发其余人回自己府邸,交代人不可出去乱走,方自行去了皇宫。走出很远了,还觉得身后那两道眼光在一直追随着他,贴着他的后背,绝不是那厮表象上的亲热和信任,如跗骨之蛆般如影随行,个中滋味,冷暖自知。

  他进入御书房后,对杨焘行了君臣大礼,道:“微臣有事要禀报皇上。”尔后左右环视一圈,杨焘立时会意,便道:“众卿辛苦了,且回去歇息,朕和荆侍郎说说话。”众人诺诺,均都退了出去。

  君臣二人相对而立,杨焘对着他微微一笑:“你且坐下,朕最喜欢听你说话,如今内忧外患,你又偏生不在朕的身边,这些日子朕好生烦恼。唉,外边如今怎么样了?”

  荆怀玉道:“街上行人依旧,虽然叛军逼近,但看来京城人心是安定的。只是微臣在路上走的时候,听到京师的童儿们都在传唱一首歌谣,陛下是否要听?”

  杨焘道:“歌谣?听听也好,你念吧。”

  荆怀玉道:“如此微臣就大胆了,那歌谣想来是山野村夫胡乱编造的,语句粗鄙,陛下也就胡乱听听,‘龙生六七子,个个不同样。天上下大雨,真龙在何方?一龙逐水东边去,一龙飞天任翱翔。’”

  杨焘凝眉听着,片刻后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听不懂。不过倒是真像小孩子的歌谣。”

  荆怀玉慌忙跟着道:“微臣也不大懂,只是听他们这么唱而已,陛下切勿挂心。”

  杨焘道:“你还是说说正经的吧,叛军是如何过黄河的?卫将军为何一退再退?莫非中央禁卫军真的就不管用了?”

  荆怀玉看看他的脸色,看不出什么来,斟酌片刻,道:“陛下,此事微臣觉得很诡异。叛军这次过黄河如此之快,是有缘由的。且说那一日,我军不幸失了河内,我跟着卫将军一路退到河南岸来。当时赵王殿下和北辰将军据说在牛家堡外,被凌少卿再一次重创,便由淮南侯带兵追到黄河边。陛下您也知道,淮南侯他不学无术,原不足为惧,但因着我等兵败,也不得不多加小心他。”

  杨焘对着他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别再说淮南侯不学无术,你轻敌了。”

  荆怀玉见他语气郑重,忙应道:“是是,微臣轻敌了。结果这一日,两方的水军恰恰才开始交战,忽然间,天色就变了,乌云翻滚,电闪雷鸣,瓢泼的大雨这般砸下来,兵士那里还有心情打仗,只得都退了兵。那时候天空虽然是白昼,却暗如黑夜。闪电一条条劈下来,黄河中浊浪滔天,两方人马俱是看得心惊肉跳。正在这时候,怪事儿就发生了,水里隐隐约约似乎有两条龙,龙眼能闪闪发光。开始离得远远的,后来就凑到了一起,上上下下打将起来,足足在水中翻腾了一个多时辰。结果到了最后,一条龙落败,被打得沿着河水东流而去,不久就失去了踪迹,另一条原地盘旋了几圈,仿佛志得意满一般,半晌后沉入水底。俄尔,便风平浪静。

  “陛下想想,如今九月近十月天气,何来这等疾风骤雨?这龙又是从何而来?一龙得胜,一龙逐波而去,又预示着什么?微臣当时站在岸边,看得傻了,至今想起来那般场景,仿佛还在梦里一般。”

  杨焘听懂了,且将这诡异的龙打架和那首诡异的歌谣联系了起来,却是不动声色地问道:“然后呢?”

  荆怀玉道:“就是这样,叛军那边趁着这边雷鸣电闪双龙恶斗,竟然在上游二十里处建好了浮桥,等到卫将军发现,他们的一部分兵马已经过了黄河。结果我军惊慌失措之下,只得退却了。”

  杨焘叹了口气,良久后方道:“想来是天意吧。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眼见得叛军逼近,有臣子劝朕出狩荆襄一带,你的意思呢?”

  荆怀玉道:“荆襄的兵马正在往京师来,迎头赶上随他退守荆襄,再伺机反攻,也未尝不可。但臣的意思,荆襄虽然易守难攻,却因为是通往南边的要道捷径,多战乱杀戮。而江东据东南之隅,富足繁华,又有长江天险,可做长久之计。”他向来能说会道,但有关此事,因还没揣摩出皇帝的意思,却不便多言,只是含糊其辞地言明自己的意见。

  杨焘闻言,又是久久不语,尔后才道:“莫非荆侍郎也以为京师守不住了?”

  荆怀玉一怔,忙道:“不不不,臣并无此意。不过是为得陛下忧心,臣觉得多想一条退路出来,总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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