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与襟袂连 第29章

萧然是没有想到这么许多,单纯高兴自己的学生能脱离苦海,忙起身对冷风吟深深鞠躬。“冷楼主、冷楼主,大恩大德,萧然没齿难忘!萧然替左云谢谢您了!”

冷风吟忙拉着他起身,笑道:“萧然你客气了,我也是看他机灵,知道你和他有师徒之情,这才把他送给你的。萧然,身边总要留一两个贴心的自己人,这样将来若是同行的有个什么翻脸无情,也好有个照应。”

白烨虽然知道这话的确有理,但还是心里头咒骂了一句,挑拨,让你挑拨!

这边冷风吟扶了萧然坐下,自己站在左云的身边,拍了拍那孩子的肩膀,左云立刻乖巧地跪在萧然面前,在萧然还没反应过来前已经磕了三个头。“先生,请您让左云在您身边伺候,请您一定要留下左云!”

萧然忙拉起左云,用袖子擦去那孩子流下的泪花。“说什么傻话呢,你到现在还叫我一声先生,先生又怎会弃你不顾!”

灿星示意空言去再搬了个凳子过来,放在萧然边上,让左云坐了。冷风吟也没计较什么规矩,笑吟吟得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张薄纸。

“这是左云的卖身契,但是萧然,我觉得这东西还是继续留在我这儿的好。”

“怎么,既然人都肯给萧然了,还留着这么张卖身契干嘛?还想哪天把左云要回来么?”白烨冷笑,拿着酒杯在手中晃悠了两下,笑道。

冷风吟重新将那张卖身契塞回袖里,收了笑正色道:“倒不是存了什么心思,左云说给萧然的,便是不会收回。只是左云他爹如今嗜赌如命,我怕他知道左云在你身边会来骚扰你,那倒是我好心做了坏事,还不如仍然对外说左云是我得意楼的人,只是在萧然你这边学学功课。”

冷风吟边让空言和左云伺候了众人倒酒布菜,边解释了他的用意。

原来左云他爹把左云卖入得意楼后,拿来的钱转手就又给赌得精光。可是家里的大儿子已经外出邻县打工,媳妇气得回了老家,左云他爹卖光了家里所有值钱东西后,便隔三岔五得跑来得意楼找左云要钱。可左云是才入得意楼的,又还不是已经接客的小倌,能有什么钱财?无奈之下左云也只能哄骗客人的钱财。

可来这儿的都是寻欢的,给了你钱还不是要你付出?可左云毕竟是读过书的,怎么也无法去做些下贱的事情,便有客人不乐意了,不然你拿我赏的干嘛呢?

第一次萧然碰见冷风吟时,便正是这样的情形。

冷风吟说,自从知道萧然是左云的先生之后,便一直有让左云去萧然身边的念头,但也知道若不处理了左云他爹,就依着萧然的温顺脾气,非得被左云他爹给折腾死。

“你说的也是个道理,可卖身契在你手上又有什么用处,他爹不是照样会来纠缠左云?”白烨听到这儿也明白了,但,这又有什么用处呢?

灿星替萧然夹了个虾仁边笑道:“萧然是好人,他教出的学生哪个不惦念着他?楼主也是知道左云不会帮了他爹对萧然不利这才做的决定。我们和左云说好了的,若是他爹敢来闹,就说你那儿是没钱的,让他有胆子直接来找楼主闹。他爹只是嗜赌又不是傻子,一个书铺能有什么值钱东西?更何况,白烨啊,若是他爹真的跑去闹,你是放着看的呀?”

第38章

虽然灿星说这话的时候带了三分的嘲讽三分的冷笑四分的针对,但听在白烨的耳朵里头就如醍醐灌顶一般,彻悟了。

左云他爹不正是自己表现的最佳机会嘛!

左云就这样跟着萧然和白烨回了家。

虽说冷风吟说是让左云去伺候萧然的,可萧然怎么可能真这么受了?便说让左云当了书童每日跟着萧然到处走就是,还特意在萧然住的逍遥居里头整了间小屋给左云居住。

对左云而言虽然日子再回不到从前那种无忧无虑少儿郎时,但现在这般不用每天胆战心惊生怕自己做了什么肮脏事情、又还能跟着最喜欢的先生读书习字,自然是最好不过的,只是……

那位白爷能不用每天都像狼似得盯着他么?目光期待热切得让他心惊,总觉得自己像是他眼中的一块肥肉。

白烨也是心焦,每天紧盯着左云盼星星盼月亮得盼着他爹能过来闹事,可每天都让他失望。

可惜没几天,白烨的希望就给灭了。

那天正下着暴雨,大街上都没几个人,书铺的生意更是萧条,萧然就领了左云在读书,白烨躺在一边的竹椅上假寐。

灿星就是这种时候领着空言过来的,一进书铺,先拍了拍身上的水珠子,接着抬头,轻叹一声。“左云,你爹昨天晚上,走了。”

左云手中的书卷落到了地上,苍白着脸唇张合了几次也说不出一句话,眼中满是震惊和不敢置信。

灿星叹了口气,走到萧然和左云的身边,自己坐了下来。“你爹给赌坊的人引诱了开始吸食五石散,昨天晚上你爹和几个赌徒在后山,你爹吸食过量,失足跌下山涧,淹死的。现在尸体已经让楼主领了回来,搁在你老家了,你回去看看吧。”

左云什么都没说,一推桌子站起身就往外跑,也不在意外头大雨如注。

灿星看了空言一眼,空言点点头,撑开刚收起的雨伞追着左云也跑了出去。

萧然看着远去的两人背影叹了口气,翻了一个桌上盖着的茶碗,倒了凉茶后递给灿星。“左云一直都是个很孝顺的孩子……左父我以前也碰见过,是个守礼的老实本分人,家里开了间小杂货铺子做营生,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一家人和睦得紧。当年我娘子过世的时候,他爹还有过来帮忙,怎么才几年,就变成了如今这样呢。”

灿星脸色也不是很好,闻言勉强笑道:“你也别想多了,这些都是人自己选择的,说得不好听些,他爹如今这么走了,对左云来说或许还是一件好事。至少,不会再有人来逼他做些不愿做的事情了。”他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像左云他爹的也不在少数,就我所知,多少孩子都是被这么送了进来。说到底,还是那些开赌坊的祸害人!”

灿星看得虽开,可也忘不了自己是怎么会进的小倌坊,他照顾左云,照顾着每一个被卖进来的孩子,因为他知道,没有人会心甘情愿来做这一行。

萧然长叹一声,没有再说什么,他和灿星都没看见在竹椅上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的白烨,手指微动了一下。

于是从那天开始,梧州城里大小赌馆都被群人给挑了,连几个地下赌庄也不能幸免。自然有人不服的,一查,玄天门的意思,好吧,只能摸摸鼻子自己认栽。

虽然连被端了的缘由都不知道,可,又能怎样?

左云在萧然的帮助下将他爹也算风光下葬,看着在坟头哭得几乎要抽搐的孩子,萧然自己也红了眼眶。

跟着来的白烨很想抱着萧然好生安慰,可他现在能做的只能是轻拍了萧然的肩头。

灿星也来了,当着众人的面一言不发得从袖子里头掏出左云的卖身契,就着坟头上烧着纸钱的火苗点燃,看着它立时成了一摊白灰。

“左云,今后,你自己好好努力吧。”灿星走到左云身前,让空言递给左云一个小包裹。萧然见左云哭得早就没了力气,便替他接了过来,打开一看,里头一套新的笔墨。

“这是楼主的意思,也让我和左云说,以后出门别说自己进过得意楼,咱们可没收过你这种没资质的小孩。”灿星扶住就要拜谢的萧然,笑道:“你和我们还客气什么。你真要谢,过几天自己来我那边给楼主敬杯酒就是。”

顿了顿,又道:“左云也就别来了,我看着就生厌不说,还怕来店里的大爷们瞧了不快。最好,永远都不要来了,那才干净。”

萧然明白灿星的意思,笑着作了揖,送别了灿星和空言。

回去之后,白烨出的主意,说,要不由他安排,把左云送去他哥哥或者他娘那边。左云在得意楼毕竟待了几个月了,见过的人不少,就算如今得意楼说没有过他这人,但还是容易被人在背后碎语。何况现在左云还在萧然这儿,这个经常夜间出没得意楼、得意楼曾经的红牌甚至楼主都经常私下会面的萧然……

最重要的是,白烨不喜欢左云黏着萧然,把萧然当了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一般可怜劲撒娇的模样,总是让白烨觉得牙有些痒痒。他爹都死了,对白烨而言唯一有用的地方都没了的左云,存在着就是碍眼。

萧然被白烨忽悠得晕陶陶,左云就这般在白烨的安排下给送去了他哥哥的城市。

不过白烨也特意安排了一下,不仅在那城市里头给左云和他哥哥都找了份稳定的活计,还给左云找了当地有名的学士做先生,并且嘱咐左云每月给萧然写一封信报平安。

左云走的那天晚上,萧然和白烨去了得意楼。

灿星那天正似乎和空言在闹什么别扭,一看见萧然就往萧然身上扑,恼得白烨抓了灿星的后领子就丢给空言,空言忙拉着灿星去了一边。

冷风吟笑吟吟地看着几人如同孩子一般的打闹,示意萧然入座。“你看你每次来,灿星都像个孩子一般。平日里头老一副老持稳重的样子,我都快忘了,他也才二十出头没多少。”

“楼主,还请您受萧然一拜。”萧然走到冷风吟面前便是深深一拜。“多谢楼主您为左云安排的一切。”

冷风吟忙拉住萧然,笑道:“怎么,难道你本来以为我该是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奸商么?这种事情只是举手之劳,倒是萧然你三番四次如此拜谢,实在是让我汗颜。”

心底只道,你高兴就好,高兴就是。

萧然只当楼主客气,亲自动手给冷风吟斟酒,一抬头,对上冷风吟含了激动的眼。“楼主?”

“啊、来,来喝酒喝酒。”冷风吟忙执了小酒盅道,一仰头就喝了个干净。“左云的事情以后就别提了,等再过些时候,怕是那孩子还生怕别人再说起现在的事情吧。我看白公子的安排很好,这些还是他想得周全。”

“呵呵,还真是难得听见你这么夸我,真是让我受宠若惊。”白烨大刺刺得在萧然旁边坐下,先给萧然斟酒,再帮自己满了一杯,用大拇指往后扬了扬。“那两孩子今天在闹什么呢,空言都哄了半天了也不见灿星笑一下。”

灿星虽然爱闹喜欢让人哄着宠着,但从不是无理取闹的人,所以看见空言哄了半天灿星仍虎着脸的模样,不由得让人好奇一下。

“这两人都闹了几天了。听说,好像是因为这次新来的一个孩子。”冷风吟也不卖关子,说实话灿星别扭了几天,他楼里头也给折腾了几天。

据说,这次新来的几个孩子里头有一个特别出众,花名叫花清秋,长得便是招人心痒不说尤其那双眼睛,和会说话似得,身子又弱,整个楚楚可怜的模样,空言对这孩子也就格外照顾了一些。

清秋也由此和空言似乎格外得亲热,每次灿星罚了他或是骂了他,他便会去和空言哭诉。空言见不得他哭,便去和灿星说,让他宽松些,灿星心里当然不高兴,何时我教导徒弟需要你来指手画脚?何况还是这么个小狐骚!

一来二去,就闹开了。

灿星说空言是喜欢上了花清秋,空言说灿星太小心眼。

灿星一别扭,就使着劲儿得收拾手下那些孩子,尤其这会里头还有个眼中钉似的花清秋,严苛得那些孩子都哭丧了脸整天叫苦连天。

“萧然你今天来得正好,灿星平日里头最听你话了,一会你去劝解劝解他吧,哎呀再这么下去,我都快叫他佛爷了!”冷风吟没好气得抱怨道,求救的目光望向颦眉的萧然。

萧然自然是答应的,不说冷风吟替他大小做的事情,光是他和灿星、空言的交情,也见不得这两人如此闹僵的模样。

当萧然问起的时候,灿星几乎没有当场哭鼻子,整个眼眶泛着红,绞着手中的帕子,不仅仅是委屈,更是憋屈。

“我知道,其实他还是在意我过去的。”灿星倒在美人榻上,望着窗外一轮明月,笑得凄然。“他一直都是服侍我的,当年那些荒唐事,他哪件不看在眼里的?疼我、怜我是真,但心底,真的没有一点计较么?花清秋年轻漂亮,而且干净,真看上了他也是自然,又何必来哄我?我灿星虽不是个人物,但也拿得起放得下,只要他开口,我来替花清秋赎身,放他们二人离开就是,我也省得看了心烦。”

“你真的是想多了,公子啊,我跟了你这么多年,我的心思你还能不知么?得意楼里头也不是没有来过比花清秋更漂亮的,我何时动过其他心思?我都说了多少次了,他长得和我末弟特别得像,所以我才会对他特别关照了一些。也仅仅只是如此而已,哪儿有您说得这般复杂啊!”空言急得也是红了脸,言辞之间也是几分不快。“就一个小孩子的你和他怄气什么?还是公子你其实从来都不信我?您以前的事情,我的确都看在眼里,可我从来没有过一丝一毫得看不起你,我只心疼你被作践、恨自己没能力带你脱离了这苦海!现在我有能力了,我想对清秋好一点,也不过是想弥补自己无法照顾幼弟的遗憾,你就不能理解我一点么?”

“你去照顾啊,我又没拦着你!你要带了他离开我都帮你去开后院大门!”灿星冷笑连连,也不知道空言的解释他听进去了多少。“你把人家当了弟弟,可人家是不是只把你当哥哥呢?你别说他的心思你一点都不知道,那双眼睛里头对你的仰慕那可是写得清清楚楚,就恨不得逢人便说你是他的谁了!我训他两句,他就来和你告状,你们是把我当了什么人呢?你就为他委屈啊?行,和楼主说一声,你就领了他去得了,也省得给别人做榜样!”

“他就还是个孩子,他能懂些什么?你别把人都想得……”

“想得怎样?想得和我一般肮脏下贱是不?”灿星尖声打断空言的话,话音才落,就被一个巴掌打偏了脸。

清脆的掌掴声后,死一般的寂静。

第39章

灿星捂着个脸,垂着眸,泪就这么滑落而下,沿着脸颊滚落在腮边,坠落。

“公子,您要是不快,您就责罚我,请别拿自己出气。”空言握着拳跪在灿星的脚边,颤抖着双手轻轻贴上灿星的脸庞,灿星微微一颤,但终究没有推开他。“您恨的不是清秋,您恨的其实是我吧?”

灿星只是捂着脸,任泪水横流,双唇死死抿着,不发一点声音。

“公子,空言不会离开您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管以后还有谁出现,空言都不会离开您,所以,您别一个人胡思乱想了好吗?”空言握住灿星捂着脸的手,紧紧箍着,声音嘶哑得几乎像是在低泣。“不要说自己不好,公子,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不要再想着过去了好不好?”

灿星终究呜咽出声。

他恨的不是花清秋也不是空言,他憎恨的,是他自己。

自己是个怎么肮脏下贱的人,自己最清楚不过,若是如今的爱人是曾经的哪个恩客或许还好,可,那是空言,总是用一双澄净眸子看着自己的空言。

灿星不爱看空言的眼睛,不是嫌弃他长得难看,而是怕看见他眼中的自己。

变形的扭曲的灰暗的自己。

他是害怕的,害怕总有一天,空言会舍弃了他。

空言为什么不能选择更好的?空言和灿星一般已经被白烨赎身,空言是自由的人,他现在留在得意楼,并不如灿星这般无处可去,只是为了陪着自己。若是有一天他想离开,没有理由可以束缚住他。

空言一直只是伺候灿星的人,空言是运气好的,他不是长得不俊俏,只是正巧成了灿星的下仆,虽然听着是个下人,可他是干干净净的。

空言是好人,心地善良又体贴,楼里多少小倌和妓女都芳心暗许?

空言对灿星越好,灿星便会越惊惶,害怕总有一天空言会离去,会寻找到另一个比他灿星更好的人,空言会如同现在对他这般对那人好。

空言,空言。

对灿星而言,空言不仅是爱人,更是他托付了所有余留希望的支柱。

他害怕啊!

空言对花清秋越好,灿星的心中便越发不安,和空言百般计较的只是想要证实,对于空言而言自己的重要。

或许不会是花清秋,可谁知道,下一个会在何时出现?

灿星见不得花清秋的好,那孩子纯真无邪的样子,像是面镜子在反衬自己的一身风尘。

灿星见不得的不是花清秋的好,而是害怕,空言会有了对比,有了新的选择。

他害怕,却又不知该如何去争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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