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米特却沉默了许久,他闭上眼,心中不由自主地出现了某个答案。
“我并没有死亡的权柄。”
有人告诉过他,第十二章 是“混沌、无尽、循环,以及不应当存在的平衡”。虽然的确应该还有更多,可埃米特就是有那样一种感觉:“死亡”这份权柄并不属于第十二章。
哭泣的声音没有停止,却是逐渐微弱下来。封罐人哽咽着说道:“收下礼物的一直是你。”
“……”埃米特叹了口气,他回到这段记忆不是为了和人来掰扯这些,而且他对封罐人并不了解,越是这样对话下去他越可能暴露自己的不协调。
他没有继续对方的话题,而是追问道:“蠕虫,你见过吗?”
封罐人躬着背,又哽咽了许久,最后才极不情愿地说道:“我去过,我去过门后,我见到了。”
“一开始我,不理解,后来才想或许是。我见过……处于‘水’的一部分的蠕虫。”
答完后,他猛然抬起了头,松开的手去捧住了埃米特的脑袋,以极近的距离凑上来,仿佛埃米特的头颅只是一个道具,而此时他就要将其取下。
“但我知道你想问的不是门后,你想问的是水之上,你想问水之上有没有……”他的声音陡然轻了下来,凑在埃米特眼前的脸庞泪痕斑斑,明明应当是惹人怜悯的模样,此刻暴露于他眼前的却是一种近乎病态的疯魔。
“有……有,我在与你朝夕相处,我在你不想离开的那个人形身上见到过。”
“他治不好的,不可能治好了。”封罐人喃喃着,“你不要变成他,我请求您,留下来吧,留在我身边。”
埃米特没有犹豫,在听到对方的回答之后立刻退出了梦境。
封罐人也是一位难缠的司星者,他见过的几次里,对方所展现出来的性格都有些许差异,而且……情绪变动起伏非常明显。
这种人不好打交道,如果他了解对方恐怕还能纠缠一会。
有了上一次的经历,这次再从梦中醒过来时,埃米特第一时间从床上爬起来到桌前去吃东西。水已经不热,而食物也略有变质,他来不及注意这些,只管先让肉l体的饥饿先结束。
吃到一半时,他就开始拿起笔,将这部分梦境记录在笔记本之中。
封罐人一旦激动起来说话就呈现出一种混乱性,但意思也不是不能理解。蠕虫存在于“门”后,而且“混沌之蛇”知道“门后”有蠕虫,在解释这一点时,他还提及了一个新的词汇€€€€“水之上”。
这个词语仿佛是为了和“天之下”对应产生的另一个形容,不是地面,而是水面,同样代指一片区域以外的事物。
埃米特几乎是立刻想到了某些场景,混沌之蛇的记忆之中“水”和“海”都不少见。
他用钢笔点了点纸面,回忆起另一次封罐人之间的交流,当时他们的关系可能并不亲密,也可能是当时还不熟悉,所以对方同他的态度还有些疏远。
前一次他的话语尽管谜语,比这一次的却好懂不少。
只是埃米特在意的不是这一点,而是……“过去的记忆”也是可以被改变的吗?
在睡梦之中,他的一举一动是否会干预已经存在的“过去”?
作者有话说:
第139章
先前埃米特从不同渠道已经得知了不少关于天之上的纠葛, 也在梦境之中见到、参与过其中的片段。
但从他第一次和天水开始对话的时候,他就产生了这样的疑惑:如果改变了“过去”那么作为“未来”存在的“现在”是否会被改变?
和天水之间的对话还能用“时间漫长”来作为解释,漫长且无法被度量的时间里, 他们之间诞生任何对话都是有可能的, 在这个“可能”之中也许就恰好有着他所询问的那些问题。
当时的一切都是一片混沌, 什么都难以估量。可和封罐人的对话却远不能以此来对比, 那是一个“确切”的时间,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十分固定,有前后的因果关系。
为什么他还能够“询问”呢?
他的确回答过“过去”是可以被改变的, 但这一议题的设想是依据“一次经历之后理解到了现在可能出现的状况, 在第二次循环时作出改变”。另一个则是“历史是由书写产生”,即改变“书写的内容”就是改变了“过去”。
但现在似乎不应该这样考虑。
埃米特将笔记本上这两个论点用笔尖点了点, 忽然间就理解了过来。
是…要做到这一点, 其他途径可能不行,但第十二章 绝对可以,或者说, “混沌之蛇”可以。
混沌之蛇已经经历过了无数个循环, 他将这些事情都经历了无数次,在无数个被“遮掩”的“过去”,一切事情都拥有了可能。
“……”埃米特对着笔记本上自己的猜测轻轻叹了口气, “记忆啊。”
到这种地步,要分清楚自己是身处于哪一个“可能”,还是一直处于“无限可能”都成了一件难事。时间和空间的概念恐怕再一次在对方身上被抹消。
他忽然就有些理解混沌之蛇感到疲惫的缘故。
解决完温饱问题,埃米特又喝了口水, 又看了眼“研究”里的倒计时。
还有四个多小时, 再去睡一觉时间不太够, 但出去找蒲波并且更新一下外界所发生的事情倒还是可以。
埃米特盘算了一下, 干脆将东西都收拾好,去前台退了房。
他打算直接去找人那里看看还有没有第二章 的书籍,预支交换一下,并向人告别。如果没问题的话,他可以直接再带着书去找另一座城市的那位裁缝。
这件事在埃米特现在来看倒是清晰了不少,裁缝店的罗泽女士很可能是第九章 途径的人,但奇怪的却也在这,她想要的是与第二章有关的书。
尽管第二章 和第九章的司星者之间确实有过纠葛,但这并不代表选择那两者途径之间的人也会如此。埃米特更倾向于对方是要寻找什么,例如第二章的仪式。
从旅店离开后,埃米特再度来到蒲波摆摊的那个角落,却依旧没有见到人。
不止是没见到人,这个摊位似乎都有一段时间没有被摆出来,地面上的灰尘与脏污还未被扫去,看着也不是短暂时间里会留下的。纷杂的碎屑在此处汇集尤为严重,似乎连呼吸都会被某些破碎的陈旧之物萦绕。
他看着那块空地一时间有些发愣。蒲波没有和他说过其他的落脚点,而连续两次过来都没有见到人让埃米特有种不好的预感。
反常的事情有些多,埃米特有些心烦意乱,他不太确定蒲波的缺席是不是和费舍尔有直接的联系。毕竟对方也不是第一次表现出来这样的倾向,如果费舍尔再次做出什么事情……他并不意外。
大概是在这里站的时间有些久了,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你认识这里的人?”
埃米特回过神,转头看去,一位巡视的警员忽然停在了道路上。对方眼神中带着些许审视的意味,让他瞬间联想到“审判团”一类存在。
尽管他连司星者都不感到害怕,可面对警员一类人时依旧有种普通市民的局促感。
他支吾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要说什么:“是,是的,我找他换了本书……但是我的书还没给他先生,所以我想问下他如果要托人寄送过来得送去哪。”
“噢。”警员将他上下打量了下,“那恐怕你不用思考这个问题了,这个流浪书贩前两天就出了意外,尸体是被人从纳塞河附近发现的,恐怕是夜里失足从桥上落下去了。”
埃米特仿佛被人猛地锤了一下头,他忍不住追问道:“您说他死了?”
“是,自然。尸体无人认领,被送去了教会,估计过两天会由教会处理。”警员解释了两句,也没打算太过纠缠,他骑上单薄的自行车,又补充了一句,“年轻人,我没见过你,但有些事我想我得提醒你。这世上保不齐有我们都不清楚的事情,要想好好活着,最好别那么多好奇心。”
语毕,对方就骑着车离开了。
埃米特看向原本蒲波坐的那位置,怎么都不能相信对方已经死亡了这件事。
落水而死……他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去往教会看一眼。
路上他顺手买了一份最新的报纸和一份地图,里面内容大多是一些本地的新鲜事,其中就有费舍尔所在的歌舞团即将离开的消息,并公布昨天夜里的演出取得的圆满成功。
这一份报纸中没有蒲波死亡的讣告,或许是前一天就已经公布过便没有重复公告。
这似乎又成了一个对方并未死亡的论点€€€€没有讣告。
埃米特深吸了一口气,将报纸随手塞进包里。教堂的位置离市中心不算远,因为来礼拜的人多,越往教堂的位置走,就越能感受到一种“聚集性”。
他没有作声,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的行人,同时也观察着教堂本身。
从远处看去,教堂的外装十分豪华,整个建筑物上有许多不必要的装饰点缀,像是一种象征“天空”的星辰,但似乎又有着另一种令人不愉的意味。
埃米特以前从未觉得教堂与教会有什么,可在远远看到教堂的一瞬间,他脑海中闪现的却并不是“瓶子”这样一个概念。
那的确是一个瓶子,可那又不止是一个瓶子。相比于一种“容器”,它外延出来的一部分建筑仿佛构成了脚……它像是一只半蜷缩的蜘蛛。
就在埃米特意识到这一点时,一种强烈的不愉,极易被遮掩的“痛苦”忽然涌现上来。
第140章
他很熟悉这种不愉, 或者说就在不久之前,他刚感受到类似的感觉。但以前他从未将这与第十一章 的教会之间关联起来,或许也是因为往日的感受从未像现在这般强烈。
第十一章 这个途径难道有什么特殊?
埃米特心里有所猜想, 却不敢完全下定论。这个途径他先前的接触并不深, 也不了解其中渊源。他只是记下现在的感受, 跟着人流往教堂走去。
蒲波不是普通人, 他是一位教主,至少应当是代行者的实力。他怎么样都不会因为“失足落水”这种理由死亡。
有可能他根本没死,有可能他是因为别的事情而死。
埃米特不知道是哪一种, 但无论哪一种都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特别是当他靠近教堂之后,这种感受达到了一种极点。
从胃部翻滚着涌上来的呕吐欲让他差点就在门口吐了出来。埃米特捂着嘴往旁边靠了靠, 让其他人先进去, 自己则是靠在墙上努力平复这种不适感。
守在门口附近的教士察觉到他的异样,忙上前几步向他询问:“需要帮助吗?”
埃米特正准备摇头,想了想又捂着嘴点了点头。他不想暴露自己对这里的不喜, 但如果能迅速找到一个人向他询问到想要问的东西能更快离开这。
教士忧心地看着他, 伸手扶住他的手肘,半搀半拉地带着他绕到侧门,从那进了一个小祈祷室。
“您是身体不舒服, 来进行祈祷或清理仪式的吗?”
埃米特摇头,他深吸了口气,压下翻涌的感觉,开口解释道:“我是打听到了一件事情……我有一位朋友对书很感兴趣市面上流通的图书他几乎都有收集, 而我到这里来旅游时见到了一位流动书贩, 所以我想找他换两本新鲜书。正约定好了今天同他去书店给他买书, 就从一位警员那得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说他夜里从桥上掉了下去, 第二天便被人从河里捞了遗体起来。”
他不确定这些教士清不清楚蒲波的身份,但无论如何,他不打算暴露自己对天之上的了解。
那教士虽然有些疑惑,却并没有起太大的疑心,他想了想说道:“前两天的确有人送了一位可怜人过来,听说的确是一位流浪书贩,但他人已经离开了,你们之间的交易或许也只能中止了。”
埃米特露出一副坚定的表情:“不,我是一个守信的人,他的书我必须要买给他。您请带我去见他最后一面,只要确定是他,我就不再心存侥幸了。”
教士被说服了,埃米特的理由并没有大问题,而同时他们也没有对那具遗体需要多加注意的指示。等埃米特再缓和了一会,教士便带着他又从侧门出来,弯到教堂后方的一座建筑里。
这里大概是专门用来停放遗体的地方,不少信教人士在死后都会将遗体送到这来,由教会帮忙扫去一切不净,再由他们的亲人带回去进行安葬。也有许多无人认领的尸体会被放置在此处,等待教会的统一埋葬。
大概是由于安置遗体的缘故,后方建筑这里显得异常安静,也更加寒冷。木门没有锁,教士轻轻推了一下便领着人进到了建筑内。
这里没有安装电灯或者摆放蜡烛,又因为周围建筑更加高耸,采光较差,即便是白日进来也十分昏暗。
埃米特跟在人身后进到建筑内时,他眼中细碎的碎屑恰好在汹涌而出的刹那戛然而止,但腐败的味道却扑了他一身。来不及确定更多状况,带他进去的教士便指着进门处的那具盖了白布的遗体说道:“应当就是这一个了。”
埃米特回过神,不敢暴露异常,他忙跟着过去,看向那具遗体。
随着教士将白布掀开,一具因泡水有些浮肿,同时面部神情扭曲的遗体出现在两人面前。
教士低声解释道:“近来天气回暖,落水的遗体的确容易出现这样的状况,虽然脸部很难辨认出原本的模样……但你看看他的衣服和身形,或者其他标志性的东西你有没有认识的。”
埃米特愣愣地看着那遗体,喃喃道:“……不,不用了,这是他。”
不是依靠其他东西进行辨认,而是在那遗体上,和多琳、霍维尔类似的,被蠕虫钻噬过的痕迹。那样的痕迹在水中遗体上很容易被误认为是鱼类啃咬,但埃米特可以肯定绝对不是。
他见过了,每一次都不敢忘。
甚至在这一刻,他涌现出一种极微妙的,令他感到难受的猜想:霍维尔先生也是因为见到了他所以才死去的。
对他施以援手的人因他而死。这念头像是恶鬼伸出了利爪,狠狠地刮挠着埃米特的脑袋,阵痛伴随着不愉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