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幽灵”,死去的人没有“灵魂”存在,新诞生的身躯之中的“意识”或者说“灵魂”又是从何而来?一如瓶中湖的湖水。
谜题早已经由那小小的安瓿瓶传递到他手中,可他直到现在才真正认识清楚到这是一道谜题在等待他堪破。
他心有所动,于是黑暗似乎也便显得不再没有尽头……就好像,他认为的漆黑,只不过是他闭上了自己的眼。
埃米特缓缓呼出一口气,轻轻睁开不知何时阖上的双眼。
“门”的存在与界限并不明晰,很多时候那并不是一道可以触碰到的实物。一如第三扇门是他思绪之上的“认知之门”,而眼下的第四道门则正是他的眼瞳。
他睁开了眼,光亮由此进入到他瞳孔之中。
他“看见”了,没有那厚厚的膜阻碍他的视野那般“看见”。
出乎意料的是,眼前并不是先前那般广袤的空间,而是一个狭隘的、堪堪放下一张凳子的小房间。
埃米特愣了一瞬。这个房间实在是太小,小到只能容纳一个人坐在这张凳子上,除了凳子以外则是十分光滑的雪白墙壁,没有墙纸,也没有窗户。空间之中什么都没有,光亮似乎是从头顶上垂落下来的一盏灯上散发出来。
可当他看过去时,他又怎么样都看不清楚那灯的形状。
这就好像是井底之蛙的“居所”……这不该是四扇门之后的景象。
忽然间,一种细微的,好像丝线一般的声音从他耳畔略过。埃米特猛然循着声音回过头,视野之中闯入一缕灰白,他怔了怔,又再度扭头看向自己的前方。
那个房间却就在他跟前消失了,他回到了阿诺身边,就好像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
埃米特立刻明白过来,那不是一个可以移开“视线”的地方。他正想再次返回房间前,那若有若无的声音再一次穿过了他的脑袋。
他回过头去,“看”的却不是阿诺,而是更远的某个方向。
“有人喊你。”阿诺也回头看了一眼,接着说道,“是那个跳舞的。”
埃米特理解了,他忽然听到声音是源于他曾经交付给费舍尔的仪式,那位可怜的小舞者。关于被他所呼唤,他也早有准备,或者说眼下的时机正恰到好处。
镜中倒影将他困于这份倒影之中找不到出路,但觅旅仪式却能为他指明。
也不知道外面如今是什么情况,埃米特心里暗暗祈祷着,只祈求自己没有耽误太久的时间。他在这倒影之中渡过的时间实在是太长,其中甚至还和一些雪山上的居民生活了一段时间。
“我得赶快去那。”埃米特抱歉地对阿诺说道,“就像我们刚才说的,有些选择我们必须得做,但不是在倒影之中……至少选择的权利应当留给‘现实’。”
接着,他又握住了阿诺的手,十分珍重地攥在手里,永远不放开一般:“你再等等我,我很快就会找到办法……”
阿诺沉默了会,忽然开口问了埃米特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你见过居住在雪原的那些人。”
他虽然也身处于倒影之中,但却同埃米特有些许不同。或许是镜中倒影特意如此,妄图借以引诱埃米特一事激怒他,也有可能是他的力量足够强,至少在他还是司星者的情况下镜中倒影无法全盘隐瞒……总而言之,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他也都看在眼中。
阿诺知晓这是自埃米特记忆之上所诞生的倒影,可他却没想到能在其中看到混沌之蛇死后已久才诞生的人。
那些居住在雪原中的人类,那位“布尔姆”在出了雪原之后便去了叙洛……又或者是法迪尔。而若干年后,那个人类的子嗣之中有一位则坚定地涉足于他所在的途径,并写下了一本名为《寻觅雪山之影》的书籍。
埃米特闻言了然,他不想让阿诺对他的状况过于担忧,只是笑了笑,答道:“是的,我见过……阿诺,我们拥有数个曾经的可能,但你是怎样想的呢?”
阿诺垂下了头,静静注视着两人相握的手,答道:“这道题你已经教过我了。”
接着,他抬起眼,注视着自己面前蒙着一层白膜的人,伸出了另一只手,将他抱进怀里。
“过往造就了现在的我,我不知道对你来说有多少个过往,但是请你记住我。”
“请你记住这一个我。”他低声说道,“我只会选择你。”
第202章
埃米特无法描述自己这一刻内心到底是何种情感。
他当然知道, 自己经历过无数个过往,那也意味着这些过往之中的“阿诺”都与现在的阿诺有微妙的不同,或许这些不同并不足以让他将两个彻底拆分出来, 但每一个都是“唯一”的。
而这些“唯一”的指向是自己。
就像他在倒影中被剥离去所有记忆的时候, 他的一切指向都是阿诺, 对方清醒之时亦是如此。
“……我很感谢你。”他将脑袋靠在阿诺肩膀上, 低声说道,“无论多少次都是。”
“你给了我勇气。”
温存的时间并不久,他们又将迎来分别。
埃米特握紧了阿诺的双手, 而后又坚定地松开。他们会再次重逢€€€€在历经苦难之后。
他跟随着歌声, 明明是走在之前一直所行动的漆黑的水域,可周围的景色却慢慢发生了改变。
轻飘飘的烟尘一缕一缕的, 如同童话故事中仙境的代名词, 这些烟尘从他身上穿过,为他拂去他所需要摒弃的那部分。
一些记忆随着他逐渐离开而消失,一些被他记下的过往则似乎逐渐固定, 眼前的景象也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他失去了“选择”的权利, 又或者只是暂时无法获得。
停留在原地的阿诺也随之感受到周围的一切在濒临破碎,幻方的解构并不迅速,却如同重锤敲击不留退路。
在一切被击碎之前, 一片镜面般的倒影停滞在了他跟前。
“可是你根本等不到那个时候,在这片‘倒影’消散之时便是你堙灭之始,不要忘了,你是受了我的恩惠才得以保存理智直至现在。”
他说。
“你不后悔吗?如果没有了‘你’, 他还有‘勇气’继续达成那个目标吗?你得知道, 他早就因为你陷入了许多次循环。”对方问道, “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延续‘你’的存在。”
而现实之中。
被拉扯起残余身躯的费舍尔难以活动自如,他还有一部分仍留在那硝烟未散的平原干扰他的认知,而另一部分则几乎是立刻伺机呼唤起他的教主。
被分离的各部分尽管无法行动,可阿列克切带走了他的手,那部分得知的情报来看则有一个明确的指向€€€€他的教主不止是教主,且对方似乎深陷危机。
他顾不上自己的情况,没想过他人的意愿与否,也可能是他思考的那部分还留在了平原之上,去感受那里无处不在的危机。当他重新掌控身体,可以实行仪式的时刻,他丝毫没有犹豫地开启了对方曾经教导他的那个特殊的仪式。
费舍尔歌声开口便被收敛,声音变得细又狭长,大却穿不出房间,似乎是引向了另一个不知名之地。
他要交付他最动人的情绪,他对教主最虔诚的信仰……而祭品,他愿意当这个祭品,可他也不止是自己当这个祭品……
在房间角落防备的三人很快便意识到不对,罗泽率先一步攥紧了手中的丝线,大喊了一声“停下”。海涅紧随其后,抛出无数隐藏于光亮之下的影子扑向端坐的人形。
费舍尔如今的身形是罗泽“编织”而成,要想拆解却并不容易。而海涅的影子却不知为何,徘徊于费舍尔的脚下,也成了这个不知名的仪式中的一环,仿若擅自加入了这场仪式。
这场意想不到的“叛变”让两人都倍感棘手。格兰登快速瞥了一眼房间,快步从桌上抄起了台灯便向着费舍尔砸了过去。
纤细的歌声戛然而止,费舍尔也像是被停止转动的人偶陷入了僵直。
没等三人呼出一口气,她们顿时便感觉脑海中又无声响起了什么。那远不是普通人可以抗拒的,至少格兰登已无法控制自己的四肢,开始跟随着僵硬地起舞。
罗泽与海涅还有些许反抗的余地。罗泽手中的丝线持续收紧,而海涅则咬紧了牙关死死瞪着对方,恨不得亲自上去将他撕碎。
强烈的愤怒和仇恨让海涅感到自己似乎有些力气,可还到不了反击的地步。
终于,那张被精心摆放好五官的脸上隐约露出了一抹微笑,他如同谢幕一般,顷刻间从双脚开始瓦解成碎屑被送回他原本应当在的地方。而他所在的位置,却逐渐被另一道身影所取代。
那是一个笼在黑纱之中的人形,让人看不清面容,也无从判断他的神情。若不是双眼见到了此人,他们甚至无法察觉到还有一个人就在此处。
逐渐构成的人形从衣袍中伸出了双手,捧住了费舍尔瓦解到只剩头颅的躯体。那姣好的面容早已无法自由活动,双目也黯淡无光,艳丽的双唇却依旧喃喃着。
“教主大人。”他说。
埃米特垂下了眼睫,低声回应道:“你的呼唤我听见了。”
随后,剩余的那部分随着丝线消散无踪。
罗泽攥住了手中的线,紧紧将目光锁在埃米特身上,她身边的海涅和格兰登却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格兰登率先脱帽单膝下跪行了一礼:“抱歉,阁下,没想到那是您的属下召请您的仪式。”
海涅也跟着忸怩地行了个礼,接着便迅速朝床边走去:“是你就没事了,先别说那么多,既然你来了就帮忙看看埃米特。”
听到这个名字埃米特还怔了怔,好在黑纱能帮助他不被任何人发现,他转过头看去,只见床上躺着的是一个完全干瘪的人形。
海涅完全呆住了,另一边格兰登则被罗泽抓住胳膊询问神秘人身份,没有察觉到这边的异样。
埃米特倒是差不多能理解,真正作为诱饵将他从那种地方引回来的“烟尘”只能是这具身体,“埃米特”的“牺牲”也早有预料。
让他没想到的是海涅紧随其后的举动。
对方攥紧了双拳,猛然转头瞪向埃米特,双眼通红泪水止不住地流。她猛地吼了一声“凭什么”,接着便用被子粗略包裹了一下,抱起床上干瘪的躯干就冲了出去。
还未清楚事情缘由的罗泽愣了下,格兰登则是立刻又向埃米特行了一礼,后退两步便扣上帽子跟着海涅离去。
留下的罗泽手中还捏着丝线,她疑惑不解地问道:“这是怎么啦?”
埃米特微微俯下身,以使自己与这位曾以长辈自居的女士面前平视:“有时候一些‘成功’并不会让人们高兴。”
罗泽将目光从离开的两人方向收回,转而投向自己跟前这看不清面容的人的脸上。她笑了下,又捋了捋丝线,最后松开了手:“您说的没错,可失去的总会以另一种方式回到我们身边……我想,这也是因果。”
埃米特不知道那一瞬间老妇人到底是知道了什么,有没有将自己如今的模样同那个“埃米特”联系起来。他只是直起了身,问道:“您要留下喝杯茶吗?”
罗泽摇头:“我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她面带微笑,顿了顿又说,“尽管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可我能感觉到,让我留在这里的原因已经没有了。我宁愿相信我已经救下了我想救的孩子。”
她说道:“相信好事总比相信坏事要好得多。”
作者有话说:
终于!回来了!
因为一个人在外地住院,上周完全是打乱仗,非常抱歉!!(轻轻跪下)
大家要注意身体啊!!!发烧有时候不是感冒那些,可能会是别的急性病啊!该去医院就去!身体为重!
第203章
罗泽夫人离开地也很迅速, 就如她来时一样。但在埃米特的邀请下,对方走之前还是参观了一番书店,并在最后带走了那面镜子。
她说她想再研究一下这导致埃米特陷入异状的物品, 而已经知晓其中情况的埃米特也没有拒绝。
在罗泽离开后, 先一步跟出去的格兰登则返回了书店。他怅然若失地盯着埃米特看了许久, 忽然坐在了柜台前。
这让埃米特倒是没法直接离开书店了。
他原打算也一走了之, 按照倒影中的记忆立刻出发去塞纳里奥。但眼下“埃米特”那具身体的事还有许多不清楚的地方,如果能在走之前从格兰登那得到两句消息也没什么不好。
他就笼在黑纱之下,干脆随意收拾着这段时间被海涅弄乱的书店柜台。这里堆砌的书实在是太多, 要重新塞回书库都是件麻烦事, 也不知道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瑞恩给他留下的几个小孩都在哪, 能不能回来帮帮忙。
格兰登忽然非常突兀地开始说道:“我有没有同您说过, 埃米特对我而言意义很特殊。”
埃米特的动作顿了顿,接着若无其事地将手中的书放在了旁边的一摞书上,继续整理起书堆, 仿佛根本就不在意。
格兰登又跟着说道:“就当是我无处告解, 最后也只能到您身边来说这些,以让自己心里好受点。希望您不会觉得打扰。”
埃米特依旧没什么反应,但这态度反倒像是一种默许, 让格兰登能继续说下去。
“我得承认,至少得向您承认。”他像是那些教堂里常见的告解者,虔诚地向着聆听的教士们忏悔自己的过往,以祈求得到神的谅解, 心能宽慰, 又或是降下审判, 宣告他的罪责, “刚开始我的确对他更多是利用,什么都是可以利用的,您知道的。我幼时所犯下的罪我不会否认,指示一位脑袋并不聪慧的孩子做事,尽管他与我都不清楚‘剥削’的含义,那却的确是一种不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