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知道,这世间并不存在绝对的平等,我们身陷名利场的旋涡之中,凡事皆与金钱名利挂钩,我是一个商人,丢失的良心决不比他人少,包括对您的事情也是如此。可他却有所不同。”
埃米特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下来,他侧头看向格兰登,等待人接下来的话语。
“或许他是‘早该死去的人’,或许就是在我儿时没跑赢死亡的那刻,或许我那一场大病就是为了警醒我,我们不再是一路‘活人’……十几年来我无数次梦到那种景象,死亡的步足包裹住他幼时的身躯,而螯肢钳住了他半个脸庞……他还在看着我,还在向我询问为什么?我一次又一次地梦到他,这场像是持续了十几年的噩梦终于在我再次见到他时结束了。”
格兰登闭上了双眼,不像往日意气风发,赶路前来的他看上去风尘仆仆,胡茬也冒了出来,左脸上还有拇指长的细口划痕。哪怕是先前他们一同去往凹地冒险,对方似乎都没有这样落魄。
可他的神情确实那样的虔诚。
埃米特还记得,先前对方同他说过无数不信神的言论,痛斥过也利用过。利用信仰的人不是少数,包括瑞恩也是如此。他们比起相信一些虚无缥缈的“神”更愿意相信自己的能力,“神”也不过是可以借用能力的一部分。
格兰登此时的神情不止是比曾经的他自己,更比教会里那些几步一叩首的人显得虔诚。
“您能将他还给我吗?”他说,“我不想再次来不及。”
“……”埃米特沉默了,片刻后,他略带不解地问道,“理由呢?以我来看,他与你最多只是一个朋友。你是一个商人,你应该清楚与我打交道你得付出代价,这请求似乎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格兰登说道:“我难以向您解释这件事,就像扎伊尔一样。我没法不去想他,我没法停止想他。有时候我也会觉得我想去救他并不是因为我有多慷慨,相反的是我十分自私,我救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倘若我不去救他,那么死去的就将是我自己。”
假使这次放任机会从自己手中流走,接下来他就将重复梦见那具干瘪的尸骨。
尽管格兰登追过去时海涅已不愿将埃米特给他再看一眼,可先前的景象他却没有忘记。干涸会从记忆中蔓延,攀爬至他的眼角与眉骨,直至将他也变成那般模样。
埃米特能意会到格兰登的意思,这在“欲l望”中有所诠释。可他帮不了格兰登,因为他就是“埃米特”。
他无法放任自己回归到那种过去,眼下他有更要紧的事。
教主长久的沉默正是答案,格兰登睁开了眼,他那双眼睛十分清澈,不该像是一位商人应有的目光。
他注视着埃米特,良久,起了身,将帽子扣在了自己头上,又鞠了躬,缓步离开了。
在此之前,埃米特并没有觉得自己先前的身份有多讨人喜欢。他认识的人不多,有过交流的更少。格兰登心怀不轨他不愿相信,海涅只是顺手帮忙也并没有期望得到回报。他原本只是认为这些人多会为他教主这重身份更为优待,却没想过会遇到这种情况。
他长叹了口气,将书随手放在一旁,关好了书店的门,接着便也立刻离开了书店。
他还得去塞纳里奥,他有必须要去做的事,已经被他抛去的过往不应当让他烦忧。
只是埃米特锁好门朝着车站的方向走了没多远,便又见到了格兰登。
对方牵着一匹马,头上的帽子不翼而飞,就站在路边,蒙尘的头发却比任何招牌都引人注意。埃米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见对方一直盯着自己,甚至远远便摇手打着招呼,他便还是再次来到了对方跟前。
“我想您应该也要离开这,我能捎您一程。”没等埃米特拒绝,他便继续说道,“莫卡没有列车,而车站的发车并不稳定,现在时间晚,倘若凑不够人,今天便不能离开。我猜测您应该需要一些帮助。”
埃米特似笑非笑:“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会有别的办法过去。”他的确不擅长赶路,但不代表他没有立刻到达目的地的办法。
“或许,可是您走到我跟前来了,那就证明我的猜测应当是对的。”格兰登手里拽着缰绳,耸了耸肩。
他不喜欢格兰登,埃米特还是忍不住想,不管是哪一种身份,对方似乎总有办法预判到他的轨迹。他抬头看了眼天空,夜晚还未到来,但弯月已经在天空中显露身形。
镜中倒影也还在观察……他们无法打碎镜子中的倒影,如果没有完全将其磨灭,那便只会让倒影更多。
更何况他的头在倒影手中,绝大部分权柄也保留在了些遗骸里。现在的他依旧只能使用仪式,以“平衡”的方式去往未知的地方并不明智,他也不打算再栽在镜中倒影手里一次。
埃米特回过头看向格兰登,就像先前数次妥协一样:“我应允了。”
作者有话说:
扎伊尔是指博尔赫斯同名书里的一枚钱币,代指很多,有种具现化的欲l望的含义。
第204章
格兰登只带来了一匹马, 他解释自己的帽子在匆忙中丢失在了卖马匹的柜台上,并宣称那顶帽子就足够买下那里的所有马匹,价值非凡。
埃米特对他这些解释并不在意, 他认为格兰登说这么多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化解两人同坐一匹马的尴尬。眼下他并不是格兰登称得上“竹马”的“埃米特”, 而是疏远且有过不愉经历的教主, 格兰登说的那些话并没有人捧场。
唯二的好处是风声够大, 他几乎听不太清对方的话语,而同时骑马的速度比马车更快,他就算听也听不了多久。
很快, 他们便来到最近的邻市的列车站。
格兰登先一步下了马, 接着伸手去扶下穿着不便的埃米特。埃米特没有理会,径直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格兰登也并不在意, 他收回手又松开缰绳, 对这匹花费了他“大价钱”的马显得并不上心,而是将目光一直锁在埃米特身上。
他的眼神和以前有所不同,有穿透力且带着某种锐利的探视。埃米特看了眼他, 他骤然柔和了眉眼, 耸肩笑了笑。
“我想后面您恐怕也不会让我与您同行。”他说道,“那我们就此分别吧,我会继续兑现我先前的承诺。”
看着人转身便准备离开的身影, 埃米特犹豫了片刻,张嘴说道:“关于第二章 的仪式我不建议你再使用。”
格兰登回过头,神情疑惑:“是发生了什么吗?”
“镜中倒影的境况并不稳定,我与他不合, 而你与我有关系。贸然使用有关的召请仪式, 恐怕会不利。”埃米特缓声解释道, “如果你实在是有所疑虑, 我可以教你其他的仪式。”
仪式方面他会的不算多,但了解原理大多便能有求必应。格兰登表现过对于天之上事物的野心,他可以教会对方一些更万能的仪式或者秘术……
格兰登却摇了摇头:“我想我现在有一些别的想法。”他盯着埃米特看了许久,像是暗示又像是炫耀,“我有一个不错的脑袋,很多时候它会帮我离我想要的更近。”
语毕,他再次行了一礼,转身便隐入了人群。
埃米特心里紧了紧,心下也有了几分猜测。诚如格兰登所说,对方有一个不错的脑袋,那份“智慧”不同于第三章 对于“科学”的探讨,更多的则是对于人心与情感的洞察。
格兰登对他人行动的预判多是来自于他的洞察和推理,他能更清楚地理解他人想要的是什么,从而巧妙又居高临下地产生某种“操纵”感。或许他也发现了两个埃米特之间的关系非同寻常……埃米特也无法保证自己在方才的一系列举动中是否有露出马脚。
而那番关于“埃米特”的话语里有几分真假……他更不好去评定。
他沉默下来,跟随着人群坐上列车,在中转了几站后来到了叙洛与塞纳里奥的交界处。
塞纳里奥没有与外界通车的习惯,他们往往驱使着雪橇犬来回。在租借雪橇犬的商铺中,埃米特却没想到自己能见到曾经认识的人。
明明过去时间并不久,可贝西却像是陡然长大了一般。边境处的生活似乎也赋予了她非同寻常的经历,她披散着头发,戴着厚实保暖的手套,从口袋中拿了些钱出来递给老板。
埃米特听到坐在店内侧的人小声议论:“真不知道那位大人到底是想做什么,这样下去运货的狗都没了。”
“谁知道呢?说不准……”另一个人极小声地说道,“就是叛国!你说,他天天让人从叙洛去塞纳里奥那边,然后又回来,什么都不带,那不就是传信吗?”
埃米特心中若有所动,他看着贝西去了门口,给停在门口的雪橇犬喂了些生肉。明明只有贝西一个人,可她却带了四条雪橇犬,除开她所坐的位置,后面还有一处足够容纳两人端坐的位置。
“伯爵……”他想着那个只见过几次面的人,又忽然笑了起来,“阿诺。”
真不知道当时阿诺到底是抱了怎样一个心态,从高高在上的伯爵变成他那个“男仆”,现在想来演戏也演得够烂。
埃米特呼出了一口气,不再多想,上前去坐上了那特意为他所留的位置。
阿诺不需要和塞纳里奥通信,唯一值得他做出这样毫无意义安排的原因只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会来,仅此而已。
很快,贝西喂好了雪橇犬。她坐上了驾驶位,看着天空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埃米特也跟随着抬起了头,笼在他头上的黑纱顺着头发滑落下去,最后批在他肩膀上。昏暗的光线几乎是眨眼间便被地平线都吞噬了进去,笼罩着他的那层纱仿佛在这一刻笼罩了天空。
群星黯淡,皎月无光。
贝西愣了愣,而后拽紧缰绳,驱使雪橇犬朝着行进过数回的方向而去。
离塞纳里奥还有一段距离,而边界则更为遥远……如果时间足够,埃米特愿意同以前一样,用自己的脚步丈量土地,但现在一切都很紧迫。
遥远的伊西斯皇都内,盛大的加冕仪式结束后不久,一封封关于前线的情报便传至瑞恩的案台前。一部分是塞纳里奥那失去踪影的军队,另一部分则是叙洛边界的红房子。
女仆长艾达为瑞恩整理好情报,同时低声说着自己“亲眼所见”的景象:“或许我的确有一时疏忽,可那座红房子的确是一夜间恢复的原状。”
“你认为是什么人修好了它?”瑞恩问道。
艾达明白这位新陛下的暗示,她沉吟片刻说道:“关于那位‘舞者’,我想我们还未曾见到他。我的意思是,无论是活人还是尸体。”
“舞者可不管修葺房屋。”瑞恩拿起放置在一旁的羽毛笔,在面前的文书上草草写了几笔,接着又说,“我要知晓天之上目前的情况,我们所认识熟知的那几位是否有能力在这新旧交替的时刻分上一杯羹。”
“这决定了日后伊西斯的历史文书将会如何撰写。”
艾达摇摇头:“我已经无法探查到了,主蒙上了我的双眼,又或者€€是最早闭上双目的那位。”
书房内静默了片刻,而后瑞恩问道:“第十二章 司星者的事情调查到了多少?”
“一些……我不太能确定。”艾达答道,“根据您的旨意,从各方收集来的资料里显示,有一段故事被重复讲了数次,而每一次似乎都有所不同,但大体能分为三类。”
“一类显示,第一章 沉溺于权柄,又或是因其掌握的权柄特性,对整个天之上的其他司星者发起了进攻。第十二章为了阻止€€捣毁秩序,耗费巨大代价将第一章囚禁于雪山之巅。一类则说,第十二章于‘它者’勾结,妄图将一切重归混沌,第一章及时发现,将其击杀,而€€自身也因此身负重伤。”
瑞恩一目十行地看着手中的情报:“继续。”
艾达点头:“还有一类则说前两类是同时发生的,即第一章 因权柄而产生混乱,同时第十二章也与‘它者’所勾结。”
第205章
瑞恩的笔尖停顿了下来, 墨水迅速在纸张上晕染开一块,他随手将情报揉成一团扔至旁侧,继而看向艾达:“‘它者’是什么?”
“并未有记录记载, 表述很模糊。”艾达思索着答道, “我认为那不像是我们认知常规中的某些存在。”
“比如?”
“比如司星者。”艾达说完后, 书房内静默了下来。
瑞恩将羽毛笔又丢进了一旁的墨水瓶里, 双手搭在桌上。两人一言未发,心中却在各自思索着。艾达揣测瑞恩想要打探这些内容是否是在先前的逃亡中遭遇了什么。
而瑞恩则是思虑自己与第十二章 之间的事。依照承诺和他所打探到的消息,他与第十二章之间的关系并不方便暴露, 那位教主也曾说过这条途径“不被认可”。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 第十二章 的司星者已然消失,留下的是彰显胜利的第一章。塞纳里奥的军队犹如暗中瞄准他的箭矢, 他调查了两者之间的关联, 一旦开口提及自己与第十二章的关系,瑞恩无法保证这份话语是否会被第一章的人所得知,即便只是这样同自己的亲信讨论。
他没打算在这种事上让自己陷入险境。
忽然, 远处厚重的木门传来了“铎铎”的轻响。垂头立于他身侧的艾达立刻进入了防备状态, 她微微行了一礼,提起裙摆便去了门边,同人小声交谈了两句后, 门边被守在门外的护卫们推开。
一个气喘吁吁,模样十分狼狈,口鼻还用白棉布遮盖住的男人挤进了书房内。他并未走到前方来,艾达也时刻戒备着对方任何妄举。
男人贴着门跪拜下来, 气息未平, 用有些发颤的声音说道:“禀告陛下, 叙洛前线爆发了一场疫病, 短短一日内已有数人病倒,士兵们如今惶惶不安,还请您派遣人员援助。”
艾达在男人看不见的地方对瑞恩点了点头,示意对方所说的都是真话。
只不过在此人上报之前,连艾达都没能注意到前线的动态……这让瑞恩心中略有不爽。
他摆了摆手,让人先离开书房,男人低着头站起身,正要退后时,猛然化作一团湿漉漉的东西朝着瑞恩袭来。
数片影子如黑色触须从黑暗的锐角处迅速包裹拉扯住那东西,却又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被消融瓦解。但就是这片刻让瑞恩和艾达都得以看清那团东西的模样。
像是肉糜组成的球,混杂了许多红色的液体与黄色的油脂,有些细碎的边角处还能看到男人的毛发。它好像在不甘,又好像在嗤笑。
非人且狰狞的一幕打了个措手不及,哪怕是看清这东西的模样艾达一时间也找不出其他更好的反应。她惊声尖叫起来,呼喊着瑞恩的名字,让瑞恩迅速逃跑。
瑞恩却微眯起了眼,抄起旁侧的短刃却未朝向那团球,而是捅向了他自己的胸口。
锐利的刀刃破开他的衣服与胸口,粉白的肋骨再度被他取出。瑞恩脸上的肌肉因疼痛抽搐,但他的手却握住骨头毫不犹豫地回击向那特殊的“球”。
两者相触的一刹那,肉糜先是包裹了一部分骨头,接着却迅速被一股莫名的寒意所包裹。如同寒风吹过,冰棱从它内部将其贯穿进而冻结,在瑞恩的挥舞之下被彻底击碎成粉末。
艾达的呼喊声停滞在了嗓子里,她按住门,数层影子让整个书房密不透风。而瑞恩则是从书桌后站起了身,他踩在一地碎屑上,在艾达“请小心”的声音里蹲了下去。
一抹艳丽到有种惑人感的血色在正红的地毯上,明明十分诡异,却叫人无法挪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