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说:“所以在他出事前,就已经失踪了一个星期。”
如果不是那场变故,那些信会让这里的意识相信这件事。
槐中世界的意识们一向都很好骗,他们会以为,骗术出神入化的小骗子正“健健康康”、“乐不思蜀”地生活在很远的地方。
会有人气呼呼地回信,在信里写“那你就不要回来!”,然后再托新信使送去一大堆馒头和什锦至尊泡面,还有最好看的新衣服。
新信使会被千叮咛万嘱咐,记得一定要带相机去,最好在春天的尾巴动身,因为所有人都想看小槐树漂漂亮亮地开一树花。
意识们会反复拜托新信使,一定要大声训那棵小渣树不讲义气,然后把最好吃的馒头和泡面都扔给他,叫他好好开花好好长大,过最幸福最高兴的日子,每天都跟太阳和蝴蝶跳舞。
死去的小槐树也会用自己全部的身家,拜托新信使,请帮忙在槐树林里多找一找。
请多找一找,找那种健康又枝繁叶茂的树,拍照片的时候,一定要拍一树最好看的槐花。
€€€€这就是为什么即使用了穆瑜自制的、效力最强的生根粉,小槐树也依然长不出根。
因为路南柯自己不想扎根。
他骗了很多个家,可从不久留,因为他不想鸠占鹊巢,顶替一个本该幸福快乐的乖孩子。
顶天立地的小骗子时刻牢牢记着自己是棵小槐树。
他是树,才不会学寄生藤,去扎根侵占别人的家,那样他会愧疚到疯狂掉叶子。
他也不想扎根在任何地方,因为他实在很难相信,“家”会是保护他的地方。
家是保护人的地方,这没错。
但家不保护他。
小骗子被骗了一次,被斧头剁得七零八碎,已经够疼了,没力气再去信第二次了。
所以大槐树们使劲浑身解数,都没能哄着这棵倔脾气的小树,把他的根交出来,让大家想办法。
路南柯只想安安静静睡在没人知道的地方,这是小骗子唯一的、真正的、从未宣之于口过的愿望。
但偏偏是那一场因贪婪和恶念而燃的业火,让那些信没能被寄回来。
这个唯一的愿望,就这样永远失去了实现的机会。
最怕黑气和魇的漂亮小树,也被怨念所摄,挣扎不掉、逃脱不出,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
路南柯有点紧张地看着大肥羊先生。
小骗子可很久都没体会过“紧张”的感觉了。
他在心里拜托大槐树保佑,大肥羊先生可千万一定要只喜欢漂亮的小树。
他的叶子是一定会越来越少的,等他不再好看的时候,这个家就会忘掉他了。
小骗子耗尽毕生功力的完美计划,就差最后这么一环的纰漏€€€€因为他顺手骗了一位大肥羊先生,大肥羊先生忘不掉他,为了找他差一点就被黑气暗算。
这可不行。
他死以后,会被埋进土里,长成一棵没有知觉的、真正的槐树。
要是哪天运气好,他的落叶被风送回家,发现大肥羊先生一个人坐在家里难过,一定会急哭的。
“请您保佑。”小槐树站在大槐树的树荫下,看着那些从枝繁叶茂的树冠间落下来的月光,小声念叨,“请您保佑,让我被忘掉吧。”
大槐树才不保佑,一大嘟噜槐花掉下来,啪地砸中了小骗子的脑门。
……跟大肥羊先生抬手敲他额头的力道一模一样。
遭受双重攻击的路南柯捂着脑袋,被大肥羊先生喂了几朵香香甜甜的槐花,一点点缓过神,才听见叹气声。
淳朴的大肥羊先生脱下外套,把小骗子裹住:“我很难过。”
“不要难过!”路南柯立刻拉住他,翻来覆去检查那只手,“怎么了?是刚才的黑气还没除干净吗?”
穆瑜摇了摇头,让一阵风拂净路旁的大石块,撑膝坐下去。
他认真地回答路南柯:“让我难过的是一棵小树。”
没有任何一名对自己的职业引以为傲,背负使命和责任的种树人,会想听到一棵小树问“是不是不可以掉叶子、因为掉叶子就不漂亮了”。
这就像是一位最自豪最勇敢、拔刀相助使命必达的小信使,听寄信人说“我给的钱不够,是不是就不会把信送到了”一样。
路南柯急得蹦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小信使可太懂这是什么感觉了€€€€被怀疑、被不相信、被质疑最骄傲的工作,这可一直都是路南柯最害怕的事。
比变成魇还害怕,比凋亡在盛夏来临之前还要害怕。
比再也无法在第二天清晨醒来还要害怕。
小信使后悔到满地团团乱转,又着急又懊恼,握着大肥羊先生的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您是非常厉害的种树人,我说错话了,您打我吧。”
大肥羊先生:“唉。”
一位对自己的职业引以为傲,背负使命和责任的种树人,被一棵小树要求动手打它。
小信使:“……”
小信使浅金色的漂亮眼睛差一点就变成了蛋花,不用拿草叶狂戳睫毛就眼泪汪汪地,紧紧搀着被打击到站不起来的大肥羊先生:“不是的,唉,不是不是。”
这棵罪魁祸首的小破树可真该打。
平时都能言善辩、口齿伶俐的小骗子,这会儿不论怎么都解释不清了。
小信使疯狂开动脑筋,想办法将心比心€€€€所有信使都知道,做一个信使最骄傲的事,当然就是把一封非常难送的特快专递跋山涉水、翻山越岭送到目的地。
种树这个职业也是一样的。
小信使在《树木的种植与养护》里看到,种树人最有成就感的事,莫过于把非常难养的树养活。
但这里的树都长得又茂盛又挺拔,每一棵的长势都非常好,一看就能活三百岁。
路南柯东张西望,实在找不到更难养的小树了,只能主动跳进大肥羊先生的怀里:“您看,比如我。”
“我可是棵又娇气又难养的小槐树,您可以拿我试试。”小槐树把伤口给他看,又立刻把衣服飞快盖回去,“能把我养好,说明您是最厉害的种树人,对吗?”
伤痕累累的小槐树被轻轻抱住,稳当的手臂环在背后,掌心轻覆上那些深可见骨的旧伤。
大肥羊先生接住自觉跳进怀里的小槐树,被勉勉强强说服了:“我可以吗?”
小槐树坚定点头:“当然可以!”
穆瑜把裹着自己的外套、主动抬手乖乖等抱的小槐树抱起来,轻轻摸头发,喂一颗月亮糖:“或许是对的。”
“但我刚受了打击,变得不太自信了。”
他的声音很温和,听起来沉静柔软,慢得像是轻盈的晚风:“我能不能养好你?”
“肯定能!”路南柯赶紧鼓励他,“您可是最棒的种树人!就像我是最棒的小信使!您觉得我是最棒的小信使,对吗?”
小信使循循善诱,耐心地等到大肥羊先生点头,才又继续说:“别担心,有我在呢,我和您一块儿努力,把我养得漂漂亮亮的。”
眼睛弯弯的小槐树抱住大肥羊先生,一下一下地晃着哄:“您觉得我很漂亮,对吧?您还没见过我真正漂亮的时候呢。”
小槐树当年也是骄傲地迎着春风,开满了一嘟噜一嘟噜的槐花,招待过路的蜜蜂酿成最好的槐花蜜的。
虽然那些事都已经过去很久,但路南柯偶尔在梦里,还能梦见自己开花的样子。
他是远近闻名的最漂亮的小槐树,他的花白得像雪一样,里面的花蕊是淡金色的,风一吹就香迷糊一树的小蝴蝶。
“你说得对。”大肥羊先生终于被他说服了,“我们一起努力,你会变成健康漂亮的小槐树,会在来年春天开一树的花。”
“对!”路南柯松了一大口气,“您千万要记住,不能再怀疑自己,反复怀疑自己、觉得自己很不好的那种意识,是有可能会变成大黑球的。”
路南柯可不想让大肥羊先生变成魇,如果是那样,他当然肯定也得变成魇才能回家,到时候两个人就都不漂亮了。
被自己的想象吓得缩成一小团,满脑子都是一个大黑球、一个小黑球的小骗子,完全忘了还有“不非得回家”的选项。
有些想象力特别丰富的小骗子,这会儿已经开始脑补大黑球和小黑球互相用刷子洗刷刷了。
……绝对不行。
路南柯打了个激灵,忧心忡忡提醒大肥羊先生:“您可一定要努力啊。”
“好。”穆瑜点了点头,把裹着厚外套的小槐树背在背上,让他舒舒服服地趴着,一手推着自行车往家里走回去。
路南柯还是第一次被背着回家,趴在大肥羊先生的背上,睫毛一点一点坠下来,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地不停给大肥羊先生打气鼓劲。
月光宁静,晚风柔和,路旁阵阵清脆虫鸣。
漂亮的小骗子在露水的浸染里一点一点褪色。
干枯细瘦的手落下来,摇摇晃晃地抓住一抹月亮,又被月光从指缝里溜走。
“唉。”小槐树嘟囔着抱怨,“我不漂亮了。”
穆瑜说:“那又怎么样呢?你是我家的小树。”
大肥羊先生家里的小树,漂亮一点、不漂亮一点,都是没关系的,当然也不是必须长成良才或参天大树。
喜欢长高就往高了拔,喜欢开花就热热闹闹地开,要是不喜欢开花,那就长一树绿油油的叶子。
是因为小槐树喜欢漂漂亮亮,所以大肥羊先生出来找小树的时候,才这么对人家说的。
如果小槐树喜欢长高,大肥羊先生出来找家里的小树的时候,就会说“请问您有没有看见一棵又高又挺拔、笔直得像剑一样帅气的小树”了。
小槐树茫然地张着眼睛,他慢慢挪动手指,像是在小心地轻轻触摸这句话:“如果我不是呢?”
“这太好了,是我听过最好的事。”小骗子弯着眼睛说。
他轻声问:“可如果我不是您家的小树,可怎么办呢?”
“怎么会?”穆瑜有些疑惑,“不是你刚才自己跳进我的怀里,要我养你的吗?”
小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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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机灵的小骗子张口结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情急之下说了什么:“我,我€€€€”
“多谢你鼓励我。”穆瑜认真向他道谢,“如果不是你及时让我养,我刚刚对自己生出质疑,或许就会被怨气乘虚而入,变成魇了。”
“我刚才……”小骗子额头有些冒汗,刚想解释“我只是想安慰您”,听到最后一句,赶紧把话咽回去。
小骗子很害怕大肥羊先生变成大黑球,立刻改口:“我是说!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穆瑜问:“明天早上,我可以继续帮我家的小树给自行车打气吗?”
“还有早市。”他温声开口,语气很轻快,“我家小树喜欢吃烤鸭,皮要烤得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