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的浅金色眼睛像是愣住了。
那双总是笑着的、什么时候都不难过的眼睛,有点错愕地张着。
被光一捣乱,小槐树的叶子就颤了下。
裹着被子的一小团路南柯,裹着厚厚的被子,探出一小点脑袋,小心地打量眼前的人影。
他晃了晃脑袋,忍不住抬手去揉眼睛,又揉了揉耳朵:“您€€€€您听懂了吗?”他重复刚才的话,“我是说,我骗了您。”
“当然。”穆瑜说,“我完全听懂了。”
他也认真重复做过的事€€€€把非常警惕、走一步退三步的小骗子从被窝里轻轻剥出来,抱进怀里,然后再提供一只手,让最要面子的小骗子用来把脸藏进去。
“你是我家的小树。”穆瑜问,“所以你是我的孩子,对吗?”
小骗子很想说不是,但他的确已经是这家的编外小野树了。
一位对自己的职业引以为傲,背负使命和责任的种树人,把小树当成孩子,那当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没有任何人能阻拦一位种树人把小树当孩子,就像没有任何人,能阻拦槐树的信使为了捍卫槐中世界而选择牺牲。
小骗子还没想清楚怎么就到了这一步,但他的确在一系列操作后,一不小心暂时成为了这家的小孩,只好慢吞吞点头。
穆瑜说:“那么,事情就很好梳理了。”
“我的孩子受了很严重的伤。”穆瑜说。
心地最软的小信使,用这个办法,不让牵挂他的人担忧难过,不让自己被记忆里砍下来的斧头抓住。
但他自己又实在太疼、太害怕、太难过了。
所以那些实在藏不住的疼和难过,会被他用“编假话”的办法,假装满不在乎地随口说出来。
这是小骗子自己招认的,假话要藏在真心话里才可信。
真心话要被假话藏着,才能大大方方地说出来,说得好像全不在意,只是句最轻飘飘的闲话。
“我的孩子受了伤,他很疼。”穆瑜说,“又疼又害怕。”
一棵不会动的、硬邦邦的小槐树,枝枝叉叉直愣愣杵在大肥羊先生的怀里。
浅金色的眼睛睁得圆溜溜,像是干净的镜子。
路遥知张着眼睛,胸口慢慢起伏。
穆瑜让他靠在手臂上,摸摸因为躲在被子里,被蹭得乱糟糟的小卷毛:“我的孩子很害怕,很难过,疼得很厉害。”
“……是这样。”小骗子的声音轻得惊动不了最胆小的雏鸟,“可我骗了您啊。”
穆瑜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了:“我要抱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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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这些,就是气得大口大口全吃完了至尊豪华什锦泡面、吃完了热腾腾的大白馒头、出去找人玩了一宿扑克牌的红桃K,被迫在第二天一大早起床,目瞪口呆听眉飞色舞的小信使足足讲了十遍的内容。
“知道了,知道了,大肥羊先生要抱你。”红桃K追问,“然后呢?”
红桃K急得够呛:“你别每次讲到这就停啊!你这个行为和我把你刚长出来的花苞按住,不准你痛痛快快开一堆花把蝴蝶香迷糊有什么区别!”
小树要开花,当然是花苞打开那一刻才是重点!
怎么能在前面讲了这么一大堆,然后在开花那儿写个“略”,再心安理得地从头再讲一遍?!
路南柯暂时还长不出花苞,当然对这种类比没半点感觉,得意洋洋晃脑袋:“那当然是重点机密。”
小骗子捧着一碗冰镇红糖槐花粉,美滋滋地用小勺子舀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你就说幸福不幸福吧。”
“幸福!幸福!”红桃K唉声叹气,“你要是把下面讲完就更幸福了。”
红桃K有点怀疑:“路南柯啊路南柯,你不会是被人家哄得晕头转向,不争气地哭鼻子了吧?”
小骗子这回有底气极了,傲然叉腰:“必不可能!”
€€€€这可不是假话。
路南柯可以保证,自己接下来绝对没哭,没掉眼泪,也没被哄得晕头转向。
他才没有晕头转向,他明明就是直接晕过去了。
有些倔脾气的小树,是要把伤一直藏着掖着不给人看,假装自己什么事都没有,直到被人扛回家里去,轻轻拍着背抱着柔声哄,才肯想起来疼的。
昨晚大概是路南柯被砍碎以后,最疼的一天。
这么说也不准确,应该说从那以后,每天都是最疼的一天€€€€但小骗子把这些疼全藏起来了。
技艺精湛的小骗子连自己都能骗过去,不遗余力地榨取生机,摇摇晃晃长叶子发芽,假装不疼。
可昨晚不行,这大概就是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自行车有掉链子。
再狡猾的小骗子也难免偶尔失策,掉在那个怀抱里的时候,路南柯竟然真觉得自己又累又疼又害怕又难受。
这种丢人的事,爱面子的小骗子当然必不可能给红桃K讲。
……
被抱住的小槐树以为自己一定是要死了。
因为除了临死前的梦,警惕心超强的小骗子不相信,自己还有这么幸福又这么难受的时候。
被抱着轻轻拍后背,轻轻晃着哄的小槐树,再也没力气“假活”了。
收回强行榨取的生机后,强烈的虚弱迅速席卷了路南柯,他睁着眼睛,一个手指头、一片小叶子都再也动不了。
“我快不行啦。”
奄奄一息的小骗子嘟嘟囔囔:“我,我要留遗言了,请您听我说。”
大肥羊先生握着他的手认真听。
小骗子的遗愿是想痛痛快快想吃一顿烤鸭。
薄薄的小春饼卷着烤鸭肉,皮要酥脆一点的,沾甜面酱,然后把又脆又甜的黄瓜条和切得细细的葱丝码进去,包成一口一个那么大。
快不行了的小骗子被大肥羊先生抱着,一口一个小春饼卷,一口气吃了大半只烤鸭,撑得眼冒金星,发现自己居然还很精神。
一定是判断失误。
小骗子重新调整状态,奄奄一息:“我,我重新留一下遗言。”
大肥羊先生帮他擦干净嘴角的酱汁,握着他的手认真听。
小骗子重新留的遗愿,是想把自己重新打扮得漂漂亮亮,就穿着这身睡衣,被埋在这家的院子里。
“我没力气了,只好靠您帮忙了。”小骗子气息奄奄地把根交出来,抓紧时间交代,“您就把这……把这一堆小木头,埋在您家院子里,可以招财转运。”
小骗子说:“如果您发现我再也叫不醒了,就把我埋下去……对不起,我可能要在您家院子占一小块地方了。”
他信誓旦旦满口保证:“我长得小一点,不会碍事的。”
呵!
得意的小骗子虚弱叉腰。
这当然是好听话€€€€他才不长得小一点呢!他至少要长足足五根健壮的树枝做树冠,他被砍断的时候就有五根侧枝。
等他成了真正的树,就要趁人不备飞快长大,然后抢在春天开一树花,把这家人全香到晕头转向。
然后他就把槐花都扔下去,送给这家人做槐花蜜、槐花酿、槐花炒鸡蛋,做又香又甜的槐花糕,他要长最茂盛的一树叶子,给这家人在夏天乘凉。
大肥羊先生用柔软干净的纯棉大手帕,仔细包起了那些不起眼的小木头。
小骗子依依不舍地看着自己的根,他从没和自己的根分开过,看着那些根被收好,难过得眼泪汪汪,发现自己居然还很精神。
一定是又判断失误了。
小骗子振作精神,颤巍巍咳了两声,苍白着脸色小声说:“我,我真的……要留遗言了。”
大肥羊先生帮他拭净睫毛上的水汽,握住他的手,让小骗子靠在自己身上。
结束了“假活”状态的小槐树,其实已经迅速褪去生机,暴露出强行遮掩下的衰弱。
路南柯的身体冰冷,脸上没有半点血色,胸口要好一会儿才起伏一下。他枕在温暖的手臂上,慢慢挪动细瘦枯干的手,一点一点,捏住大肥羊先生的手指尖。
“请您不要为我难过。”小骗子说,“我会变成树,一直陪着您,您还是最棒的种树人。”
“您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我在和您说话,我晃一晃叶子,就是很高兴,开花就是想您啦。”
小骗子轻声说:“如果您累了,请靠着我休息,太晒的时候,请来我这里乘凉。”
“如果您也想念我的话,就请在每次想起我的时候,来我的树枝上系一根红布条吧。”
“这是我的愿望,所以请不要为我难过。”小骗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我不知道槐中世界有没有转世,没有人知道,不过我现在决定骗您说它有。”
“我要骗您了。”
“我们这里有转世。”
“就和睡一觉一样,醒来就是新的一生。”
漂亮的小骗子轻声许愿:“醒来以后,我要做您的孩子。”
穆瑜摸摸他的额头:“好。”
伤痕累累的小槐树再也撑不住了,甚至没有坚持到听他回答,身体就软下来,不再出声也不再动,陷入了全无知觉的昏迷。
被穆瑜抱起来的时候,路南柯枕在他肩头,呼吸轻得吹不起一片羽毛,漂亮的浅金色眼睛还是睁着的。
他连眼睛都不舍得闭上,怕自己记不清大肥羊先生长什么样,找错了家门。
……
路南柯当然不可能把这些全讲出来。
就比如他真正的心愿、他其实不光喜欢泡面还喜欢烤鸭、他居然把根就这么交出去了这种事……小骗子是宁死都不会讲的。
但只是听了只言片语,也让红桃K瞪圆了眼睛:“你这听起来可不太好。”
红桃K扔下扑克牌,抓住路南柯的手腕。
即使是在白天,小骗子也没力气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了,腕骨依然苍白瘦削,细瘦的手指软软垂着。
路南柯裹着厚厚的衣服,捧着甜津津的红糖槐花粉,拿小勺子的力气都不够,半天才吃下去一小勺。
红桃K担心到皱紧眉头:“你昏过去以后,是怎么醒过来的?”
小信使今天是坐在自行车新装的后座上,被大肥羊先生推着来送信和快递的。
神气活现的小信使,背着大挎包,坐在自己的自行车后座上晃悠着两条腿,那叫一个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