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醒来以后,就会忘记很多事,忘记许多噩梦是怎么来的,忘记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的过往。
有很多半真半假的记忆,写着他在林家生活得多幸福、多愉快,写着林飞捷视他如亲子,他必须还他父亲欠下的债。
人很难怀疑自己的记忆€€€€这是个非常危险的行为,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意识就像是由记忆堆积起的积木。
动摇其中某块积木、冒险向外抽取积木的后果,可能是整体摇摇欲坠但仍勉强支撑,也可能是轰然倒塌。
碎裂在榕树的树荫下的那场梦,并不是穆瑜第一次做风。
如果不是已经变成过一缕风,就不会知道,这是个求而不得的美梦。
……
穆瑜亲手处置林飞捷,是在他二十二岁那年。
那年他演了一部父亲的电影,拿到了自己的第二个影帝,在颁奖典礼的现场因为地面实在好滑,不小心摔了一跤。
只是摔碎了半月板,对穆瑜来说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伤,但他被送到医院后,还是昏迷了不短的时间。
昏迷的时候,他其实并没闲着。
在这段难得的休息时间里,穆瑜把自己全身都砸碎了一遍,检查有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察觉到那个表面上温和轻快、埋头工作的年轻影帝,正用一种玉石俱焚的态度拆解自己,挣脱那些记忆的控制,林飞捷感到了强烈的不安。
这种不安让林飞捷再次躺进了睡眠舱,可他没想到,他没能捉到穆瑜€€€€那里只有风。
明明是很温柔的风,连树叶也不会拂落,却叫林飞捷察觉到了近乎窒息的畏惧。他被没顶的恐惧击垮,挣扎着呼救,要打开睡眠舱醒过来。
林飞捷做过太多亏心事,他怕敲门,怕得要命。
曾经有些年,十几岁的穆瑜被林飞捷送给有特殊嗜好的人,扔进斗兽场里取乐。
在某一次据说是“睡眠舱集体故障”的意外后,那些人就仿佛叫什么魇住了,见了鬼一样不停挣扎、拼命求饶忏悔,那噩梦仿佛不止不休。
那些人早喊破了嗓子,自己却不知道,打了镇静剂也无法睡去,瞪着充血的眼睛整日哀嚎咕哝。
这些人唯一能说清楚的话,就是“风在敲门”。
那次“集体故障”的另一头,十几岁的穆瑜也受创不轻,昏迷了几个月才醒,忘记了进入睡眠舱后发生的所有事。
林飞捷实在因为这场变故担惊受怕,想强行用药逼还是少年的穆瑜想起来,却被医生拒绝了。
这种遗忘是极限状态下,意识被迫采取的自救方式。
有些记忆的重量,不是正常状态下的意识所能容纳、所能承受的。
再坚固的堤坝也无法阻挡汹涌的洪水,强行导入记忆,只会让意识发生崩解。
但这应该也不至于有多遗憾€€€€毕竟在穆瑜二十二岁这年,林飞捷也终于知道了,那场“睡眠舱集体故障”的意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在穆瑜的那个世界,林飞捷并没活那么长。
在那个世界里,穆瑜在二十二岁和林家正式切割,二十七岁因为疑似酒驾的“车祸肇事”被拘留调查,只是林家垂死挣扎的报复之一。
没了林飞捷的林家,其实早已日薄西山。更何况,对面是曾经被养出来支撑峰景传媒,能让偌大一个影视公司吸着血续命的影帝。
穆瑜知道怎么自证、知道怎么处理明枪暗箭,知道怎么引导和修正舆论。
他在这些年里学会了很多事,学会了怎么处理伤口,学会了怎么让善恶有报,天道轮回。
他学会了这些事,已经可以很好地保护自己,也知道该怎么保护当初被林家当摇钱树压榨的父母,怎么保护自己的机器人朋友了。
因为他已经学完了所有要学的东西,所以选择了退圈€€€€那些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故事,说到底也就是这样简单。
没什么更多的阴谋,也没什么内幕了。
他只是有些想爸爸妈妈,有些想朋友,有些想做回当初那缕风。
这样想到最后,穆瑜决定找个安静的地方,做一做饭,种一种树,栽一棵榆树来结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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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瑜单手遮住系统的摄像头,和医疗部门的AI进行对接确认,看着当初的记忆被重新改写。
改写的记忆里,有骑着自行车的漂亮小信使,闭着眼睛,铆足了劲踩着脚蹬飞进去。
有小缄默者让雨落下来,雨把火扑灭,浇得不剩半颗火星。
有血红大野狼按着兽灵一拳一颗牙,有扛着电锯的小机械师,也有大展神威的炫酷小冰鹰。
穆瑜给系统买了一个冰淇淋,把满地的小句号都用方框收集起来,一个一个耐心地拼回去。
他抬起头,在看清医疗部门AI的操作后有些惊讶:“还没有改写完吗?”
“没有呢,还有很多。”医疗部门来了好几个AI,扛着电钻,忙得火星四溅,“您家的小朋友都很有任务者的潜质,等他们长大以后,您可以问一问,他们想不想当任务者……”
被改写的记忆可不止这些。
小树苗们的逻辑都相当清晰€€€€救人就得救到底,救要消散的影子少年也一样,不能只是救了这十七次,就放心地拍拍手不管了。
因为他们的老师救他们的时候,也不是把他们从深渊绝境里拉出来,全须全尾地放在那,就拍拍手不管的。
最近跟着大国槐深造的小信使,用槐花蜜贿赂了一个蚁窝,拜托了工蚁们去找新的南柯一梦。
小缄默者也没闲着,有时间就去找谎言之藤讲道理,把谎言之藤讲得满地打滚,掉出来一大堆碎片。
€€€€所以记忆被改了很多,比如那个敢踹扫地机器人的混蛋,被雪团一个头槌就撞飞了。
比如那些敢欺负小穆瑜、用摩托车戏弄他的不良少年,被大灰石头机器人全抓起来,被小槐树找来的马蜂追着跑,每台摩托车都被仔细拆解成了满地的碎零件。
比如穆寒春和宁鹤夫妇。
血红大野狼的年纪不够开车,老师不准他开,闻枫燃很听话,也从没说过自己过去已经学过怎么跟人飚黑车。
他不准弟弟们跟过来,自己进这场梦,翻来覆去找能把人救下来的时机。
梦都是碎片,能找到就不容易,很难再向前调整到更合适的节点,只能想办法把那辆导致车祸的媒体车拖住。
闻枫燃试了十来次,终于用那辆战损版的五菱宏光咬住两车缝隙,硬插进去,在千钧一发的当口别开了那两辆车。
他也不管骂“不要命了”、“捣什么乱”的安保人员,直奔穆寒春的那辆赛车,把林飞捷从车里揪着领子拖下来,一拳接一拳往死里揍。
穆寒春从车上下来,和赶过来救援的宁鹤面面相觑,两个人都错愕困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却莫名的半点也不想拦。
……
改写的记忆里,三岁的小穆瑜等来了自己的生日礼物,等来了门铃响三声,等来了爸爸妈妈。
扫地机器人扔下充电器,举起小主人,兴高采烈往外跑:“找爸爸!找妈妈!小木鱼长大啦!”
穆寒春拎着大包小裹快步从门外进来,宁鹤抱住儿子,仔细从头看到脚,拉着小手不肯放。
系统又哭得满地都是句号,连冰淇淋都吃不下:“宿主,宿主,我们能不能去找扫地机器人的AI?”
如果穆寒春夫妇的意识已经消散,无法找回,至少AI是没那么容易消散的。
AI可以复制,可以备份,只要还有存档,就还能“复活”。
穆瑜应该有陪着自己长大的朋友,他不该一个人长大,学会了保护所有人的时候,已经失去了一切。
系统愿意把自己的小饼干和冰淇淋全分扫地机器人一半。
穆瑜拿着小笤帚和小簸箕,帮它把句号再扫起来,一个一个安回去。
做完了这件事,穆瑜又把小笤帚交给系统。
系统抱紧小笤帚:“宿,宿主?”
“我是不是还没说,我是什么时候、又是为什么加入的穿书局?”穆瑜问。
系统迟疑了下,赶快搜索记录:“宿主在比十三岁大一点的时候,被一棵榕树的板状根绊倒,捡到了穿书局的宣传单……”
“对。”穆瑜说,“这是起因。”
这是起因,至于真正加入穿书局,是穆瑜二十二岁的时候。
他把自己全砸碎拆开,一块一块检查,发现了藏在缝隙里的很多东西€€€€比如穿书局的传单,比如一块早已报废的芯片。
芯片已经无法读写了,当初那个扫地机器人被暴怒的恶人毁得严重,那又不是穿书局下属的世界,没办法通过跳时间线回去找数据。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穿书局说能修,就是得一点一点修复,可能得费点力气。
€€€€但小木头鱼可非常仗义,记得小时候陪着自己的扫地机器人,其实不光想做机器人,还想做棉花糖、做机械蜻蜓、做会飞的绷带、做校长。
做电视上那种最酷最威风的监考AI,叉着腰管小同学,不许往旁边看,不许打小抄。
“我答应他们,做任务者。”
穆瑜蹲下来:“他们答应我,让我的机器人做最酷的系统,监考最终考核。”
第100章 找一只小木鱼
系统在这句话里卡顿, 数据打结成了毛线团。
穆瑜帮它把毛线一点点理顺,绕成整整齐齐的一个小球,把小句号一个一个捡出来, 拼成一个小笑脸形状的启动画面。
系统愣愣看着藏在基础数据里、每行都有一个的小笑脸,忽然恢复运转,一跳三米高:“啊!!!!!!”
穆瑜被毛线缠成大毛线团,撞进他怀里的棉花糖一会儿变小蜻蜓, 一会儿变绷带,一会儿又笨拙地、生疏地变回当初那个穿着小围裙的扫地机器人。
扫地机器人小心翼翼地抱住它的小主人,在背后轻轻拍, 磕磕巴巴地说:“小木鱼不哭, 小木鱼不哭……”
穆瑜没有哭, 他帮忙把小围裙整理好,盘膝坐下来,抱住哭成小开水壶的扫地机器人。
小机器人的喇叭泡了水, 被眼泪滑得摔了好几跤,扑进他的小主人怀里。
扫地机器人的AI非常不好修。
要是只恢复初始化,那当然太容易了,每个智能AI在出厂的时候, 内置数据都相差无几。
真正珍贵的, 是后来新写入的那些数据€€€€那些数据记录了它们观察到的人类、观察到的世界,记录了数不清的平淡琐碎,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日复一日,庞大的新数据将引导和重塑AI, 成长为同出厂设置完全不同的模样。
这个过程和人类非常接近, 人们把这种新数据叫做“记忆”。
扫地机器人永远等不及自己的记忆被修好。
它其实也还是个出厂不久的AI, 是被穆寒春仔仔细细打上蝴蝶结、抱着小拨浪鼓和小摇篮, 守在门口给小木鱼撒花的新机器人。
穆寒春买错了,他以为这是陪伴型机器人,看说明书才发现原来内置AI的用途是扫地。
因为是只会扫地的机器人,连窗户也不太会擦,遇到那种满是水汽的窗户,就只能一路打滑刺溜画个龙。
会扫地的机器人也很好,宁鹤抱着儿子,相当郑重地授予了它合金折叠小笤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