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野原本的愿望也是这个,不如说树的愿望都是这个€€€€哪有一棵树不想长得枝繁叶茂,遮天蔽日。
可他的愿望变了,变成了想让自己的人类好好休息几天,现在又加了一条,让自己的人类睡个好觉。
“睡觉。”荣野把穆瑜重新用被子裹好,放在床上,遮住眼睛,“不准再看书了。”
不听话的猎物举手申请:“再看一页也不行吗?”
“不行,不准看书。”荣野很不讲理,“你那些书上画的都是树。”
他看不懂穆瑜的那些书,全是又重又厚的大部头,上面的密密麻麻的中文已经够难懂了,还有不少英文和更复杂的圈圈。
配的图倒是不难看懂,全是一棵又一棵的树,枝清叶秀,连根都长得很整齐。
每次给这些大破书包书皮,经纪人都要一边气得撅小树枝,一边假装不在意地路过树林,听那些树聊最近最流行、最炫酷的造型都是什么。
因为这件事,木头脑袋的榕树已经暗中生了很久的闷气:“你是不是觉得那些树好看?”
“怎么会?”年轻的影帝有点惊讶,“我不是已经有最好看的树了吗?”
生闷气的经纪人:“……”
“等下次休假,我们去照相,好吗?”
穆瑜被挡着眼睛,找到自己的树,拽拽气生根:“我会多休息几天。”
气生根热乎乎的烫手,非常好哄的大榕树晃悠悠站起来,把包好书皮、暗中藏起来的那几本大部头还给穆瑜:“不睡觉的时候看。”
穆影帝听话地保证:“睡前不看,睡前只看我的树。”
已经烫得走不稳路的经纪人:“……”
“可以看吗?”穆瑜尝试挪开严严实实挡着自己的树枝,“我的树比书上的画好看,我想看看他。”
大榕树夺窗而逃。
他们住的楼层不低,一只散步的松鼠被飞下来的人影吓了个屁股墩,抱着松果惊恐抬头,看着那扇亮灯的窗户。
穆瑜摸索到手杖,披了件外套起身,帮经纪人留好回家的窗户,慢慢走到书架前。
包好了书皮、歪歪扭扭画了棵大榕树的精装版《树木种植与养护》,被和其他园艺类书籍一起,整齐码在书架上。
……噩梦属于意识的一部分,是意识的碎片,但不是什么好的食物。
就像不能把污染的水用来浇灌、不能滥用化肥和各种生长素一样,榕树虽说以意识为食,可也不能来者不拒。
尤其是大榕树近两年的生长状况不太好,必须精心养护,不能什么稀奇古怪的意识都吃。
穆瑜每天都去检查他的树恢复得怎么样,还以一部相关题材宣教片为契机,认识了不少资深的植物学家和园艺工作者,参加了几次专业交流和博览会。
学者们原本对娱乐圈不慎感冒,以为不过又是为了宣传新片做做样子、借机塑造人设,却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居然真是来学种树的。
博览会上,被他跟着的植物学家推推眼镜,几乎有点错愕:“喜欢这个?”
植物学家示意不远处的相当热闹的花卉展览区:“不喜欢花?就喜欢树?你是对城市绿化有兴趣吗?”
年轻的影帝也不解释,只是相当认真地表示,也很喜欢花,但还是更想知道受损的树木怎么养护。
比如果一棵树被车撞松了根系、又断了主枝,有哪些更有效和稳妥的治疗方法。
“这门类可广,不同情况不同处置,要全弄清楚可难得很。”
那植物学家透过镜片,仔细打量眼前不像在开玩笑的年轻人:“树不容易死,可伤得重了,也不容易活。”
普通的伤害对于树来说,并不难承受。歪脖子树也能长,崖边山石里钻出来的树也能长,有些广为流传的奇观,被闪电劈焦了一半的树,另一半依然郁郁葱葱。
可或许也正是因为树太沉默、生命力太顽强,往往会叫人忽略了它们也会受伤和力竭。
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新闻,一棵树在郁郁葱葱时骤然倒塌,明明依旧看起来枝繁叶茂,内里却早因为养分断绝而枯朽。
“就像人一样。”植物学家说,“有些人看起来很好,但心里面生了病,比看得见的病还要更难治。”
穆瑜认真记下这些知识。
工作很忙,但也没忙到无暇研究怎么种树的地步。
这两年里,穆瑜记了不少本笔记,也观摩了不少展览、听过研讨会,偶尔还会参与专业的交流讨论。
后来有些重要的古树遇到了棘手的问题,园艺师们束手无策,也会来找他€€€€毕竟穿书局的典籍库里,专业的内容更多,怎么种树的书有满满几大书架。
穆瑜把自己拆开检查过一次,清理了那些虚假的记忆。这让他的意识出现了大量空白,这些空白得以用来装下新知识,记住怎么养好他的树。
或许还可以分出一部分来装菜谱,他发现他的树很喜欢人类的食物。
或许等有一天,大榕树愿意交一个朋友的时候,他们可以坐下来吃一顿属于朋友的饭。
穆瑜把那一套《树木种植与养护》收好,回到窗前站了一会儿,想等经纪人回来,面前的窗户却砰地剧烈一震。
他下意识走过去,想要查看,才走到窗前,那团撞在玻璃上的黑影就骤然变了个样子。
狰狞的扭曲黑影桀桀怪笑,尖锐风声刺进耳膜,有什么东西剧烈撞击着玻璃,仿佛要把窗框生生摇晃下来。
穆瑜不常能遇到这种闪回,这是属于儿童的视角€€€€成年人眼中的窗户不会有这么高,阴影也没有这么大。
他不小心坠入了一段遗失的记忆。
穆瑜握住手杖,转移身体重心,慢慢向前走,尝试在记忆的画面里找出线索。
怪笑声和风声都是很拙劣的录音,仔细分辨不难找出瑕疵,黑影只不过是几个人体模型、几件裁剪过的衣服。
窗框后面隐藏着人影,晃窗户、砸玻璃的是人,因为窗户离树很近,又有防护栏,所以不难爬上来。
有人用这种方法恐吓童年时候的他,这些记忆并没有被保留下来,但每天刚入睡就被弄醒,动辄受到强烈的声、光刺激,依然会留下影响。
这种恐吓很可能从更早的时候€€€€或许从他一、两岁就开始了,只要父亲和母亲不在,就会有人这么吓唬他。
小时候的他不是恐高,是不喜欢窗户。
穆瑜一边尝试着记下这个发现,一边继续向前,想要找到更多线索。
小孩子的记忆多半都不连贯,画面不停跳跃,时而是几个得意嚣张的面孔,时而是抡着抹布火冒三丈、超威风超凶的扫地机器人。
摩托车的炸响撞着脑仁,刺眼的探照灯不停向窗户里晃,人影越来越放肆,邻居接二连三把窗户砰地关紧,亮光把视野灼成一片惨白。
……一双手用力把他从惨白里抱出来。
去而复返的经纪人牢牢抱着他,瞳孔深成了近黑的墨绿色,看起来被气得不轻:“为什么不睡觉?”
睡前没有帅气的大榕树看、又被没收了手杖的穆影帝,立刻虚弱得站都站不稳,摇摇欲坠咳了两声。
大榕树:“……”
穆瑜不逗他了,笑了笑,原地恢复健康:“梦游嘛。”
荣野信他个小松鼠:“下次不要站得离窗户太近。”
天很黑,附近很清静。榕树难得没有听话,从窗户回来,就看到穆瑜已经走到窗前。
在峰景传媒的“严格教诲”下,穆影帝一向都能很好地控制情绪。成年以后出席的所有场合,都温润从容、不疾不徐,最挑剔的营销号也找不出破绽。
可抱住穆瑜的时候,荣野想起的,却是电影院里那个粉丝说的,“你看不出他很难过”。
正在补课的经纪人去请教了槐树“粉丝”的意思,知道了这就是喜欢穆瑜、支持穆瑜,希望穆瑜能生活得好的人。
榕树对人类的情绪不熟悉,但他们捕猎意识,能分辨意识的味道,在另一种层面上,反而有更敏锐的感知。
荣野问:“为什么难过?”
穆瑜怔了下,他完全没有感觉到类似的情绪,有些惊讶:“我吗?”
荣野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是把扶着桌檐稳住身形的年轻影帝抱起来,放回床上。
这一次榕树的力道很轻缓,很仔细,一点一点把被子整理妥当,又调整好穆瑜枕着的枕头。
“不要难过。”荣野说,“我陪着你。”
穆瑜摸了摸榕树被露水沾湿的叶子,认真保证:“我不难过,我在努力变甜呢。”
大榕树固执起来,不要指望人类能说得通:“不要难过。”
经纪人脱下铁灰色的外套,把穆瑜盖住:“我带你躲起来。”
外套有清新的夜风、露水和青草的味道,穆影帝非常想趁机看一看经纪人里面的衬衫是不是也是铁灰色,但已经被他的榕树抱进怀里。
拥住穆瑜的像是温柔到极点的枝叶。
树的记忆里大概有数不清的风声、流水声和淅淅沥沥的雨声,这些声音是真的,偶尔搀进清脆鸟鸣。
窗户不见了,高楼大厦也悄然消失,他们在的地方变成一座岛。
穆瑜躺在柔软的草地上,他罕少有过这种机会,身体里的疲乏争先恐后涌出来,几乎要把他吞没。
榕树问:“为什么难过,你做了什么梦?”
“没什么。”穆瑜笑了笑,他的确没觉得难过,只是腿有一点疼,“不是很坏的梦。”
他做的梦多了,这种梦不是很坏,只是帮他找回儿时的记忆,让他弄清楚自己为什么总是睡不好。
睡不睡得好这种事,穆瑜自己并不在意,但如果这能让意识变甜,他就愿意想点办法。
穆瑜很愿意研究怎么让自己更好吃,就像他很喜欢研究做饭和种树。
这是他自己的爱好,没有人强加给他,在工作的间隙,这些爱好让他得以记住自己是谁。
“梦见我小时候,等爸爸妈妈回家。”大概是意识到经纪人不会善罢甘休,穆瑜在风声和流水声里放松,温声解释,“我听见喇叭声,很高兴,就跑出去。”
其实穆寒春不会那样按喇叭,更不要说是深夜€€€€这里毕竟是居民区,大半夜玩命按喇叭拧油门,实在太不妥当。
但只有两岁的小木鱼,实在很难一口气就懂得这么多道理,只是记得爸爸和车总在一块儿,每辆车又都有喇叭。
荣野轻轻摸他的头发,按照学来的手法,给他按摩太阳穴:“等到了吗?”
穆瑜没有回答。
这次的沉默有些久,久到荣野以为他睡着了,穆瑜才笑了笑,轻声说:“嗯。”
“我跑出家门,就被抱起来转圈。”穆瑜说,“我们去吃大餐。”
能把剧本上的亲情演得出神入化、综艺上的自由发挥都能让观众哭肿眼睛的年轻影帝,只是这样简单苍白地说了两句,就停下来。
有关父母的记忆只剩下零星,寻找过往证据的时候,穆瑜看了很多记录片和采访,但没办法拼凑起完整的画面。
他看着那对意气风发的爱人,猜测自己做他们的孩子时,一定是很幸福的一家。
榕树忍不住尝了一点空气里逸散的意识,低声控诉:“骗子。”
“不要吃我的梦嘛。”穆瑜很诚实地道歉,承认自己是在说谎,“没有等到。”
他没有等到,爸爸妈妈没再回来,他决心同窗户上的影子怪兽决一死战,和扫地机器人一起做好了帅气宝剑和英雄披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