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觉像是君渊尚在此处,而南一还沉溺在他的气息里。
南一起身将香炉熄了,久躺腰酸,索性盘腿而坐,指尖又翻过一页。佛恶殿存书,基本都是他以前爱看的话本,今日无聊,又在床下翻到几册。
他现在瞧的,是一个仙妖相恋故事。
这种故事在民间话本里很常见,大意是神仙与妖相恋,结为夫妻,育下子女。但天意难容两人情谊,神仙最后还是辜负了妖,竟为飞升成神……杀妻证道。
两人结局凄惨,不得善终。
烂俗。
南一看的想笑,眉眼微弯,他以前很喜欢看民间话本,也看过很多。其中有什么:「狐仙报恩」、「鬼新娘嫁人」、他有时看到伤怀之处还会掉眼泪,若是被君渊看见,男人便会蹙起眉,很凶的给他擦眼泪。
还会说:“南南,书中所著不过虚妄,不值伤心。”
但南一那时尚且年幼,很不好哄,尤其是君渊在时,假哭也变成了真哭,又爱撒娇又容易委屈。君渊只能把南一抱在怀里,耐心哄劝:“不哭,这本书结局写的不好,专骗你这种喜欢哭的小傻子,我们换一本看。”
君渊并不理解南一为何喜欢看这类烂俗话本。但他不知,其实南一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南一对小时候的记忆很模糊,只依稀记得,他初到妄渊,君渊便因为大战重伤闭关,等年岁稍涨,君渊依然很忙,并没有给予太多陪伴和关心。
小狐狸的性情天生有些黏人,也胆小,因为不认识别人,明无魔宫里也没有人喜欢他。况且君渊性情霸道,不许他随意外出,唯独消遣,便只能看看话本。
以前的南一并不觉得难受,他心甘情愿被君渊管着,承受着君渊的霸道和索取,全身心喜欢、属于这个人。直至大梦方醒……他才明白,君渊从未用平等的身份看待过这段关系,他们不是爱人,只存在利用、服从,霸道占有,他们之间的差异犹如鸿沟。
直至夜风吹动廊下琉灯,晃荡脆响,南一方才回神,正欲放下书,蓦然见到这本烂俗爱情故事的结尾被墨笔划掉了……
还留有字。
墨笔为君渊所划,但怎么划的,何时划的,太久远,已经记不清楚。南一大抵能想象画面,神情冷淡的男人,怕他又为烂糟俗本伤心,便在处理事务闲暇,随手勾了一笔。
字却是南一写的。
应该是初到妄渊那几年,刚学会练字不久,歪歪斜斜,惨不忍睹。
【书局无碍……已觅得,如意郎君。】
指尖摩挲、勾缠上这两行字,半响,或短短半刻。
南一似乎成为定格画面,静默冰塑,原本温软神情一寸寸龟裂,透出包藏的黯败与狼狈。
如意郎君?
当真如意。
喜宴之上,他的血比红绸更胜绯艳。
他极轻的笑了一声,几近不闻。
灰暗双眸却猛地浮起几分癫狂的鲜活颜色。就像困顿躯壳的灵魂燃出火种,要惊愤烧光烧完种种往昔,又似徒然在心间拔起迅速枯萎的爱意,永久碾落尘埃,埋于地底€€€€
谁能想到这饱含爱意、满心希望两行字,贯穿了他的一生,又透过了他的半生,在此情此景可笑命运下份外讽刺的出现。
……
最终。
书页被合上。
南一睡意全无,索性吹灭了灯,换好衣服去寻傅雨喝酒。
已是后半夜,远方隐约传来几声鬃狼吠叫。南一掩门而出,忽而,房梁处猛地翻下一道黑色身影,堪堪停在他面前。
“小卫……”
南一每次看见卫雪临那一张冷脸,心情就会莫名变好,止不住笑意:“又在等我吗?”
卫雪临冷冷瞥他一眼,“这么晚了还要出去?”
南一转身道:“睡不着,索性出去找人喝酒解闷咯。”
卫雪临瞥了一眼他手中酒壶,犹豫两秒,问:“喝酒……为何不找我?”
“不找你。”南一晃了晃酒壶,发出一串瓷器脆响,“你这闷葫芦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我与你喝酒只会更闷,还是去找傅兄喝酒有趣。”
南一口中的「傅兄」,卫雪临已经听过多次,他本怕南一遇到心怀不轨之人,想暗地调查。但小孩经常去见,且最近修为提升也离不开此关系,想必,不会有危险,两人的关系应当很熟。
也许……比和他更熟。
“小卫,帮帮忙。”南一立于宫墙下,望着上沿,对于卫雪临成为他共犯这件事,他从一开始的不习惯,到如今已经可以坦然吩咐别人做事了。
卫雪临双手抱臂,并不动作,淡道:“我不在你怎么翻的?闷葫芦可抱不动你。”
“怎么还记仇?”南一哄他:“我这不是手里提着酒,万一洒了、碰了多可惜,小卫最好最好……”
小孩说话的声音乖又软,天生带着丝丝哄意,似乎无人能抵挡。卫雪临冷着脸走近,揽着南一后腰,利落的翻过墙落地。
“早些回来。”
“知道啦。”
待南一走远,卫雪临尚站在原地。夜色正浓,谁也没发现,不远处百越的身影几乎和月光融为一体,目光静静地注视。
作者有话说:
记住这个话本,以后要考!
每天都在怀疑究竟有人看吗!末点怎么这么低(作者愤怒摔笔
第25章 今日恐有劫 在劫难逃。
“傅兄, 我有时真觉得你是一位世外高人。”
南一微微俯身,光滑酒壶随即被提溜着转了一圈,险险擦过傅雨手边, 发出一声瓷器相撞的脆音。
“何以见得?”
“你怎知今夜我会闲得无聊来找你?”南一仰首,酒液浸湿了雪白下颌,昏暗月色里像是一块莹润美玉。
“我每次来找你, 你都在, 都知道我会来,绝不空等,也绝不多等。就连我几时几刻来你也知晓。”
“不是早就讲过了, ”傅雨笑了笑,指着天色道:“我看见的。”
那闲散姿态自然的简直不像一个瞎眼人。
南一失笑道:“神神秘秘。虽不知你到底因何事被罚困在冥界, 但我猜想, 以前你应该也是一位能擎天架海的大神仙。”
傅雨笑出声:“小南儿……好端端的喝着酒,怎么给我戴起了高帽?”
“那倒没有。”南一以手撑地, 半屈腿的姿势散漫极了, “只是你惯常喜欢与我讲奇闻异事,乐趣佳话, 却从不提自己以前的事……所以有些好奇罢了。”
他的视线随之落在傅雨衣袖之下, 虽有遮挡, 但南一知道,黑袍底下藏着瘢痕可怖的堕神印记, 永远无法消除, 永远无法抹去。
那是仙界对神仙最严厉的惩罚!
“你真想知道?”
今夜两人都没克制,饮酒过度, 似乎打开了傅雨的话匣子。他用指尖轻轻敲着膝盖, 像是在回忆往事。
“说来听听。”南一困倦的眨了眨眼。
傅雨又咽下一口酒, 语气悠然,像是在慢慢回忆,“其实也没什么特别……我的师尊是一位很厉害的大神仙,四海八荒里受人敬爱。他平生不轻易收徒,门下只有三个亲传弟子,其中一个就是我。”
“我最小,也是最晚投入师门……我的师兄们天资聪慧,仙根卓然,个个都比我强。”
鬼水河的夜风吹送,黏着零星湿稠雨水,衬着傅雨的声音也又沉又冷,“说起来也不怕你笑话,我啊,刚开始并不想修仙。我的天资奇差无比,不但理解东西比别人慢,就连结金丹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晚了好些年才成功。”
这倒让南一有些意外了。
毕竟修仙之路坎坷非常,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一个天资极差的人能登顶仙道……那简直是痴人说梦,举步维艰。
“怎么?不相信我说的话?”傅雨勾着笑,碰了碰南一的酒壶,“我自己也不相信。直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师尊偏偏在那么多人里选择了我做他的关门弟子。”
南一听了这通酸话,不得已安慰道:“傅兄不必自卑,你定有常人比不上的过人之处。”
“过人之处?那是安慰自己的话罢了。并非人人都像你这般有天赋,生来就是先天灵体,还能感受到植物灵气,我那时简直又笨又蠢……”傅雨面对南一,倒是半点不见外,说了好几件曾经做过的傻事,惹得两人连连发笑。
最后,他叹气道:“不过,我还真有一个别人没有的东西。”
南一抬眸看向他,问:“是什么?”
“天赋。”
“天赋?”南一失笑,这人刚刚不还在说自己没有天赋吗?
“此天赋,非彼天赋。”傅雨勾了笑容,望向天幕,语气有些淡薄道:“我的天赋,是指比别人更加认真执着的去做一件事。”
南一微怔。
“所以小南儿……我时常与你说修行之路虽漫长,但也不必焦虑。只要用心,像我这样的人都可以,你天资尚且比我强百倍,你也一定可以。”
“谨遵傅兄教诲。”
南一弯眼眸,笑道:“那你拜入师门后呢?”
“拜入师门之后……”说到此处,傅雨稍微停顿,语气也温柔了许多,“自然是留在师门里潜心修炼了好些年。从最开始的不习惯、不自在,到后面被同门认可,被师尊重用,愈发顺遂,愈发得意……唯一使我烦心的事,应该是我二师兄,他年岁明明比我大上不少,可总是无事生非,撒泼耍赖,非要我让着他,还经常做错事让我给他背黑锅,着实可恨!”
“看来你们师兄弟感情不错。”
“自然。”傅雨点头,看向南一道:“我和二哥如胶似漆。”
南一挑眉问:“那大师兄呢?”
“大哥……也很好。”
南一皱眉,“很好?”
傅雨点头,“很好。”
“这就完了?”南一不解道:“怎么你说起二哥就喋喋不休……大哥就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傅雨笑出声:“倘若还要说,那就是出类拔萃,天下无双。”
“那你和大师兄的感情也是如胶似漆?”
“……”
南一认真想了想,挑眉道:“不对。你言语之中虽然厌烦二师兄,但我还是感觉你更喜欢他。”
“……”
这小孩怎的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知道了!”南一想着以前看过那些兄弟阋墙的话本,猜测道:“该不会,你与大师兄闹过什么矛盾吧?”
沉默半响,傅雨轻飘飘说:“也许有吧。不过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谁知道呢……我只记得那时候我还没瞎,也还没有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