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这架收割机需要四个人,一人赶牛,一人摇车,还有两人脱粒装袋。
老李头想了想,干脆换了一根长长的细杆绳,道:“老汉半生跟牛打交道,俺能自己赶牛。”
“啊?”几个学子惊疑地看着他,从四个人减少到三个,看似差不多,实际上那么多田地,合算下来,人力就大大节约了。
一大群农人跟在老李头控制的牛拉收割机后,看热闹,眼看老汉越用越熟练,不断驱赶着耕牛的方向,保持着笔直的前进路线。
平时一个人一整天最多收割一亩多的麦子,现在看这效率,一天大几十亩都不在话下。
众人看了一会,突然有个农妇露出迷茫的神色:“这个牛拉的割麦车,好是好,可是麦子都叫它割完了,那皇庄还用得着我们这么多人吗?”
周围其他农户听了,都是一惊,甚至有些恐慌起来:“皇庄该不会要赶我们走吧?”
李长莫看着农人们一张张惶急的脸,若是放在从前,他只怕也会如他们一样这般想,觉得这样的机械,怕是会造成不少农人失去赖以生存的农活和收入。
而后洋洋洒洒写上一大篇旁征博引的锦绣文章,到各大文人聚集的茶楼和会馆供大家传阅,最好能传到朝堂哪位大人的耳朵里,采纳他的谏言。
自从李长莫在皇家技术学院呆了一段时间,看着穆棱等人不断在京城和泾河镇来回奔波,终于琢磨出点不同的看法来。
“诸位不要急。”
李长莫清了清嗓子,道:“我们送来的摇臂收割机还只是处在试用阶段,今年秋收主要还是依赖大家手动收割。”
他想起自己一路从京城过来时,城外那一个个竖起的帐篷,打起的临时招工木棚,排着长长队伍的流民。
“另外,大家或许听说了,现在京州四处都在招工的事,将来若是农闲时,大家还想额外多赚点银两补贴家用,可以去外面做工。”
不少农人们立刻动了心思:“做什么工啊?我们也能做吗?只出力气可以吗?”
李长莫笑了笑:“泾河镇官府都贴出招工告示了,大家可以去看。”
他虽是收割机械的推广人,只是出于单纯想为底层农人带来方便,改善生活的目的。
顺便有点小心思,希望像穆棱那样把“社会实践任务”干得漂亮,自己也能“简在帝心”,得到圣上青眼。
但李长莫直到现在依然还不甚明了,将来这样的机械,会给整个大启帝国的农业生产,甚至手工业,商业,矿业……带来多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
李长莫一行学子,在泾河皇庄呆了三天时间,老李头不愧是田地里的行家,又有力气,能吃苦,才三天就上了手,把机械操作得有模有样。
几个人跟他换着来,不到一天就能轻松收割至少五六十亩地,在下雨之前将这大片农田全部收完,完全不在话下。
李长莫乐得轻松,很快踏上了回京的路。
没想到他才离开短短几天,京城外庞大的流民队伍又发生了巨变。
李长莫不像穆棱那样是寒门,他家中殷实,出门用得起马车,不料马车才到京城门口,就被熙攘的人潮,堵成了爬行的蜗牛。
城外已经被清理出一大片空地,成排成排的临时帐篷和木棚拔地而起。
粥棚,茶水棚挨在一起,门口用长长的简易木栅栏,架成曲折回型的分隔栏,大量的流民在其中井然有序的流动排队领粥。
另外一侧,则是一大堆招工棚,每个工棚上用木板写着硕大的字,还有人专门拿着喇叭吆喝:“建筑工程局招收工匠、木匠啦!日结三钱,包一顿饭,有经验者优先!”
他隔壁则是水泥厂的招工棚,两人跟打擂台似的:“新开设的水泥厂招工,月结一百钱,月底额外给一俸米!不需要有经验,有力气会干活就行!”
眼看着听到吆喝的流民都开始往水泥厂跑,招工匠的人急了:“我们每月也给一俸米!”
第三个招工棚,门面看起来颇为讲究,连搭建的木头都刷了红漆,牌匾龙飞凤舞的大字显得格外气派€€€€“京城皇字号印刷厂”、“京城皇字号造纸坊”。
斗大两个“皇”字,一下就吸引了大量百姓的视线。
招人的小哥仰着下巴,举着喇叭懒洋洋道:“咱们皇字造纸坊和印刷厂,月结一百一十文,不光有一俸米,每天还有大白馒头。”
看着人群又跑了,其他两个招工棚听了,同时急眼:“你这人怎么这样!不厚道!有你这样抢人的吗?”
印刷厂的小哥得意地嘿嘿一笑:“咱老板说了,请工待遇得给够,大家有了盼头,干活才卖力,厂子不愁不赚钱。”
外头的百姓一阵哄笑,争先恐后挤着报名。
李长莫看着周围热闹的人群,忍不住会心一笑,望着不远处那座恢弘古老的城墙,他恍惚间想起,自燕然南下这些年,还是头一次看见,京城如此生机勃勃、充满希望的繁华景象。
作者有话说:
李:陛下身边人才那么多,怎么不能多我一个!(咬手帕.jpg)
第61章 疯狂内卷的卡牌们
丰收的八月在一片农忙中过去, 转眼迎来了中秋节。
秋老虎的威力尚未过去,早晚的气温已经开始悄然消退。
通往京城的官道上,尘土漫天, 三三两两背着破布包袱的流民,杵着树枝削成的拐杖, 吃力地蹒跚行走,身上多是粗麻布的衣服用来蔽体,旧的看不出颜色。
条件好些的, 能有双打了补丁的旧布鞋,差些的穿着自家编制的粗硬的草鞋,更落魄的连鞋都没有, 就赤着脚走在满是泥沙和碎石的黄土路上。
李计也是其中之一, 他本是宁州临阳县人士,就在京州和宁州交界附近。
他的父亲在临阳县当地大姓李家当管事, 李计自己平日给李家当小厮跑腿, 也跟随李家老账房学算账,将来好接替账房的活计。
日子过得不算富裕,但比起那些吃了上顿愁下顿的佃农和流民, 已经可以算是相当滋润了, 偶尔跟随家中少爷老爷去村里收租子时,还能仗着姓李狐假虎威一番。
别说当地的农人, 哪怕是县衙里的小吏,也能客客气气说上几句闲话。
可惜这样的好日子, 最近突然发生了始料未及的变化。
按照往年惯例, 每到秋收, 就会有许多人找上门, 给李家帮工做农事, 就算只给一口饭吃,都有人争着来巴结。
那些地里的佃农更是不敢怠慢,没日没夜干活,生怕晚了一步赶上天气不好,就要减收成,李家的佃租可不会因减收变少。
这次可倒好,几乎没人来求做工不说,就连佃农都不知不觉跑了不少。
眼看着田里一片片的麦子收不过来,李家不得不提高了几倍的工钱,才勉强招来几个村里游手好闲的家伙帮一帮忙。
李家家主在临阳县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祖上几代都是官绅,小儿子李长莫几年前上京求学,成功进入国子监读书,据说还成了明年春闱的热门状元人选。
家主高兴得不得了,足足摆了三天流水席,就等着明年儿子高中,御街打马簪花,敲锣打鼓游街,光宗耀祖呢。
谁知道几个月前小儿子突然送信回来,说自己离开了国子监,转头考入了那个劳什子皇家技术学院念书。
起初,家主看见“皇家”二字,着实高兴了一番,还以为自家小儿子得了皇帝青眼,马上就要飞黄腾达。
仔细打听一番才知道,原来这个皇家技术学院,竟然是一群考不上功名,无望科举的寒门,去当匠人、学百工的,毕业以后仅仅只是“六科”出身,最多当个吏员,连个进士都混不上,更别说赐官身了。
更叫人惊讶的是,这帮学子,竟还要被学院下放到乡镇农村,帮百姓做些修旱厕,造水车之类的“贱业”,李家主那叫一个恼火,在临阳县被人笑话的都快抬不起头了。
哪有读书人放着圣贤书不读,跑去田地里做这些低贱的泥腿子干的活?
当今天子更是不着调,前些年胡作非为,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叫燕然大军退兵,现在又来这么一出。
不是扶持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旁门左道,就是跟他们这些乡绅过不去,一会清田,一会打压佛寺,驱除寺僧,搞的京州周围一带乡镇士绅们人心惶惶,生怕清田和分田的火烧到他们头上。
李家主简直怀疑小儿子是不是脑子烧坏了,又逢最近佃农、流民统统往京州跑。
他百思不得其解,便派了李计这个小厮,上京去寻小少爷李长莫,顺便打探一下京州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若是能顺便拐一些廉价老实的佃农回来就更好了。
李计赶了半日路,实在累得走不动道,只好蹲在路边树荫下休息,水囊里的水已经空了,只剩下怀中一块硬邦邦的烙饼。
说来也惨,他本来干了一架驴车上京,李老爷还给了他一些盘缠,谁知半路碰上一堆作乱的流民,把他的包袱抢走了,驴车也被惊跑。
没了盘缠,李计愁眉苦脸,眺望这条黄土官道前方,前一天刚下过一场雨,雨水把黄土浇的满是湿滑的泥巴,格外难行,稍不留神就要摔倒。
今日又是烈日暴晒炙烤,水分蒸发如同蒸笼,视野里尽是扭曲晃动的蜃景。
他不由想起临行前,李老爷吩咐的话:
“京州前不久才经历战乱,朝廷又昏政叠出,京州流民那么多,只怕乱的很,你找到小少爷,一定要把劝回国子监好好准备科举,实在不行,就把人带回来,总比在京州受累吃苦,将来还没出路强。”
李计大为赞同,在京州谋生,哪有在家中安坐,锦衣玉食,写写书法,吟诗作对过得舒坦?
直到在憧憧树影间,他隐约看见一座模糊的城楼,李计差点喜极而泣,赶了这么久的路,京城终于快到了。
※※※
离京城越近,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流民越多,李计一路心惊胆战,生怕遇到流民暴乱的情况,奇怪的是,他刚从宁州地界进入京州时遭遇了匪徒,现在人多了,反而渐渐觉得秩序井然。
京城门口,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帐篷和临时木棚,人来人往,招工的吆喝声和小摊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人们脸上渐渐不再是路上看见的麻木和愁苦,更多的则是有了奔头的忙碌。
李计往年也跟随老爷来过京城,京城繁华归繁华,那也是内城的御街,还有达官贵人们经常光顾的酒楼艺馆的繁华,这样的热闹,从来与底层百姓无关。
京郊之外,照样是萧瑟的黄土路,和辛苦拉货进城的贫苦百姓。
李计低头捶腿时,忽然发现脚下的黄土路,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条极为宽敞的灰色大道,笔直通往城里的御街。
城门口原本是用青石砖烧制的石板路面,时间一长,有了缝隙,部分石板会翘起来,现在这些缝隙全部被填满,非常平整,身边的马车熙熙攘攘,轮子滚过在这样的路,半点车辙的噪音都听不见,又快又稳。
时不时有一队队推着独轮木板小车的运输工们,从李计身边匆匆经过,车上堆满了细细的泥灰一般的材料。
李计撇了撇嘴,心道,当今天子果然如宁州传闻那样,又开始征夫役大兴土木了。
却是不知,又要在京州造什么奢华的行宫。
赶了几天路,李计饿着肚子随着流民挤到粥棚排队领粥处,上面写着“皇家赈济”四个大字,施粥是一群宫中太监。
门口的招牌张贴着皇帝恩旨赈济流民的告示,规定了每日一人可领一碗粥,不可重复领取。
李计轻哼,一天居然只给一顿,当今皇帝未免太小气了些,他们临阳县每次开仓赈济灾民,都会给两顿呢,虽然混着不少猪吃的糠,但好歹也能饱腹不是?
直到李计随着人群一步步挪到领粥处,白米粥香喷喷的气味飘进鼻子,李计肚子立刻咕咕叫起来。
他仔细一看,一个大海碗,满满一碗浓稠的粥,煮出来的汤汁还隐隐带着一丁点儿油腥,筷子插在上面都不会倒。
李计愕然地瞪大眼睛,这么一碗,只怕是顶他们临阳县三碗。
他回头看看一眼看不见尽头的队伍,暗自咂舌,这每天得花多少粮食啊,不是说京州经历战乱,被燕然大肆抢掠过,穷得很吗?
皇帝竟然对这群命如草芥的流民这么大方,简直不可思议。
李计也没想太多,抱着粥碗就大口吞吃起来,他胃口大,很快满满一碗粥就见了底,他望着粥棚外的流民队伍,忍不住动起了小心思,反正也没人认识他,再领一碗,谁发现得了?
很显然,有他这样想法的人不止一个。
李计正准备悄悄绕过去排队,没想到排队中央,突然传来一阵骚乱。
一个操着蜀州口音的中年男子,带着几个人高马大的混混,强行跨过木栅栏插队,排队的流民大多面黄肌瘦,身板又瘦弱,被他们推搡地不断往后退。
蜀州男子操着方言,嘴里骂骂咧咧道:“不都说来京州就能吃饱饭吗?我瞅着也不怎么样嘛,连赈济的粥棚都如此小气,才给一碗,怎么吃得饱?这是要把人饿死怎么地?”
他回过头跟身后的混混笑道:“还是咱们蜀州好,蜀王爱民如子,隔三差五就开仓放粮,就是有些不识抬举的刁民,好好的蜀州不待着,非要跑到京州挨饿。”
他轻蔑地看一眼古老的城门:“谁知道明年燕然军会不会再来?他们打到我们蜀州来吗?”
“呆在京州,说不定哪天就要被燕然掳走当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