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如今怀王虽然已经拿下了淮宁府知府,控制了淮州陈氏,但其他几个世家并不甘心就这样倒下。”
瑾亲王蹙眉道:“林探花的奏折上说, 淮州如今谣言四起, 盐价粮价都在飞涨,尤其是以‘真理社’为首的几个文人结社。”
“他们虽然不敢明着替前太后和陈家翻案, 但不少谣言都在揪着陛下曾被奸臣暗害的事, 不断质疑。”
萧青冥冷笑一声:“一群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了,这个时候多蹦出来一些也好, 正好一网打尽。”
兵部尚书关冰肃容道:“陛下, 臣担心的是,这些人狗急跳墙, 只怕会逃往蜀州,跟蜀王府勾结, 不可不防。”
“臣以为, 淮州还需要增派一支力量, 将那些在暗中造谣生事, 冥顽不灵, 继续对抗朝廷的世家残余彻底消灭,清田和粮税改革一事,才能继续推行下去。”
“不能叫那些人继续心存侥幸,觉得朝廷宽容,就可以肆意妄为,抹黑陛下!”
书房内众人齐齐点头。
对于这些世家大族而言,控制盐、粮以及舆论,裹挟百姓倒逼朝廷的手段,可谓百试不爽,淮州陈氏虽然倒下去,钱氏、梅氏等其他世家却不甘心一同陪葬,不见棺材不落泪。
萧青冥单手支着额头沉思,手指在桌上轻敲两下。
还不等他决定派谁去收拾局面,一个出乎他意料的人率先走出来€€€€竟是秋朗。
秋朗单膝跪地,拱手行礼道:“陛下,臣请求为陛下出兵淮州,镇压宵小。”
一旁的莫摧眉顿一挑眉,暗暗撇嘴,想不到秋朗这根木头居然也有主动请战的时候。
他转念一想,这厮去了淮州也好,他一走,留在陛下身边的近臣,岂不是只剩自己了吗?
莫摧眉眉开眼笑道:“秋统领亲自去淮州,必定马到成功,不费吹灰之力。”
秋朗用余光瞥他一眼,懒得理会。
萧青冥一怔,有些意外地看着秋朗,他记得秋朗曾说过他是出身自淮州将门,还身负一桩灭门血案,至今未能找到当年的仇家。
他深深看了对方一眼,颔首道:“也好,朕便将天子剑赐予你,许你先斩后奏之权,务必好生将淮州那些歪风邪气好好整顿一番,但凡有企图对抗朝廷国策和叛乱者,定斩不饶!”
秋朗眼神复杂地抬头看他一眼,双手接过那柄象征无上权柄的天子剑,干脆利落道:“臣遵旨!”
莫摧眉暗搓搓的笑容逐渐凝固,酸溜溜地嘀咕两声:“早知道就不让你抢先了。”
秋朗将自己的佩剑别在腰间,双手捧着天子剑反复检视,冷不丁道:“你抢先也没有用,这剑也要看在谁手上。”
莫摧眉:“……”
※※※
得了萧青冥的旨意,秋朗率领三千精兵昼夜赶路直扑淮州,但他并没有马上动手带兵进城,只是在淮宁府附近的月城驻扎下来。
三十多年前,月城还是一个县城,秋家正是当地最大的家族。秋朗的父亲秋应从乃先帝时期一位骠骑将军,虽不能与淮州几大世家相比,但在当地也算名门望族。
自秋朗被萧青冥召唤回人世,他就一直呆在萧青冥身边,从未踏上家乡的土地半步。
近乡情更怯,在他内心深处,一直对这片令人伤心的故地有些抗拒。
秋家祖宅,就在月城外十里的山脚下,秋朗独自一人策马,沿着村野间的田埂道往祖宅的方向走。
他记忆深处那些熟悉的道路,早已在许多年的岁月里夷平,这条路的尽头,除了一片破败的村落,什么也没有。
秋朗站在村尾一片坟岗前,望着杂乱的坟头默然无语。
当年的秋家因遭弹劾“失地”,被朝廷问责,还来不及等到他的父亲上京告御状自澄清白,就被人出卖,一把火将祖宅烧了个精光,彻底死无对证。
从此,曾经的名门秋家,莫名背负上畏罪而亡的污点,在月城消失。
秋家的祖宅,田产,被当地其他大户瓜分得一干二净,府上所有的浮财更是不翼而飞。
唯独还是个少年的秋朗,在外游历学武反而侥幸逃过一劫,可他彼时年纪尚幼,什么也不懂,更什么也做不了,连仇家都找不到,只能被迫接受一夜之间全家惨死的结局。
没过几年,他也带着死不瞑目的遗憾病故。
秋朗在那片颇有些年岁的乱坟堆里,费了一番力气,才找到了秋家的坟。作为负有污名的武人,秋家甚至不配有一座好坟,只起了一片简陋的土堆,插上几块木板了事。
父亲秋应从一生对朝廷鞠躬尽瘁,最后也没能得到朝廷的善待,反而因武人之身备受文官打压,一个御史就能轻易扣上罪名,秋朗一直对此耿耿于怀。
他曾发誓与朝廷贪官污吏势不两立,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他非但死而复生,甚至成为了秋父可望而不可及的天子第一心腹近臣,手握重兵的禁卫军统领。
从前秋父都要毕恭毕敬对待的士绅文官们,如今见了他都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得罪了自己这个天子心腹。
而今更是手掌天子剑,代天子行威柄,就连那些不可一世的淮州世家都要看他的脸色。
委实造化弄人。
秋朗压抑着沉痛的心绪,独自一人将周围清理出一片干净的空地。
突然,他身后传来一声嘶哑的喝骂:“你是什么人?为何动我家的坟!”
秋朗一愣,回过头,对面一个年近五十的老汉,一身粗糙的麻布衣服,拄着拐杖快步走过来。
那人一头乱糟糟的花白头发,走近时,秋朗才注意到他左脸有严重的烧伤痕迹,已经完全毁容了。
秋朗蹙眉打量他一会,迟疑着问:“你与秋家是何关系?怎么说这是你家的坟?”
老汉惊疑不定地看着他:“秋家?这年头,竟然有年轻后生还知道秋家?”
他突然一瞪眼睛,指着秋朗腰间悬挂的黑色长剑,结结巴巴道:“你怎么会有老爷的佩剑?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猛地上前,绕着秋朗转了一圈,满脸不可置信:“不可能啊,年纪对不上,小少爷怎么这么年轻……”
秋朗凝目,拔出长剑利落地使出一套秋家独门剑法。
最后收剑回鞘,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沉声道:“我就是秋朗!你是不是当年秋府的人?快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有没有像你一样的幸存者?”
老汉呆呆地看着他好一会,突然“啊”的一声,双腿一软,忍不住跪了下来,老泪纵横道:“老天开眼,竟然让秋家有一根独苗活下来了……”
他激动地抓着秋朗的手,哽咽道:“小少爷,老仆是马房的阿田,您恐怕已经不记得我了……”
“三十年前那个晚上,我因为生病没有吃东西,结果半夜我醒过来,发现府上居然走水了,可是所有人都昏昏沉沉,没有一人是清醒的……”
他咬牙切齿地道:“有一伙蒙面的贼人闯进了秋家,烧杀抢掠,抢走了所有的钱财,把秋家上下几十口人都锁在屋里,活活烧死!”
“我在逃跑的时候,被一根掉落的柱子砸到腿,又被浓烟熏晕了过去,可能是天无绝人之路,后半夜一场大雨浇息了火,我藏在尸体堆里,没有让贼人发现。”
田老汉长长叹息道:“从那以后,我无处可去,日日担心受怕,只好躲在这乱葬岗附近的山上,守着秋家的坟,打猎为生。”
秋朗竭力压抑着怒火,沉声问:“可还有其他人幸存?”
田老汉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猛地抬起头:“我不确定,但很有可能€€€€夫人也许还尚在人世!”
“什么?我娘还活着?”秋朗浑身一震,极罕见地露出了惊容,又觉得不对,“不可能,我当年回乡开过棺木,确有父亲和我娘的尸身。”
田老汉仔细思索许久,因时间久远,有些记不清,勉强道:“我记得大火前一日,夫人的娘家派人来过,说是要与夫人商议什么,后来好像起了争执,夫人叫我去送他们离开。”
“可是他们却不肯离开,说是非要让夫人回一趟娘家。”
秋朗一点点拧起眉头,他的母亲姓林,林家几十年前在月城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耕读之家。
本来看不上武夫,但秋家的聘礼实在丰厚,两家就结了姻亲,但后来就断了联系,并不如何往来,尤其是秋家出事以后,恨不得马上与秋家割席,逢人就说秋家连累了他们。
“后来呢?”
田老汉摇摇头:“林家早就搬离了月城,我也不知道夫人去是没去,唉,要是她去了,说不定就能逃过一劫了。”
秋朗在原地沉思良久,当年一把火把众人都烧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认,等他回来,早就埋入了乱葬岗,谁又会理会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
难道当初的棺木里其实压根就放错了尸身?秋朗心中陡然提起一股巨大的希望,也是,谁会为一家畏罪而亡的武夫仔细收敛尸骸呢。
作别田老汉,他立刻派人去查访母亲林家这些年搬去了哪里。
秋朗如今不再是当年的小孩子,他手握着巨大的力量,不出三天,关于林家的消息就摆上了他的案头。
原来当年林家怕被秋家牵连,出事以后立刻搬离月城,搬去了淮州首府淮宁府,在城外花了大价钱购置了上千亩良田,成了当地一户大地主。
秋朗紧紧捏着这封情报,攒成拳头,林家昔年不过一个普通耕读家庭,哪里来的这么多钱?更何况淮宁府盘踞着淮州世家,一个暴发户如何轻易立足?
秋朗二话不说,立刻动身赶到淮宁府城外。
※※※
林家镇。
自林家举家搬来此地,到如今早已发展成一个富裕的镇子,秋朗没有声张自己的身份,只带了两队亲卫进入林家镇,镇民们依然被这股整肃的气势震撼,四下里议论开来。
林家的宅院就在镇中心,门前立着一座气派的牌坊。
小厮听到拍门声,懒洋洋打着哈欠打开大门,却见外面站着一个眉宇冷厉的年轻武人,他吓了一跳,正要关门,秋朗一把将门推开,径自走进林家大宅。
“你、你是什么人啊?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
秋朗瞥他一眼,冷冷道:“故人来访,叫你们家老爷过来。”
小厮有些惊慌地跑走了,秋朗吩咐亲卫在外等候,自己独自踏入林宅正厅,大堂里挂着“香火鼎盛”的牌匾,他眯了眯眼,一扫而过。
不多时,一个穿着深蓝绸衫的中年男子远远而来,身后跟着十来个家丁。
中年男子模样倒还周正,皮肤白皙,身材臃肿,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他上下打量一阵秋朗,见他一副武人打扮,揣测着又是哪个兜里没钱的武夫上门打秋风来了。
秋朗面无表情道:“你是林家家主?”
林风点点头:“正是,不知阁下姓甚名谁?何故闯入我林家?”
秋朗嘲弄般牵了牵嘴角,道:“我姓秋,我来寻亲。”
林风一愣,听见秋这个字眼时下意识皱了皱眉,继而脸色一变,沉下脸道:“我家没有什么姓秋的亲戚,阁下找错地方了,来人,送客!”
他身后几个家丁立刻抄着棍棒上前,然而这些人哪里是秋朗的对手,他随意一拍桌角,桌上一只白瓷茶杯瞬间被震飞出去,笔直撞在一个家丁胸口,粉碎了一地。
众人吓了一跳,林风眼角抽搐了一下:“你、你竟敢如此蛮横,不怕我报官吗?我们林家虽然不是高门大院,但也是书香世家,容不得一个武夫在此放肆!”
秋朗丝毫不为所动,只冷冷盯着他道:“我来寻亲,她本家姓林,闺名弱惜,三十年前是你们林家长女。”
林风拧起眉头,对秋朗的身份有些惊疑不定,这个来者不善的武夫,果然是三十年前秋家的漏网之鱼。
就在他寻思着是否要派人报官捉拿时,身后的管家暗暗道:“老爷,下人方才来报,此人似乎是朝廷的武官,府外还带了两队士兵呢,不能轻易得罪。”
“朝廷的武官?”林风越发吃惊,为何一个畏罪而死的罪臣之后还能在朝廷当官?
如今真是世风日下,武人当道了,若是换做几年前,哪里有区区一介武夫跑到文人家里伤人的事?早就被赶出去了。
林风在心里骂了一声晦气,没有经过太久思考,就换上了一副和缓的态度:“阁下稍待,来人,奉茶。”
秋朗原本没有抱有太大希望,但对方竟然没有一口断定母亲已死,他心中立刻燃起几分不可思议的期待:“她在哪里?我自己去找。”
管家又跟下人耳语几句,才支支吾吾道:“这位夫人,好像在浣衣房。”
一阵悲喜交集之感瞬间涌上心头,秋朗面上不显,厉声道:“立刻带我过去!”
林宅的浣衣房在远离大堂的后院角落,众人赶到时,浣衣房里除了一排排竹竿式晒衣架,只有三两个老婆子。
其中一人头发花白,年近六旬,双眼浑浊,似乎不太能聚焦,只是不断把双手浸在凉水里,反复搓洗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