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原本柔嫩秀美的手,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磋磨里布满老茧和冻疮,变得又红又肿。
老夫人目光无神,不知望向何方,神色却依然温柔,即便过去了三十年,秋朗依旧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母亲。
他快步走到母亲跟前,在三丈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目光一寸寸在她身上划过,每一条皱纹,每一片斑痕,每一块补丁都没有放过。
老夫人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慢吞吞把脸转过来,用浑浊的眼光看向秋朗,疑惑地开口:“你是……?”
秋朗缓步上前,慢慢在母亲面前跪下,牵着她那双粗糙的手抚摸上自己的面颊。
老夫人有些惊讶地摸到一张青年的脸,不知为何,面前的人明明一身冷厉却并不叫她害怕,她什么也没说,只细细地抚过对方额头,眉骨,鼻梁,棱角分明的颧骨和下颔。
慢慢的,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双手因常年浣衣有些发僵,她不敢太用力,又忍不住反复仔细确认,最后,不知过了多久,她轻轻地问:“是我儿,回家了吗?”
秋朗覆上她轻颤的手,重重点了点头,喉咙有一瞬间的哽咽,被强行按捺下去:“是,孩儿回来迟了。”
老夫人面上悲喜交加,缓缓摇头,浑浊的眼中露出一线明亮的光:“不迟,不迟,什么时候都不迟……”
那厢,林家派出去打听情况的下人终于回来了,虽然还不清楚秋朗究竟是什么官职,为何年纪还如此年轻,但外面的人马和汹汹的气势,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管家凑到林风耳边道:“老爷,听说此人是从京城来的大官,恐怕来头不小,会不会因这位夫人在这里洗衣的事,迁怒到咱们头上?”
林风皱起眉头,心里同样七上八下,面上却不悦道:“话不能这么说,当年秋家出了那么大的事,若非我们及时将姑母接回家里,这会肯定人早就没了。”
“此人若当真是姑母的儿孙,我们林家就是他的长辈亲族,这么多年不见他来姑母面前尽孝赡养,都是我们林家在替他赡养,他焉能不感恩?”
管家恍然大悟,竖起拇指:“老爷说的是。”
林风又问:“族里几位族老都通知了吗?”
管家点点头:“都派人去说了,大族老来人传话,叫他带着这位夫人去宗祠里拜见呢。”
林风这才放下心来,轻哼一声:“这样也好,冤家宜解不宜结嘛,还是族老英明,只要能接纳此人,咱们林家说不定将来在朝中还能多一个靠山呢……”
两人窃窃私语之际,秋朗已经扶着母亲起身,正要往外走。
林风赶紧上前拦住他,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笑脸道:“姑母,恭喜二位失散多年亲人团聚,几位族老听说了此事,已经在祠堂等着你们了。我带二位过去拜见吧。”
叫他去拜见族老?
秋朗眯起双眼,冷笑道:“凭你们也配?”
林风的脸色一僵,勉强笑道:“秋小将军,就算你心里有怨气,你也别忘了,你们秋家本就是戴罪之臣,按咱们林家家法,姑母已出嫁,本不应该重回林家的。”
“但是我们林家族老仁慈,看在姑母寡女无所依靠的份上,这才接回家中赡养,这么多年来,护着姑母平安无事,否则何来今日相聚?”
“就算你如今贵为朝廷武将,显赫发达了,难道就可以抛弃血缘,不认祖宗,不敬长辈了吗?”
秋朗冷笑不语,难怪临行前,那几位尚书大人都说淮州宗族遍地,冥顽不灵,朝廷难以管束,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区区一个林家,竟也敢摆出宗族的谱来压他堂堂一个禁卫军统领,简直可笑。
只一个林家镇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可想而知。
秋朗正要发作,不料,母亲却明显有些害怕,犹豫着道:“朗儿,既然族老有命,我们不如还是去拜见一下吧。”
林风立刻松了口气,笑道:“还是姑母通情达理,秋小将军,其实这也是一桩好事。秋家既然已经没了,难道你打算让自己和姑母一直背负污名?”
“族老也是希望你能重回林氏,认祖归宗,这样一来,姑母也能名正言顺上林家宗牒,将来百年以后入祖坟,享受后人香火供奉。”
秋朗不怒反笑:“什么认祖归宗?我和母亲都是秋家的人,林家不配写我母亲的名字,更轮不到你指手画脚,给自己脸上贴金。”
林风脸色涨红:“你€€€€”
“都住口!”一阵庞杂的脚步声匆匆而至,几个年近七旬的老者,在众多林家人和家丁的拥簇下,来到众人面前。
为首的族老上下打量秋朗几眼,面露疑惑之色,片刻,转头肃容对秋母道:“弱惜,这是你儿孙?竟然如此不懂规矩!”
他拄着拐杖上前两步,面上的皮肤褶皱纵横成沟壑,怫然不悦:“不管你在外面是多大的官,既然身上流着林家的血,就始终是我林家的子孙后辈。”
“这世上,岂可容得下不敬先祖,数典忘祖之辈?便是告上官府,也是你不孝不悌之过。”
族老轻咳两声,又露出一副宽容的神态道:“看在你年轻气盛的份上,我们长辈也不与你计较,只要你老老实实在宗祠里磕个头认个错就算了。”
秋朗理都懒得理会他,扶着母亲的手臂准备离开。
族老没想到对方竟然不给面子,一张老脸登时抽搐一下,抬起拐杖指着秋朗,怒道:“难道你宁可眼睁睁看着你的母亲,将来无祖坟可安,无宗谱可入,百年以后变成孤魂野鬼吗?”
秋母果然被吓住,拉了拉秋朗的手,六神无主道:“朗儿,秋家早已没了,为娘除了林家,能去哪里?”
“听说入不了祖坟宗祠的野鬼无法到阴曹地府投胎,为娘怎么到地下去见你父亲呢……”
秋朗摇了摇头,道:“娘,您放心,一切有我。”
秋朗转头,面无表情看向几个林家族老,淡淡道:“朝廷早已三令五申,不得以宗法干涉人身自由,更不得以所谓‘孝义’之名,行私刑之事。”
“我乃当今陛下亲封的禁卫军统领,官居正二品,而你等不过一介白丁,按理,该你等过来拜见我,跪下向我行礼才是。”
林家人顿时大惊失色,几个族老面皮差点涨成紫色。
最后颤巍巍指着他,结结巴巴道:“你、就算是一品又怎样?你是林家的子孙,在朝廷如何我们管不着,现在是在林家,就得按照我们林家家法来!”
“就算是皇帝在此,也管不了宗族的事!你若敢乱来,我们就上京城状告你大不孝!”
秋朗竟罕见露出一线笑容,笑意极冷:“本将军此来,正是奉陛下之命,整治你们这些腐朽的宗族的!”
“砰”的一声,一群禁卫军猛地推开林家大门,气势汹汹包围了院子,身上清一色的玄色军装,肃杀之气扑面而来,直叫人心底发寒。
林家几个族老彻底大变了脸色,脸皮都在发颤:“你们这是做什么?你们想干什么?”
秋朗从怀中取出一份圣旨,漠然道:“朝廷有令,在淮州试点田亩和宗法改革,作为试点的宗族,族田不得超过一百亩,多余者要么分家,要么没收。”
“将来的村镇将委任村长管理,取代族老宗法,同一个村镇,相同姓氏不得超过一半,必须将支脉迁走。”
族老被一连串的打击惊得差点气晕,满脸不可置信:“不可能的!朝廷竟然如此昏聩!淮州世家不会答应的!”
哪有朝廷派村官管县村里的事?简直荒唐!
“淮州世家?”秋朗轻轻按上天子剑剑柄,“你是说已经被抄家垮台的陈氏吗?”
林风不知想到什么,脸色煞白。
秋朗扫视林家众人,道:“你们既然是此地大族,试点宗族就从林家开始吧。”
他抬手指了指林家宗祠的方向:“把大门拆掉,以后也用不上了。”
几个族老瞬间眼前一黑,直挺挺晕了过去。
第136章 世家覆灭
秋朗一声令下, 立刻便有两队禁卫军开始动手拆除林氏祠堂大门,整个林家顿时慌乱一片,却被大队士兵堵在院子门口, 根本出不去。
“族老!快来人呐!快去请大夫,族老晕过去了!”
众人一通忙碌, 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参汤,才勉强让族老缓过神。
林风气急败坏道:“秋将军, 你怎可让士兵擅闯林家宗祠,如此斯文扫地,我们林家哪怕上京告御状, 也绝不善罢甘休!”
秋母忍不住抓住了秋朗的手臂, 惊诧道:“朗儿,你这是要做什么呢?”
秋朗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背, 眼神冷漠扫向林风, 不疾不徐道:“上京告御状?正好,关于三十年前秋家灭门案,我也正想去陛下那里告一状。”
林风脸色微微发白, 勉强道:“秋家失地, 乃是朝廷定的罪责,你有什么好告的?”
秋朗打断他:“父亲从未失过地。”
他居高临下盯着对方闪烁的眼:“恐怕你们还不知道吧, 淮州陈氏因前太后谋逆一案,罪无可赦, 这个时候恐怕祖宅都已经被抄, 全家下狱。”
林风顿时浑身一颤, 眼皮子一阵狂跳。
方才他听秋朗提到陈氏垮台还不可置信, 但对方既然是禁卫军统领, 称前太后谋逆,定然不会是信口开河,难不成连陈氏这样的庞然大物,当真说垮就垮了吗?
秋朗继续道:“陈氏既倒,所谓墙倒众人推,背后一定还会牵连出许多陈年旧案。当年弹劾我父亲失地的御史,就姓陈。”
他冷冷看着六神无主的林家人,道:“我会亲自前往淮宁府陈家,彻查当年秋家一案,但凡与之有关的仇人,无论对方是谁,我秋朗一个都不会放过。”
“铿”的一声,他拔出萧青冥赐下的天子剑,厉声道:“陛下赐我天子剑,许我先斩后奏之权,诸般宵小,皆可一剑斩之!”
“我秋朗发誓,一定要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上前一步,高大的影子压迫下来,顿时压得林风和族老呼吸困难,差点喘不上气。
族老衰老的身子晃了晃,这次再也支撑不住,双腿发软差点栽倒下去。
他惊恐万状地瞪着对方,似乎这才醒悟过来,秋朗根本不像那些可以随便用宗法和长幼礼法,就能轻易拿捏的对象,对方是真正手掌生杀大权,一言就可以决定自己全家的生死。
族老的脸色已经完全惨白如金纸,悔恨得肠子都青了。
正在这时,几个亲兵抬出来几个箱子,放在秋朗面前,道:“统领,兄弟们发现了这个,上面似乎有您家的印记。”
秋朗将箱子掀开,里面竟然是母亲嫁入秋家时的嫁妆,彼时林家并不富裕,嫁妆也较为粗陋。
后来他的父亲为了让妻子嫁得更风光,特地命人打造了好几套珠宝首饰和金银器,一并加入嫁妆中,没想到这些本应该毁在那场大火的嫁妆,竟然好端端在林家藏着。
分明就是被他们搬走了!
族老定睛一看,突然下意识惊呼了一声,神色无比慌乱。
秋朗冷笑一声,哪里会放过对方,步步紧逼道:“我已派人查过,你们林家三十年前搬到此地时,发了一笔横财,否则根本没有那么多钱购置上千亩良田。”
“原来你们发的财,就是从我秋家抢走的财产!”
一股强烈的怒火瞬间熊熊而起,秋朗长剑出鞘,锋利的剑尖笔直指向族老的胸口,厉声喝道:“说,当年出卖秋家,袭击秋家的贼人,是不是你们!”
秋朗拔剑的瞬间,周围所有亲卫同时举剑指向林家人,林家人彻底崩溃了,惊慌失措的叫声此起彼伏。
那些家丁还试图抵抗,可他们哪里是这些千锤百炼的禁卫军的对手,三两下就统统被打趴在地,只有跪地求饶的份。
秋朗寒声道:“还不肯从实招来,我就让你们也尝试一下祠堂里私刑堂的滋味。你们平时不就是拿这个来惩罚不听话的宗族子弟吗?”
林风腿一软,重重跪倒在地,痛哭求饶道:“秋将军,跟我们无关啊,都是那淮州陈氏逼的,我们林家也没有办法啊……”
他身边的族老大惊,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闭嘴!胡说什么!”
林风捂着脸,忍不住大声道:“大族老,这都什么时候了,你真要等到他把我们全杀了才好吗?”
族老捶胸顿足哭诉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秋母错愕至极,晃了晃神,被秋朗一把扶住,惊怒交加:“什么,难道说秋家当年的事,竟然与你们有关?”
秋朗眯了眯眼:“说下去。”
族老叹了口气,在秋朗的强势威逼之下,不得不将三十年前快要遗忘的往事,都说了出来。
原来,那年燕然刚刚结束草原的诸部族分裂,野心勃勃的燕然王趁机率兵破坏了一处要塞,从缺口处南下劫掠边境,当时,秋应从的部族正好轮戍在那附近。
朝廷下令秋应从拦截燕然军,将之赶回草原,由于是紧急出战,朝廷来不及拨粮饷,秋应从便就地征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