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端了药碗走了。
景佑走到床边,在离床三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看清景帝如今的模样,脸上冷漠的神色险些没绷住。
€€€€“他真的,活不过月底了。”
景延的话宛如世间最恶毒的诅咒,不断在他耳边回响。
景帝靠在床头,勉力朝他招了招手,嗓音虚弱:“怎么了?佑佑?”
景佑走过去坐在床边,抿了下唇,唇瓣干涩,低声叫他:“父亲……”
他顿了顿,“您最近感觉好点了吗?”
“就那样吧,”景帝温和地问,“怎么这时候过来了?还带着你小叔一起。”
景延被他点名,浑身不易察觉地一震,低垂着眼睛不敢看他:“大哥。”
“你也,咳咳,还知道有我这个哥呢,回来这么久你来看过我吗?”景帝嗓音和缓,除了时不时咳嗽两声,听不出多少责备,一如既往的平淡。
景延头埋得更低了:“对不起,大哥。”
“父亲,我今天带小叔来看你,是想问你一件事情。”景佑看不下去了。
这幅兄友弟恭的画面他看了太多年,原本没什么感觉,现在知道这幅表象下可能还藏着这样肮脏的事情,再去看这幅画面,只觉得如鲠在喉。
景帝仔细打量他的神色,心知有些不受自己控制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叹息:“你是想问我的病?”
“……是。”景佑抬起眼,视线从他霜白的鬓角移到眼角深刻的皱纹,仓促地点了点头,嗓音艰涩,挤出一句话,“小叔说……”
“他告诉你了?我不是生病,而是中毒?”景帝冷静地问,“他威胁你什么了?”
“……”景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甚至没心情为景帝的敏锐感到惊诧,景帝的态度等于证实了景延的话,景佑整个人宛如浸泡在了冰水里,彻骨的寒凉。
但景帝的态度却很平淡,就像是早已接受一件事,千辛万苦瞒着,也只是不想儿子知道了伤心,就算一不小心泄露出去……
那也没什么,他早就无所谓了。
他勉力抬起手,按住景佑的肩膀,浑浊双眼里爆出冷光,他病了这么久,说话时总是声线虚弱,难得发出这么清晰的声音:
“无论威胁你什么,都不准答应。”
“父亲!”景佑想站起来,奈何景帝的手还搭在他肩膀上,只能蹙眉不认同地看着他。
景延提出的条件不是不能商量,他只是要赛安利斯活着,生不如死……不也是活着?
景佑压下眼底的血腥煞气。
“你不要自己的命了吗?”景延忽然出声,仓促间发出一声冷笑,“就那么想死?”
景佑五指猝然收紧,转头看着他。
景延却半点没有关注他,他的注意力全在景帝身上,目光里流淌着深切地悲哀,强撑着嘲讽:
“你是觉得,你死了,一切就可以扯平了吗?景无阑,我告诉你,不可能!”
景帝从景佑脸上移开视线,目光平淡地看着他,整个人一团病气,连嗓音都是飘着的:“我没有那么想。”
景佑清晰地感觉到,景帝说这话时呼吸急促了一瞬间。
显然,他也不像表面上那么无动于衷。
景佑握紧了他的手,浓黑眼梢不动声色压低,长睫下目光幽深不见底。
景帝冷酷地,甚至是有些残忍地开口:“扯平?我又不欠你什么,怎么能叫扯平?”
景延刹那间什么都忘了,什么狗屁愧疚狗屁怜悯全都他妈喂狗算了,他被景无阑这话彻底激怒:
“是吗?你不欠我什么,那二十多年前,眼睁睁看着我去死的那个人,不是你吗?”
景佑微微蹙起眉,看着景延激动的神色,瞬息间想起景帝曾经和他说过的一件事€€€€
景延无缘无故把自己送到Nidhogg靶子上的时候,景佑曾怀疑过景延,但景帝一口否认了,当时他告诉他……
景延要说的是那件事?
景延已经完全不管四周了,自顾自陷在激动的情绪里。
他胸口剧烈起伏,双目渐渐失去焦距,似乎陷入了一段久远的回忆,做梦一样呓语:
“……我从小把你当成我最亲的亲人,以你为榜样,事事崇敬你顺从你。”
“你常年不在家,是我替你照顾爸妈,你忙起来的时候好几年不回一次家,妈过生日你连信息都不记得发一条,还有他们生病,那么多年你问过一句吗?!”
“这些都是我在替你做!”
他声音逐渐高昂起来:
“他们每次抱怨你不孝顺的时候都是谁在给你说好话,是我!我年年盼着你回家,过年的时候天不亮就在门口等着你,从日出等到日落,没有一次等到你,还要强撑着笑脸安慰爸妈你忙,我们不能拖你的后腿,我们要做你最坚强的后盾!”
他说着说着哽咽起来,眼眶通红地看着他:
“我当时多蠢啊,把你当我亲哥哥,当成我的家人,费劲心力维护这个家,结果呢?你把我当弟弟了吗?”
“在我被叛军劫持的时候,我的好大哥在做什么?他在忙着打仗!弟弟?弟弟是哪根葱,抓住一个废物就想逼迫他退步,从他手里获得好处,想什么呢?”
他嘲讽:
“也是啊,他的雄图伟业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一个弟弟而已,怎么能耽搁他称王称霸呢?当然是要毫不留情地舍弃了!”
景延尖酸地说:
“我早该知道爸他说的才是对的,你就是个毫无亲情的畜生,你不在乎爸妈也不在乎我,你眼里只有权力,所有威胁你权力的人都得死!”
景佑骤然色变。
景延这话未免太过自哀自怜,他在家里等个人伤心成这幅样子,说得好像他父亲不回家就是对不起苍天对不起大地对不起父母亲人也对不起苦等一天的他,那他父亲在外面天天九死一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天带伤,岂不是要哭的天崩地裂找天王老子说说委屈了?
他父亲不说是因为他知道,做出决定的是他自己,再多艰难痛苦就得自己咽下去。
他父亲离开家的时候除了从小跟随他的侍卫什么都没带,生死他自负,赢了全家一起享福,怎么说的好像他父亲反倒欠了他们一样?
本来就是为了不连累他们才不回去。
再说了,景延自己在乱世里乱跑,出事了就怪哥哥没有倾尽全力,甚至是葬送自己多年南征北战得来的成果救他?还要脸吗?
就算景帝愿意,跟着景帝的那么多人,他们愿意吗?
再说了,景帝明明安排了人救他……
景佑忽然愣住。
如果景帝安排了人救他,景延这么大的怨气从哪来的?他分明是已经认定了景帝对他见死不救。
景延颤抖着呼出一口气,情绪激动下耳膜阵阵嗡鸣,他什么都听不清,眼前也一片模糊。
周围的温度恍惚间跌入零下,空气变得又潮湿又阴冷,充满了荒原夜晚的泥土腥气,连骨头缝里都渗透出凉意来。
不知不觉,他的额头上已经布满了冷汗,视线放空,脑子里无数画面轮番交替,耳边响起错乱癫狂的笑声。
通天的大火,叛军围着火堆而坐,火焰狂放起舞,四周的人热得汗流浃背,透过火焰,人人都兴奋得面孔扭曲,忽明忽暗,鬼影重重,就像是透支生命去享受末日狂欢一样。
这群亡命徒常年刀尖舔血,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死亡强压下精神早就不正常了,享乐的时候简直疯狂。
他就被绑在火堆旁,离火堆不过十厘米,火舌时不时就会舔舐到他。他的惊恐和尖叫成了最好的催化剂,每个人的眼睛和场内的空气都灼热了起来,气氛更加火爆。
他牙关咬不住,上下牙齿不断磕碰在一起。
明明被架在火上烤,身上的冷汗却出了一层又一层。
绝望之中,他看向黑暗中的一个方向。
他知道那里潜伏着人。
那是他大哥的下属,一路都在跟着他,只要他们出手他就会得救。
景延让自己争气一点,不要像个怂货一样被人吓一下就一副怂鸡的样子。
会有人救他的,他不会出事的。
大哥一定是在找一个合适的时机,这些叛军离他这么近,他们现在出来,这些人一定会挟持他,多,一定是这样,只要等到合适的机会……
染血的长刀横在他脖子上。
男人狞笑的面孔近在咫尺,一边大口饮酒,一边上下轻蔑地打量他。
那是叛军的将领。
连连失利的战事下他再也维持不住所谓的贵族风度,头发胡子乱成一团,藏在毛发下的灰蓝双眼泛着野兽一样的血腥凶光。
景延呼吸都停滞了,手脚不可抑制地痉挛起来,瞳孔颤栗,一动不敢动。
叛军头子把刀架在景延的脖子上,啐了一口:“操他妈的,真是晦气,还以为抓到了一条大鱼,结果就他妈是个垃圾!”
景延忍着屈辱低下头。
叛军头子却不放过他,用刀挑高了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揪着他的头发,用刀背拍了拍他的脸:
“喂,软蛋,你大哥不要你了,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景延知道常规谈判战术,一味地表现自己的在乎只会让敌人占据上风,景无阑显然不会这么蠢。
他强撑着开口:
“我早说了你抓我没用,景无阑不会管我的,他早就和家里断绝关系了,怎么可能被你威胁到?”
“哦?是吗?这么说来你一点用都没有了,”叛军头子恶意地说,“可是我们现在要离开这里了,带着你这个累赘可不方便,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呢?”
景延手脚冰凉,竭力不让自己的惧怕泄露出来。
他不知道的是,在其他人眼里,他早就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他说:“景无阑虽然不愿意用利益来换我,但我毕竟是他弟弟,你们杀了我,他一定会给我报仇,你把我丢在这,我发誓绝不追究。”
叛军头子喉咙里爆发出一阵沙哑的狂笑,极尽嘲讽:“哟,真是好大的恩典啊,你们都听到了吗?景小少爷说了不追究咱们呢?”
其他叛军也都哄笑起来:“天啊,真他妈的感动死老子了!”
“谢谢€€€€狗|娘养的小婊|子!”
“你们这群狗日的,也真是的,怎么能这么过分呢,少爷回头又哭出来了怎么办?”
“看你们这话说的,什么少爷,等到景无阑大胜,咱们就该叫一声亲王殿下了!”
“对对对,亲€€€€王€€€€殿€€€€下!”
“亲王殿下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