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师父唤弟子前来有何事?”诵问安之后问道,却半晌没有听到回答,他抬头看向老者,发现他的面色有些白,“师父可是身体不适?”
“年老了,到了夜间就容易困倦,无事。”大巫的浑身都是紧绷的,他勉强松下肩膀,看着面前的弟子叹道,“你与巫厥是何关系?”
他的问题出口,诵的身躯一震,眉头拧起,勉强压制着那种反胃的感觉:“弟子与他……弟子有罪。”
他俯首贴地:“弟子当日不该不听师父所言,违背恕谷之训。”
恕谷训诫,弟子不可与王族牵扯,他出谷时,师父更是为他卜了一卦,若与王族牵扯,命途多坎坷。
可他虽记心中,初时不知巫厥身份,后来却是因情乱智,连自己是巫的身份都丢失了,时至今日,竟如大梦一场,半生荒唐。
“唉,命数本就难以轻易更改。”大巫的手落在了他的头顶,将他扶了起来道,“你也不必过分自责,从前之事皆是过往,未来的路还很长。”
“可我,可我……”诵被他扶起,看着将自己养育成人的老者,已是忍不住内心的酸涩,“师父,我不知前路该如何走,我不知该如何……”
他本想退出,可本是他二人之事,牵扯到了权力,便似乎难以脱身。
天下之大,若只有他一人,自然随处可去,可他并非一人,恕谷众生,自幼相伴长大,以巫厥的心性,必说得出做得到。
从前待在他的身边,时时刻刻都觉得愉悦,如今连想起那个名字都是厌恶与害怕,往后余生,不能死,无法活,他当真无路可走。
“出了何事?”大巫沉了一口气问道。
“他以恕谷中人为要挟。”诵伏在他的怀里浑身都在颤抖,“弟子实在罪孽深重。”
“欺人太甚!”大巫深呼吸了几口,还是没忍住咳了起来。
“师父,你怎么了?!”诵从他的腿上抬起身,顺着他的背,看着搭在自己手上有些微微颤抖的手急道,“师父,你的身体。”
“无事,咳咳……真的无事,不过是年龄大了,什么…咳,病痛也都出来了。”大巫收回手说道。
“您喝点儿水。”诵端起杯子给他倒了水。
大巫端起杯子勉强喝下,平复了呼吸,看着面前担忧的弟子道:“别担心,他的权力还没有大到可以凭一个巫地威胁到恕谷的地步,为师给巫王去信一封,必能让他掣肘。”
“师父,您的身体实在不好,此事还是交由弟子自己解决就是。”诵担忧道。
“无事无事。”大巫摸着他的头道,“只是日后……咳咳……你要想明白自己要什么……”
“是,师父,您别劳心了。”诵扶着他道。
“好,你亦回去休息吧。”大巫推拒着他道。
“我扶您睡下再走。”诵说道。
“去吧……”大巫摆了摆手道,“为师还没有到不能自理之时。”
“是。”诵俯首行礼,起身离开时却是忍不住转身,只见老者坐在灯影下拉紧了披风朝他挥手。
“回去吧。”
诵再行一礼,带上门出了小院,却听到了其中传来的咳嗽声。
他的脚步停下,回首去看,迟疑了几番还是没有回去。
人到暮年,有些事情是无法逆转的,若真是寿命尽了,穷尽天下的药材也没办法医治。
诵深吸了一口气,离开时已双目湿润,幸好他回来了,若是远在巫地,连最后一程都不能陪同,实在是不孝。
他的身影渐远,未曾听到那屋中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报应啊……报应啊……”大巫的呼吸急促而短暂。
可见这世间恶事不能做,否则日日活在愧疚之中不说,还有可能牵扯后辈,他如今只期盼这罪落他一人身上就是,勿牵扯谷中后辈。
他的报应已经来了,巫王啊……
……
巫地王宫灯火通明,宫中侍奉的巫皆守在殿中,王族之人却被拦在了外面。
“究竟是……怎么回事?”躺在王榻上的人浑身皆被血痂布满,看起来不像一个人,倒像是一个怪物。
可他又的的确确能说话,只是每每动时,都会有所撕裂,让血液不断从缝隙中流出,又形成新的血痂,层层堆积,似乎要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一样。
守在此处的巫都有些不敢视却不能表现出来,因为此前敢对此露出半分异样的宫人,早已被拖出去乱棍打死了。
“回王,这似乎是诅咒。”数位巫斟酌后道道,“不是病症,而是被血煞之气冲撞到了。”
“血煞之气?”床上的怪物问道。
“是,沙场征战之人身上会染上血煞之气,怨气加身,若是冲撞,极有可能造成此种结果,不知王是否与这样的人接触过?”回话的巫小心问道。
床上的怪物呼吸有些急促,一旁的宫人说道:“王,日前大将军回来,您不仅大宴款待,还设了私宴招待。”
怪物有些起伏,身上的血痂再度撕裂,他的眼珠子转着,勉强看向了一旁的巫道:“诅咒要……怎么解?”
众巫皆是面有迟疑,直到为首的巫沉了一口气道:“此诅咒我等只在书中看过,若想解,可能还需国师回来才有办法。”
“国师为何迟迟未归?!”怪物恼怒道。
“回禀王,国师已在槁地求得大雨,却在结束后转道去了瑶地,说是要拜访瑶地的大巫。”宫人回道。
“大巫……大巫……”怪物口中默念,“急召他回来,无论如何都要带回来,把国师带回来。”
“是。”宫人匆匆出去。
“王,二王子的手臂……”又有宫人匆匆进来,可话未说到一半,便被床上的怪物粗暴打断了,“出去!他若不想要,砍了就是!”
整个殿中瞬间寂静到几乎连呼吸声也无。
……
车队是在晨间告辞离开恕谷的,大巫亲自相送,又送了无数礼物,待那车队行出谷外时才返回了屋子。
“师父,您身体还好吗?”诵紧跟问道。
“没什么事,不要那么紧张,你这一紧张弄得老夫也紧张了,就好像天不假年一样。”大巫说道。
“弟子请罪。”诵行礼道。
“好了,回去吧。”大巫摆手,铺开了笔墨。
诵有些迟疑,却还是出了屋子。
车辆缓缓行进,晨间有些熹微的光芒随着车子的晃悠慢慢烈了起来。
潋月合上了车窗,倚在软枕上看着静坐在一旁的少年。
从前他小小的一只,就是这般端正的模样,如今简直就是同版放大,不过轮廓分明了很多,虽生的有些精致,但可见少年俊美之资。
就是不太好下手。
从前小小的一只想捏就捏,如今再这样,倒是有调戏之嫌了。
潋月轻轻转眸笑道:“玄,我很热。”
少年人转眸看向了他,拿起了一旁的折扇打开,轻轻给他扇着风。
从前一言不合就往他身上盘的蛇,现在恨不得离他八尺远。
果然什么东西长大了就会不好玩。
潋月朝他伸出了手道:“给我抱一下。”
他本是不抱什么希望,却见少年倾身,已是抱住了他的腰身,微凉的气息打在了他的脖颈处,只是不等他反应后便松开了。
潋月看着重新执起折扇给他扇风的少年,唇角轻勾了一下:“我让你抱一下你便抱一下?”
“嗯。”宗阙应道。
他对这个人是喜欢,这样的喜欢是对恋人,可他对他却未必。
“这么听话?”潋月起身,抬手挑起了他的下巴道,“小蛇长大了,也该到尽孝的时候了。”
“如何尽孝?”宗阙只觉得他又有了一些千奇百怪的想法。
潋月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宗阙坐了过去时,身旁的人已倚在了他的身上,拉住了他的手环上他自己的腰身道:“果然凉爽。”
宗阙:“……”
车行的并不快,摇摇晃晃的似乎没有尽头,潋月初时靠的安稳,不论小龙人形为何,不过还是那条龙罢了,就像是变大变小,都是那条蛇一样,只是如今靠的更安稳一些。
但也因为这样的安稳,靠在宗阙怀里的人缓缓闭上了眼睛,随着车厢的摇晃睡得极沉。
宗阙垂眸看着他,揽住他的腰身让他倚在怀中更深一些。
怀中人睡得恬静,一种相当诡异的恬静,他似乎将那样的仇恨放在了心上,又似乎没有,说是全积压在心中,又似乎轻松随意,游戏人间。
他心疼他的过往,但他未必需要这份心疼,他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即便是他,也无法完全摸透他的心,可不知是否转生为蛇的缘故,他偶尔会有想将他揉碎在怀里的念头。
……
车辆晃晃悠悠,潋月的日子过得很悠闲,更是在午后就开始扎营,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回去。
“国师,会不会太早了些?”侍从问道
“今日有雨,前方需过山岭,还是在此休息一日再动身。”潋月说道。
“奴冒失,国师恕罪。”侍从请罪道。
“无妨,行路久了确实不适,今日都好好安歇。”潋月说道。
“是。”侍从们纷纷动手,将营帐又加固了几分,更是给一应马车都搭上了棚子。
一切安顿,侍从们淘洗收拾,却是不过一个时辰,本来的艳阳天拢上了层层乌云,雷光大现。
侍从们皆是匆匆进了营帐,营帐的帘帐被压好,可还是会随着外面的风微微震荡,明明还不到夜间,帐内却已经需要亮起烛火。
烛光随着吹进来的风不断晃荡,潋月有些不耐的抬头,烛火上却由一双手套上了一个灯罩,原本凌乱的烛火顿时安静了下来。
潋月看着那新糊好的灯罩,又看了看那垂眸看着他的少年笑道:“手真巧。”
“你可继续看书。”宗阙坐在了榻边一侧道,腿却被倚在榻上的人轻轻踢了下。
“你如今化龙有多大了?”潋月问道。
宗阙握住了他的脚放在了一旁道:“手臂粗细。”
“变来看看。”潋月说道。
宗阙看着他,身体缓缓化形,一条臂粗的龙蜿蜒立在了榻上,头则撑在躺在床上的人面前。
潋月看着他,伸手揪了揪他的龙须道:“这若是拔下来会怎么样?”
“疼。”玄黑的龙张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