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点爆发怒火的曲流霖火气瞬间消失,和江浸月闭嘴不吱声。
烟赤峰这个地方无人不知,民间的说书先生但凡提到它,就要来一段绘声绘色的“妄生仙尊弑父”。
在谢拾檀离开那里之后,烟赤峰便早就封锁了起来,再无人踏足。
的确是个隐蔽的、没人会去的地方,尤其是谢拾檀。
或许宋今纯甚至都没逃离澹月仙山,而是一直躲在山上,伺机去烟赤峰,毕竟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向外面逃窜而去,众人也就下意识以为他逃出去了,注意力都放在外面,来了一招灯下黑。
溪兰烬生怕撕扯到谢拾檀的伤口,干巴巴地道:“那……我和曲楼主江门主过去瞅瞅,小谢你在屋里等我呗?”
谢拾檀察觉到他那股子小心劲,低头便看到那双漂亮的睡凤眼中满含的担心,心底微微一暖,朝他摇摇头:“不碍事,一起去。”
江浸月和曲流霖跟在俩人后面,用眼神交流着,一声都不敢吭。
烟赤峰在连绵不绝、高耸入云的澹月仙山后方,一座不起眼的矮山上。
过去的路上,溪兰烬心里忐忑不安的,比谢拾檀本人还紧张,不住地偷瞄他。
四人里,表现最沉稳冷静的是谢拾檀,仿佛与烟赤峰有关的那些传闻,都与他无关似的。
看他这么平淡的样子,溪兰烬的心里也慢慢安定下来,心想,若是谢拾檀感到不舒服了,他还得照顾谢拾檀呢。
自谢拾檀十三岁离开烟赤峰后,烟赤峰已经近千年无人踏足了,草木疯狂蔓长,看到通往烟赤峰上洞府处的绿藤网有过被破坏的痕迹,四人心下当即明了,那个多出来的传送阵,果然在此处。
溪兰烬看了眼大门紧闭的洞府,没有再往前走,坐到一根粗藤上,晃了晃小腿:“咱们就在这儿守株待兔吧,夜色已暗,我猜宋今纯也快摸过来了。”
江浸月和曲流霖一致表达了高度赞同,谢拾檀也没有反驳溪兰烬的意见,站在他旁边。
看绿藤上长出来的小花颇为好看,谢拾檀摘下一朵,看了两眼溪兰烬,随即抬手插到他发间。
溪兰烬不仅不抗拒,甚至低了下头,配合谢拾檀的动作,笑容甜滋滋的:“我很喜欢。”
江浸月又捅了下曲流霖,闷声道:“我怎么感觉我眼睛要瞎了?”
曲流霖想了想,也随手摘了朵花,插他脑门上:“平衡了?”
江浸月:“……”
曲流霖怜悯地看他一眼,把怀里的月牙也塞他怀里:“这样平衡了吧?”
江浸月:“…………”
没平衡,想打人。
四人敛着气息,夜色越来越深,四周虫鸣声不断,清风拂来的皆是草木清香的气息,没过多久,在那股草木气息之中,出现了另一股逐渐逼近的气息。
虽然对方的气息已经收敛得足够仔细,但守在这里的是谢拾檀、溪兰烬、江浸月和曲流霖,有他们候着,就算是巅峰期的玄水尊者来了,都会被逮个正着,何况是宋今纯。
宋今纯在澹月山活了千年,依靠着对仙山的熟悉,躲在山中,小心意地靠近烟赤峰,眼见着逃脱的希望就在前方,靠近洞府之前,他心底没来由地覆过一丝阴影,当即头也不回扭身就跑,十分果断。
察觉到宋今纯要跑,曲流霖和江浸月直接追了上去。
溪兰烬和谢拾檀没跟上,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宋今纯不可能再跑掉了。
待在原地静默了会儿,溪兰烬缓缓揣摩着谢拾檀的心情,瞥了眼不远处的洞府大门,斟酌着道:“我们回去,还是我陪你进去看看?”
溪兰烬平日里总是一副粗枝大叶、对什么都浑不在意的洒脱样,看到他这么小心翼翼的样子,其实是很难得的。
谢拾檀朝他弯了下唇角,朝他伸手:“嗯,看一眼。”
溪兰烬乖乖地跳到他怀里,被谢拾檀稳稳地接住,跟着他走到了大门前。
洞府大门的禁止没有变动过,谢拾檀抬指一抹,大门便缓缓打开了。
虽然没人住,又过去了近千年,不过施加在洞府内的灵阵并未消失,所以洞府内的陈设如旧,一丝一毫也没有改变,也没有落下灰尘,一切看起来依旧与当年一模一样,甚至连墙上的剑痕与地上的血痕,都像是刚弄上来不久的。
十三岁的少年谢拾檀,在这里杀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谢拾檀定定地站在门口,一声不吭,溪兰烬快速扫了眼洞府内的情景,喉头发哽,声音很轻:“可以告诉我吗?”
谢拾檀这才缓缓开了口:“天狼族群覆灭之时,我还未出生。”
神兽不像人,是没有名字的,在遇到谢含泽后,谢拾檀的母亲有了名字。
因她足边有一簇红色毛,似菱角初绽,谢含泽便叫她绯菱。
神兽之间有血脉感应,绯菱那时待在澹月山,期待着自己与人修道侣的孩子出生,陡然感应到自己的族群遭遇了不测。
她赶到的时候,天狼秘地遍地尸骨,无论是年迈的天狼还是刚出生的幼狼,都倒在了血泊之中。
在那片血泊之中,绯菱看到了自己的道侣。
天狼族群极为稀少,那时也不过只有十几只了,因为人修的贪婪与觊觎,年轻的天狼在外出历练之时,组群里的长者都会叮嘱,千万不要暴露秘地给人修,千万不要与人修结缘。
绯菱那时方才明白为何,但已经晚了。
谢含泽其实并未参与那场可怕的屠杀,他只是小看了他那个谦卑和善的师弟宋今纯的野心,在宋今纯不着痕迹、拐外抹角地打探中,将天狼秘地透露给了他。
之后的事情他就完全控制不住了。
他愤怒地诘问宋今纯时,察觉到了道侣的到来。
然后她就疯了。
谢拾檀只是从谢含泽偶尔痴痴怔怔的言语中,拼凑出了一些过往,详尽的过程他不知道,只知道谢含泽将绯菱带回了烟赤峰,关了起来。
她对道侣的爱已经转为了滔天的恨意,连带着对肚子里的孩子也厌憎无比,奈何那时已经接近临盆,神兽的本能让她无法弄死肚子里的孩子。
于是在谢拾檀出生之时,他得到的不是世间许多婴孩那样,母亲温柔地抚摸与吻,而是一句诅咒。
他的亲生母亲,以血脉之力,诅咒他变成个嗜杀而没有理智的疯子。
不久,生下孩子后,绯菱越来越衰弱,每一日都在生命都在流逝,哪怕谢含泽跪下来恳求她活下来,她也没有看过谢含泽一眼。
绯菱去后,浑浑噩噩的谢含泽方想起谢拾檀身上的诅咒,想要将拔除诅咒。
那时谢拾檀还小,诅咒之力还没有生效,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生效,让谢拾檀变成个疯子。
谢拾檀便那样与父亲在烟赤峰上待到了十三岁。
提到去处诅咒时,谢拾檀很难得地略微停顿了一下,溪兰烬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对,抓住他的手,艰涩地问:“怎么拔除?”
谢拾檀又安静了会儿,才轻声道:“蕴含在血脉之中的诅咒是很难拔除的,尝试了各种方法都不行后,他用了一种最简单的方法。”
溪兰烬有种不好的预感:“……什么?”
“拔除天狼血脉。”
溪兰烬心尖一颤,闭了闭眼,耳边仿佛能听到幼小的谢拾檀被拔除血脉时,因剜心剜骨的疼痛而发出的撕心裂肺的痛叫。
是不是比他那时重塑筋脉骨骼还疼?
他跌落万魔渊后,还有几个老魔头宠着他照顾他,谢拾檀……什么都没有。
他只有一个接近疯魔的父亲,和对他的降生只有厌恶和诅咒的母亲。
心口一阵阵缩着,被什么东西扎了似的生疼,溪兰烬不由将谢拾檀的手握得很紧,漂亮的眼睛上都蒙上了层雾气,小声道:“后来呢?”
谢拾檀身上的神兽血脉并未被剥离,所以谢含泽应当是失败了。
谢拾檀道:“从五岁到十二岁,尝试多年失败后,他用了最后一种方法……将我身上的诅咒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这次的尝试,仅仅一年就成功了。
诅咒成功转移后,本就濒临疯狂的谢含泽彻底成了疯子,再也没有曾经的澹月宗天骄的模样。
谢含泽在转移诅咒前,将出鞘的剑塞到了谢拾檀手中,握着他的肩膀,叮嘱他:“拾檀,若是我失去理智,你就举起剑,杀了我,像我教你的那样。”
十三岁的谢拾檀握紧了剑,沉默良久之后,冷静地点了下头。
等诅咒成功转移,父亲的双眼逐渐赤红,充满暴虐杀意地望向自己时,少年谢拾檀却没有动,他只感到无尽的厌倦与疲惫,靠到石壁之上闭上眼,安静地等待着死亡。
但谢含泽还是死了。
他自己撞上了谢拾檀手中的剑,最后的表情是如愿以偿的解脱。
随即谢含泽的魂灯熄灭,一直盯着烟赤峰动静的宋今纯带人赶来,一片兵荒马乱。
听到这里之时,溪兰烬蓦然怔住,心口不住发麻,脑子里嗡嗡的。
他忽然明白了,当年大战之后,谢拾檀为何会走火入魔。
不单单是因为他。
谢拾檀这一生,总是在被逼迫。
年少时,被迫杀了自己的父亲。
长大之后,又被迫杀了自己的心上人。
两次都是他所亲近信任之人逼他动的手。
第88章
谢拾檀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溪兰烬很轻易地就猜出了后来的情况。
宋今纯将少年谢拾檀带回澹月仙山,不可能是出于愧疚或好意。
而是觊觎谢拾檀强大的血脉之力和灵骨灵根。
只是他不清楚谢拾檀所受的诅咒拔除了没有,谢含泽那些年就算疯癫,修为也在那里,他盯着烟赤峰,却不敢太过靠近,不清楚具体的情况。
宋今纯大概一直以为,是谢拾檀体内的诅咒生了效,让他发狂,杀了谢含泽。
却不知道,是谢含泽转移了谢拾檀的诅咒。
恐怕关于谢拾檀发狂弑父之说,也是宋今纯散布出去的。
前些日子,他们刚到澹月仙山时,宋今纯故意在谢拾檀面前提到烟赤峰,八成就是想看看他们的态度,看出俩人的排斥后,便安安心心地在烟赤峰上安置了个临时传送阵。
€€€€只要谢拾檀和溪兰烬不会到烟赤峰,其他人也就不成问题。
不过宋今纯显然料错了,也判断错了谢拾檀的心性。
洞府内弥漫了良久的静谧,谢拾檀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围困过自己十几年的地方,握了握溪兰烬的手,语气很平和,听不出太多的波澜:“走吧。”
那双手不算特别温暖,但修长有力。
溪兰烬的嘴唇动了动,最后也没说什么,只是用力回握住他的手,嗯了一声。
走出去的时候,溪兰烬顺手将隐藏在洞府里的传送阵毁了,身后的大门隆隆关闭,微尘激荡,像是将旧事一同尘封,再次关闭在厚重的石门之后。
只是和以前不一样,从前那些事只在谢拾檀心头独自腐朽,如今有溪兰烬与他并肩同在,那些事就变得……不再那么难磨了。
一轮圆月不知何时攀到了头顶,在山间落下清辉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