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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烟火下,破旧的古庙阴森如旧。
在十€€几名凶悍男子的监视下,邹姨娘战战兢兢地€€坐在廊下,望着庭院里的神案,又喜又怕。
庭院里生着熊熊篝火,彩幡环绕间,火上烧着一€€缸滚水。
神婆一€€袭红裙,头戴张牙舞爪的面€€具,神帽垂下彩穗,遮住了一€€口黄牙的脸。
她€€对着神案,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案上的乌坦神牌位,叽叽咕咕地€€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古怪神词。
念一€€会儿,她€€便猛地€€顿住,从头到脚开始哆嗦,全身金饰叮当作响,哆嗦得险些摔倒。正有€€人想€€去扶她€€,神婆又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嘴里继续念叨。
看到这诡谲的场景,邹姨娘心惊胆战。
春桃的娘安抚她€€说:“神婆说了,待她€€祛除了二公子身上的邪祟,二公子的疯病自然就除了。姨娘也是做母亲的人,难道不怕邪祟害死自己的孩子么?”
邹姨娘仍是忧心:“只怕那邪祟厉害得紧,纵是神婆也降不住他……”
“他来了!”这时一€€个大汉呼道。
众人把目光投向€€山门。
薛成璧出现在破庙外,形单影只。
他一€€身单薄的玄色衫袍,几乎融入夜色,只有€€一€€张苍白深邃的脸分外浓墨重彩。
神婆兀地€€大嚷一€€声,两眼翻白,干枯的手指直直指向€€薛成璧。
年过四十€€的童儿叫道:“乌坦神说了,他身上有€€邪祟,要€€以€€符水清洗祛除!”
“还不快把那邪祟拿下!”凶悍男子大喝。
阮家从京外雇了二十€€几个悍匪,这些人与€€一€€般家仆不同,专做打家劫舍、雇佣杀人的阴暗行当,个个膘肥体壮,满面€€凶戾。
他们当即抄起兵刃,虎视眈眈地€€逼近他。
薛成璧拇指顶开刀柄,滑出一€€截刀刃。
“恶鬼!”春桃的娘脸色狰狞,“你还要€€占着二公子的身体,害死府里多少人?”
薛成璧淡漠地€€瞥向€€她€€。
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哄骗邹姨娘离开清平院,还有€€在学堂里散布流言蜚语的,便是此人。
“这就是你‘关心’之人?”
薛成璧低低开口,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对什么人说话。
“为了救治她€€的女€€儿,你请了太医,整日忧思牵挂。”
他唇角牵起一€€抹嘲意:“不值得。”
春桃的娘想€€起他的身份,压下恨意赔笑道:“二公子多有€€得罪,神婆可怜婢子的爱女€€之心,特发善心请公子来跳神赶鬼,请公子挨一€€挨,等那邪祟离体,就过去了。”
邹姨娘也柔弱道:“二郎,你都快把三房那丫头害死了,还不够么?那疯病药石无€€医,说不准做场法事便好€€了。这都是为了你好€€啊。”
“是啊,这都是为了二公子好€€。”邹姨娘身后的悍匪头子也狞笑着说。
边说着,却也边将砍刀比在邹姨娘的后颈上,威胁薛成璧不许轻举妄动。
然而他蠢笨的姨娘丝毫未有€€察觉,仍相信着神婆大发善心,是为了替他祛除邪祟、治好€€疯病。
血丝蔓上了薛成璧的眼白。
他倏然拔.出了横刀。
破庙中所有€€人面€€色一€€凛。
他们都被告知这少年身负怪力,极擅刀法,故而都严阵以€€待,一€€双双眸子里射充斥着戒备。
却听“哐当”一€€声,横刀掉落在地€€。
薛成璧丢弃了手里唯一€€的兵刃,眉眼间尽是漫不经心。
“想€€做什么便做罢,”他摆出束手就擒的姿势,语气嘲弄,“谁叫你们抓住了我的亲姨娘呢。”
然后薛成璧红唇一€€弯,眸子敛在阴翳里,心情很好€€地€€笑了。
“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
悍匪们闻言,又惊愕又狐疑。
明€€知前方是死路,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两个悍匪抄着麻绳接近他,满脸防备地€€绑住他的手臂,而整个过程薛成璧面€€带微笑地€€望着他们,没有€€任何挣扎。
明€€明€€是他双臂被缚,任人宰割,悍匪们却被他笑得心里直发毛。
黑暗中火把摇曳,有€€人灭了篝火,神婆围着煮沸的水缸念念有€€词,用朱砂画了两道符,点燃成灰,掷入水中。童儿杀了一€€只公鸡,鲜红的血喷溅而出,灌进水缸里。
血腥气喷涌,彩幡猎猎舞动,那两个悍匪毛骨悚然,只觉薛家二郎厉鬼上身并€€非虚言,不敢再碰他一€€下。
薛成璧如闲庭信步般,跟着悍匪走到了水缸边。
滚烫的水还未止沸多久,蒸出滚滚白雾。
邹姨娘有€€些慌了:“他、二郎不会被烫死吧?”
她€€像是才想€€起,薛成璧的地€€位今非昔比,只有€€他活着,她€€日后才有€€安息之所。
童儿涂成白色的脸扯起一€€个笑容:“姨娘安心,这是特制的符水,只杀邪祟,不烫人。若二公子是人非鬼,自然能全须全尾地€€出来。”
“这样啊。”邹姨娘放下心来。
她€€神色带着畏惧,又兼有€€一€€丝隐秘的快意,兴致勃勃地€€观看薛成璧受刑。
在没入滚水里的一€€刹那,薛成璧眼尾瞬间染上了猩红,他长长抽了一€€口气,险些克制不住挣断了绑索。
神婆击腰鼓、唱神歌,围着他又唱又跳,童儿舀起缸中污水,泼在了他脸上。
薛成璧苍白的脸霎时烫红了一€€大片。
很疼。
浑身的剧痛中,他仿佛回到了幼时那一€€晚,邹姨娘想€€用煤炭气毒杀他未果,又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不是生来就心硬如铁,无€€所留恋。
他也曾乞求过母亲的垂怜。
年幼的薛成璧哀哀唤着“阿娘我疼”,哭着问阿娘为什么。
“……为什么?”
邹姨娘掩面€€而泣。
“是啊,我为什么要€€换了你来?”
“换了你来,而我的孩子,那么小一€€个婴儿,却被人夺走,哭得好€€大声。摔在地€€上,哭声就断了。”
雷声轰然,年幼的薛成璧满眼泪水,迷茫又无€€助地€€望向€€他的母亲。
却偶然间从她€€的指缝间窥见了她€€藏起来的眼睛,窥见了她€€藏起来的仇恨。
“被摔死的本该是你啊。”
邹姨娘美眸中满是怨毒。
“你就该陪你那短命的娘一€€起下地€€狱!……”
从那以€€后,薛成璧就不会流泪了。
滚烫的水一€€瓢一€€瓢泼到脸上,香灰、焚烟、腥臭的血,顺着他的睫毛滴滴滚落。
他被压在滚水里,全身皮肤的灼痛到几乎麻木,心脏不规律地€€跳动挣扎,每一€€口呼吸都仿佛在撕扯心肺。
即便如此折磨,薛成璧的眼角依然干涩。
他漠然地€€想€€着,自己欠邹姨娘两条命。
一€€条,是邹姨娘换子救他的命。
另一€€条,是邹姨娘那替他而死的孩子的命。
年幼时邹姨娘收回了他一€€条命,现在又是第二条。
……他已全还完了。
薛成璧满心畅然,纵声大笑。
体温高到可怕的程度,身体在迅速脱水。
他已听不到也看不到,浑浑噩噩间,却已有€€许久未有€€人往他脸上泼水。
耳边似有€€嘈杂的声音响起,兵器碰撞的铿锵声、呵骂声、嘶吼声、痛呼声,还有€€……
“……哥!”
“……哥哥……呜……快醒醒……”
薛成璧豁然睁开双眸。
周瑭正趴在缸边,脸蛋上抹了脏兮兮的泪水,鼻尖嫣红,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掉进水缸里。
薛成璧以€€为自己在做梦。
孩子不是去看灯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周瑭一€€脚蹬爬上了水缸,往前一€€扑,搂住住了他的脖颈。
眼泪掉进他脖颈里,竟比缸中滚水还要€€灼热。
薛成璧颈窝一€€烫,视线聚焦。
放眼望去,破庙前的庭院里,彩幡倒了,牌位碎了,神婆昏厥倒地€€,童儿瑟瑟发抖藏在神案下。
不知何处而来的四名侍卫与€€悍匪们战作一€€团,而周瑭抱住他,想€€把他从刀山火海里救出来。
远方的夜空,烟花无€€声绽放,像一€€个冰冷而遥远梦。
而环绕在他颈间的手臂,却是真切的温暖。
薛成璧眼睫微颤,如梦初醒。
“……周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