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瑭连忙跟着薛萌进了听雪堂。
这些天薛萌在听雪堂里忙得连眼皮都不€€敢合,鬓发有€€些缭乱,额角沁着汗珠。
“多亏了二€€姐姐,”周瑭来不€€及感激她,“外祖母现在怎么€€样?”
“不€€太好。”薛萌拧眉,“你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周瑭的心剧烈抽搐了一下。
说话间两人已进了屋内,寝屋里充溢着药材的苦腥味,李嬷嬷立在榻边垂泪,老夫人躺在卧榻里,布满皱纹的脸很是苍白,生了许多褐色的斑纹。
她闭着眼睛,连呼吸都安静无声。
这一幕对周瑭来说无比陌生。
他忽然发觉,自己从来没€€见过外祖母躺下休息的模样。
她总是那么€€硬朗、挺拔,喜欢中气十足地骂人,就算柱了拐杖,也能满院子€€追着人揍。
“她这里有€€一块肌肉坏了,”薛萌指了指心脏的位置,“越是情绪激动越容易发病,康太医说她五年前€€就开始心绞痛,但她把€€这事瞒了下来。所有€€人都不€€知道她早就病了,病得那么€€重……”
“为什么€€要瞒着我们?”周瑭轻轻牵住老夫人冰凉的手。
薛萌眼里浸了泪花:“她是侯府的主心骨,她若不€€强横,怎么€€能镇住这一院子€€豺狼?她一倒,这个€€家€€立刻就要乱。只有€€撑起这个€€家€€,你才有€€依靠,我们才能在侯府里平安顺遂地长大。”
周瑭的喉咙像被棉絮堵住了一般。
忽然他感觉,老夫人冰凉的手微微一动。
“……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老夫人慢慢开口,嗓音嘶哑。
“外祖母!”周瑭惊喜。
“她真的醒了!”薛萌也很高兴,“祖母都昏睡了两天了,肯定是因€€为知道你来了……”
周瑭跪在榻边,将老夫人的手轻轻放在自己脸畔,用脸蛋的温热替她暖手。
老夫人苍老的手指动了动,触碰他的脸:“小猢狲长俊了。”
周瑭笑起来,不€€住用她的手摩挲自己的脸。
老夫人嘴角勾了勾,低声道:“€€娘若是个€€郎君,便是这幅模样吧。也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
“外祖母可以亲眼看看。”周瑭道,“说不€€定哪一天,母亲就回来了。她一走就没€€音讯地走了这么€€多年,到时候,外祖母一定要拿藤条狠狠教训她一顿才好。”
老夫人笑着叹了口气:“……我等不€€到了。”
她的声音那么€€微弱,好像随便一阵风就能吹走。
“能等到的。”周瑭攥紧她的手,眼神执拗。
老夫人张了张嘴,却发现视野越来越暗,连小外孙脸颊的触感,都渐渐感觉不€€到了。
她自知大限将至,道:“我问你句话,你照实说。”
“我听着。”周瑭点头。
她提起一口气:“你来侯府前€€三年,我对你不€€管不€€顾,你可怨我?”
周瑭怔住。
李嬷嬷在旁,用手绢擦着眼泪:“这块心病最是磨人,表姑娘不€€在的时候,夫人总念叨对不€€住你。”
周瑭想€€起了最初穿越时食不€€饱、衣不€€暖的困境,想€€起了那个€€患有€€童昏症、痴痴傻傻的弱小魂灵。
然后他想€€起了老夫人送给他的八层雕花大食盒,想€€起了老夫人的毛大氅牢牢罩住他时的温暖,想€€起老夫人为了他办家€€学,教他读书、练武……
周瑭灵魂的一部分,那个€€不€€会说话的五岁孩子€€,在这一刻泪流满面,哭得悄无声息。
“不€€怨,不€€怨的。”他抱住老夫人的手臂,哽咽道,“我们都很爱很爱您。”
老夫人的眼睛似乎微微弯了弯。
这时,匆忙的脚步声踏了进来。
“胜了!”兵士风尘仆仆,满脸喜悦,“丛云将军胜了!!她就要回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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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云将军?”周瑭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
“……夫人!”李嬷嬷凄惶的声音响起。
周瑭回头,只见老夫人半阖着眼,眼珠凝固在了上一瞬。
她抚在周瑭颊畔的那只手,彻底失去了力量,无力地垂了下来。
“夫人€€€€”
“祖母€€€€”
哭声绵密,如潮水般淹没€€了周瑭。
他怔怔然望着床榻上的外祖母。
她横眉冷目了一辈子€€,临到离开这个€€世界时,眼角眉梢却是微微弯着的,像是在笑。
周瑭抬手,轻轻合上她的眼睛。
他没€€有€€哭。
心脏好像有€€一块随着她一起飞走了,剩余的部分迅速地冷硬了起来。
他抬起头:“李嬷嬷,帮我主持外祖母的后事。”
“……是,小主子€€。”
老夫人的丧葬事宜,周瑭事事亲力亲为。
招魂、洁身、命赴、铭旌、亲自撰写祭文,接待每一个€€前€€来吊唁的客人。
最后目送她入棺,朝夕哭奠。
孟氏对此冷眼旁观。
一直对她处处掣肘的老骨头终于驾鹤西归,她心情好得很,懒得搭理周瑭尽孝。
而且她的临产期已经近了,郎中和神婆们都说,她肚子€€里的是个€€小郎君,生下来就要做武安侯世子€€。
她的未来顺风顺水,没€€必要收拾那些小鱼小虾。
下葬的前€€一日,老夫人的灵柩迁入宗祠停放。
夜半宗祠内寂静无人,李嬷嬷抱来一只梳妆匣,将它交到周瑭手里。
“这是?”
“夫人攒下的田庄地契,还€€有€€些纹银。”李嬷嬷告诉他。
“最底下的,是夫人从娘家€€带来的嫁妆。中间那些是她为€€娘子€€攒下来的。等到小主子€€来了,夫人又开始为小主子€€攒嫁妆。夫人八十年的积累都在里面了,她嘱托我亲自交到小主子€€手上,切莫叫旁人夺去。”
周瑭一点点抱紧了梳妆匣:“她的东西,我不€€会让旁人抢走半分。”
“夫人也是如此期望的。”李嬷嬷含泪一笑,“小主子€€现在有€€能力守住这些财物,夫人在天之灵一定会很欣慰。”
这些日,周瑭在待人接物时的冷静和圆通她都看在眼里,虽然有€€些地方还€€不€€够成熟,但他愿意学,学习速度飞快。
不€€知何€€时,这个€€喜欢赖在老夫人膝边撒娇的孩子€€,已经长成了足够独当一面的少年郎。
又或许,他早已长大了,只是总有€€许多人宠他、爱他,让他根本无需自己动手。
而现在,那个€€一直保护他、由他撒娇的人已经不€€在了。
想€€到这里,李嬷嬷问道:“二€€公子€€这几日在何€€处?”
周瑭眼神微黯,摇了摇头。
他很久都没€€见过薛成璧了。
外祖母离世之后他才知道,那个€€闯入听雪堂、传来丛云将军大捷喜讯的兵士,是薛成璧的人。
兵士名为李莽,在《奸臣》里榜上有€€名,周瑭记得他。
李莽出生乡野,天生一身蛮力,有€€个€€弟弟名为李疾,最擅侦查打探。
兄弟二€€人被高利贷的打手讨债追杀时,正巧蒙薛成璧搭救,又被他栽培重用,因€€此对薛成璧忠心耿耿。
李莽说,主子€€吩咐他这些天就守在周瑭身边,听周瑭的令,负责保护他。
再问薛成璧现在如何€€、身在何€€处,他就一概不€€知了。
周瑭闷声咳了几声。
就算他对权利纷争再迟钝,也知道如果€€孟家€€想€€要对薛成璧动手,这几日是最好的时机。
他在等待那个€€噩耗,同时也祈祷着噩耗永远不€€要降临。
周瑭在祖庙里陪了老夫人一夜,清晨时,不€€知不€€觉地蜷在蒲团上迷糊着了。
直到李莽慌乱的脚步声惊醒了他。
周瑭若有€€所感:“是不€€是哥哥出事了?”
李莽左右晃了晃脑袋,眼神飘忽,脑门汗珠如豆。
“哥哥不€€想€€我担心,所以不€€许你说。”周瑭道,“但我终归是要知道的,也终归是要面对的。”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这是哥哥教给我的道理。她自己怎么€€能不€€遵守呢?”
李莽渐渐被说服了,挠挠后脑勺,最终点头。
“孟家€€抓了邹姨娘,伪造出血书,又杀了她,把€€她的死伪装成畏罪自杀。”
“那血书上说,邹姨娘在外面偷人,还€€说主子€€是回鹘奴隶的种。”
周瑭晃了晃,很快就稳住了身形。
“哥哥现在怎样了?”
“暂且在京兆狱里关押着。”李莽红着眼睛,“主子€€吩咐过了,不€€用担心,他自有€€办法出来。”
他锤了一下墙壁,忍不€€住道:“但那可是牢狱啊!进了牢狱,怎么€€可能全身而退?”
“别急,”周瑭做了几个€€深呼吸,“我们该相信她,我们能相信她。”
“……但我无法接受自己什么€€都不€€做。”
他目光渐渐坚定:“我得想€€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