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林秀被“请”进了六楼的雅座。
他没想到因为自己的无心之语得罪了人,有些歉意地看了眼被他连累一并带进来的无影。
玉帘后,低沉的声音又笑一下,声音并不大,可因此时满座寂静,所以帘后对方的笑声格外引人注目。
白宣碰了碰鼻子,知主心思,他只能暂时为难一下这位许公子。
许林秀听完,果然是自己刚才那句无心的话得罪了玉帘之后的主人。
一想,对方是不是太过霸道了点。
结合无影不久前良言劝告,包下六楼的人应是某方权门。
无影目光隐忧担忧,他示意无事,为了不连累无影,最后,许林秀应了面前这位白先生的意思,要来一面琵琶。
窗栏外雨雾交织,配合此景,萧瑟凄冷,奏一曲十面埋伏意境倒足了。
许林秀拨了拨琴弦。
或许应承母亲从事考古的原因,许林秀自小对古文化富有兴趣,少年时期就陆陆续续地接触这些东西。
他赋闲在任家几年,对琴乐弹奏的手法没有过任何生疏,除书画之外,琴也练过不少。
琵琶声圆润清丽,在许林秀指法的拨弄下,一首十面埋伏娓娓诉说。
琴起,军营垒垒,战鼓阵阵。
琴声转而浩浩荡荡,由远及近,气壮山河,眼前宛若出现一支威严,踏铁骑而来的英武大军。
乐转深沉,节奏紧张恐惧,神出鬼没,白宣甚至看不清许林秀的指法,心如鼓震,快得让他生出窒息之感。
沉浸在阵阵琵琶声的人,眼前仿佛看到了金戈铁马,呼声震天,刀剑相撞的战况。
琴声富雷霆万钧之势,夹着凄厉,含着泪,血溅战场,如泣如诉,悲壮苍凉,为天地动容。
雨没有消停,琵琶却渐渐止了音。
许林秀抱着琵琶,身后是烟雨朦胧之境,他安静独坐,像孤山冷月。
一片静若。
玉帘后,掌声鼓响。
碎珠碰击出清脆的鸣声,许林秀闻声而望。
蓦然地,撞进一双深邃孤傲的蓝眸。
高台雅座上的男人清尊傲然,嘴角虽噙慵懒散漫的笑意,蓝眸却淬着威严的冷光。
许林秀一怔,恍惚间以为自己看到了冰雪荒原上高傲神秘的狼王。
第27章
◎还把将军弄脏了……◎
白宣瞧了一眼主子,转而带着欣赏态度,对许林秀说道:“许公子弹得一首好琵琶,此曲应是天上有。”
而且他很好奇,他们调查过乐州所有的大商贾,包括许家的底细都查得一清二楚。
许林秀没出过绍城,少年时沉迷烟花风流之地,婚后莫名变了个人似的,比闺中待嫁的千金还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照例而言这样一个被养在笼子里的芙蓉鸟,如何能弹得出方才那首曲子。
白宣作为祁军营下最得大将军重用的军师,也算博古通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然许林秀弹奏的琵琶曲白宣闻所未闻。
且最重要的是,琴曲在意,意比技更牵动人心。
赋予了意的曲子有了魂,一首曲子让熟知韵律的人弹奏尚可,但若要找一个有许林秀弹奏时所带的胸襟气势和心意,放眼祁国,只怕找不出几个人。
连白宣都自叹不如。
白宣问:“许公子,恕在下见识短浅,适才那一首曲是为何曲?”
许林秀神情不变,任由高台上的男子打量自己,他纹丝不动。
“曲子叫做《十面埋伏》”。
白宣喃喃“十面埋伏”,只问曲名,不问其意。
因为听完整曲的人,已被那段雄厚悲壮的意所倾倒,曲落散幕,听曲人已知曲心之意。
他朝主子的方向看了看,说道:“许公子,我们家主子想请你留在席座,共品佳酿。”
许林秀知道这份邀请他没有选择的余地拒绝,于是答应。
侍从为他斟酒,许林秀扬起温柔又冷淡的眼眸。
“先生谬赞。”
侯在雅座男子旁,着竹青色纱衣的俊美青年为男子倒了杯酒。
男子眉一挑,锋利如刀刻般的眼眉微弯,五官英俊桀骜,透着一股历经风沙才有的粗犷,俊贵不凡,气势威严迫人。
那双深邃蓝眸挑着慵懒笑意,多了几分落拓风流。
男子低沉道:“竹心,给许公子满上酒。”
酒水入喉滚烫灼裂,丝毫不似许林秀曾经品过的细腻佳酿。
比起余韵绵长的酒,嘴里的味道,就如一把烧刀,许林秀微微拧眉,强忍不适将其咽下。
琉璃杯盏见底,竹心又替他续上一杯、
许林秀迎视男子森凉却含笑的目光,脊背一直,不卑不吭地继续饮下第二杯。
他呛咳一声,唇色嫣红湿润。
白宣似有不忍,却不得不开口:“竹心,别厚此薄彼,给许公子旁边的这位黑衣公子也倒上。”
许林秀搭住竹心给无影斟酒的手臂,双眸像落下了朦胧的烟雨,又湿又亮。
他对雅座之上的男子笑道:“我替无影应下。”
倒不希望因为自己逞一时快意的举动,连累无影。
酒太烧腹,浓烈程度堪比穿喉刀。
许林秀已有四五分意识不清,但他勉强支撑自己没有倒下。
人一旦醉了,思维就不由自主地脱离了控制。
迎见无影担忧的眼神,许林秀反握住对方的手腕,摇摇头,示意他别动。
第一次做英雄救美的行径,许林秀整个人仿佛踩在向云端之上。
他今日大喜大悲,寥落之时得萍水相逢的人一个关怀的眼神,心里就忍不住悲痛与悸动。
无影攥紧他的手腕,俊眉皱起。
“公子。”
许林秀莞尔一笑,眼前浮现出步入红尘阁时,周围所见颠倒红尘、金迷纸醉、如痴如梦的千姿百态,心绪更是感慨不已。
时逢婚姻与家庭骤变,又遇莫名其妙的遇权门刁难,不知怎么,情绪波动得厉害。
悲中生了痴怨,痴怨生了畅快,很想任情恣性一把。
许林秀醉眼朦胧地站起,步形颠倒,徐徐款款走向高台的男人面前。
他夺过对方的玉斗,双手把盏,忽地笑了笑,仰起修长细腻的颈豪饮,吞咽不及的水光从他颈前滑落,没至衣襟。
夏日轻软的薄衣湿透后贴在锁骨前,许林秀恣肆一笑,眼波如春水横流。
他喃喃:“敬……”
却不知如何称呼眼前的男人。
白宣想要捂眼,担心许公子被主子从上头丢下来。
忽听主子呵的笑了笑,单手绕过许林秀身后,握住盈盈细细的一截腰,施力收拢。
已醉倒的许林秀就像一根柔软的香蒲伏在男人怀里。
他醉眼微睁,已经有点看不清人,却也知道此刻形势暧/昧不分。
许林秀人前一直都是端庄文雅,循规蹈矩,从来没有过任何片刻的放纵不拘。
他痴痴蒙蒙望着男人,吹气如兰,深情温柔的眼睛仿佛在注视与自己相伴千万年的爱人。
许林秀越靠越近,浑然不觉腰险些被勒断的痛楚。
就要触上那人时,喉咙一紧,他借着男人手臂支撑,翻涌在胃的难受一股脑的全吐了个精光。
白宣震惊。
第一次看见有人在他们将军怀里吐个天昏地暗,还把将军弄脏了……
在他以为许林秀真的会被将军丢下台时,却见将军捏起许林秀细腻尖瘦的下巴。
重斐眼含轻慢,哂笑道:“许家珍宝就是这副德行?依本侯之见,娼妓不如。”
许林秀雾蒙蒙的眼一合,如荏弱柳丝轻轻靠在男人怀里,醉得没了动静。
*
再醒时,耳边是冬秋抽泣的声音。
许林秀嗓子干哑,双眼疼得厉害。
冬秋忙扶起他,倒了杯水送至自家公子唇边,慢慢喂。
缓解咽部不适后,许林秀问:“这是哪里。”
冬秋道:“客栈。”
小仆哭得抽抽的:“冬秋不知道要带公子去何处,只好投了家客栈先住着。”
说着,揉揉酸痛的眼:“公子,冬秋已照吩咐把信送给往许宅,老爷看后,什么都没说就叫冬秋走了。”
许林秀睁大泛红的眼:“是么……”
他心想自己竟真的没了一处容身之所,尽管已有心理准备,却难免凄楚酸涩。
许林秀疲倦道:“支些银子,先在城里找间院子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