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是第一次制糖,动作有条不紊,神色从容。
许林秀忽然朝四周的人观望,见大伙儿屏息凝神,原本有些绷紧的情绪一松,笑道:“这样理应就好了,把这锅糖浆盛出装在桶内,待它们凝结成膏状,再用黄泥水浇灌,使得黑色糖浆淋进缸内,而留在瓦溜中的,则剩下白糖。”
许廉深深吸了口气,转而望着许林秀。
他道:“林秀,这样真的能成?”
许林秀笑着点头:“能成。”
就算第一次做有可能做不完美,可许林秀还是向许廉和周围的师傅给出了承诺,给他们信心。
那一个夜晚谁都没有离开,向来关心儿子的许廉都顾不上催他回老屋休息。
所有人都守着那一口锅,守着瓦溜上的糖浆。
直到糖浆凝固成膏状后,许林秀用黄泥水自糖膏上浇入,如他白日所言一样,黑色的糖浆汁渗入缸内,而瓦溜中剩下一粒粒白色的细小晶体。
最上一层约有三寸厚,洁白如细盐,
许廉和几位师傅揉了揉熬红的双眼,看着许林秀,迟疑道:“这……这就是林秀所说的白糖?”
他们弯腰,俯身嗅了嗅,没嗅出什么味道。
许林秀这时候伸出手指,沾了一些白糖放至嘴边。
许廉屏息,忐忑问道:“林秀,如何啊?”
许林秀眼眸一弯,在他们骐骥又紧张的注视下,轻声道:“甜的。”
许廉和师傅们也伸了手指沾些白色晶粒放到嘴边尝试,他们诧异地睁大眼,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洁白柔软的白糖。
“……甜、甜的?!”
“当真是甜的,老夫这辈子还没尝过这样甜的糖……”
许林秀双眼和在场的人一样熬得泛红,他望着阴隆黑暗的天幕,丝毫没感受到秋夜的萧瑟寒冷。
制出了第一份白糖,没人愿意离开糖厂。
糖厂设有休息的厢房,许林秀只好让不愿离去的师傅们简单洗漱,吃点东西进厢房合眼休息。
许廉看着许林秀忙前忙后,不由叹息。
他道:“爹真是老了,关键时候竟靠孩子你安稳大伙儿的心。”
制糖比预料中的成功,许林秀虽然熬了夜,好在精神不错。
他带许廉到院里坐着缓口气,从白日熬到深夜,此刻天色再度微微发白,冷风一吹,许林秀有点咳嗽。
许廉忙道:“林秀,你快回去休息,爹留在糖厂看着就好。若有情况,爹先处理,总不能叫你事事操/劳。”
许林秀点点头,不再逞强。
车夫候在门外打盹,见许林秀出来,忙迎他到车厢内。
车行驶至半途,许林秀听到帘外传来淅淅沥沥的动静。
他撩开车帘,余光里看见灰白的晨雾下飘起少许微雨,寂静冷清。,窄小的路道因没有行人显得格外空旷。
不知怎么,许林秀忽然想起那座繁华的城市,城里此刻会不会也开始下雨了?
年关将近,那儿应该一如往日般喧闹。
*
同一时刻,军营天不亮就起了火把。
白宣和桑北弥从操练的将士人群中穿行而过,他们发现将军竟不在将军府,反而早早到了营中。
桑北弥拔下腰间的酒葫芦,先饮两口热酒烫喉,朗声笑道:“将军,俺托人从涑州给俺运回几车的刀烧酒,将军要不要尝尝?”
绍城的雨不似邑县温柔,砸得纸伞发响。
重斐“嗯”一声,当做回应桑北弥的话。他撑开一把竹青色的伞,长而有力的腿迈起大步走了。
桑北弥问:“将军不喝酒去哪儿啊?!”
白宣眯眼。
桑北弥请白宣喝酒,白宣摇头:“清早饮酒伤身,你注意点。”
桑北弥嘿嘿一笑,望着将军不知道往哪儿去的劲黑身影,咋咋舌:“俺咋看将军的伞文绉绉的,将军从前不用这种文绉绉的伞啊。”
白宣:“睹物思人。”
桑北弥撇开将士,叫了两名副史过来让他们看着,自己跟在将军身后。
跟了一路,桑北弥惊讶地发现将军居然来了后勤方,看那圈养起来的,成千上万只的牝鸡。
白宣也过来了,望着已经下了几波蛋的牝鸡,说道:“饲养牝鸡还是当初许公子给的意见,牝鸡生养的速度很快,将士们每日分得二个水煮蛋,等牝鸡下的蛋再多些,还能多分点。”
桑北弥恍然大悟。
“所以将军看的不是牝鸡,而是公子啊。”
白宣:“……你这话听起来不像什么好话。”
*
年前,重斐去了一趟燕都,入宫陪皇帝吃饭。
皇帝本来想叫重斐留在宫里过年,可重斐嫌烦。
他早就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上至皇帝,下至满朝大臣,谁都有给他说亲的念头,不成正亲,纳几房美妾也行啊。
轻歌曼舞,着了紫金华服的重斐满脸肃杀,蓝眸冷漠,一句“勾答人不逐,大丈夫何以为家”结束了众人说亲的想法。
皇帝忽然开口:“琢然,我听闻军中兵力大涨,是与你关系交好的一位友人相助?”
重斐掀了掀眼皮,岿然不动。
皇帝笑笑:“祁国急缺用人之际,不该埋没贤才啊。”
重斐皱眉。
他几次允许林秀官职许林秀都不要,真给皇帝赐他个一官半职,还不如放在身边来得自由。
重斐道:“此事不劳陛下操心,臣会亲自处理。”
皇帝笑了笑:“也好。”
又想,那位许公子对琢然想来有些特殊,竟叫琢然起了维护的心思。
*
年前几日,许林秀回到绍城。
邑县制糖厂的工作暂时稳定后他就回来了,许廉今年要在邑县忙着糖厂一事,他回来陪李昭晚过年。
绍城小雨纷纷,他刚入城,看见街边摆置的面摊,望着冒热气的锅,无端觉得饿。
于是许林秀下了马车,浑身裹着毛绒绒的貂衣,满身华贵,却神情闲定地坐在摊子前等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许林秀拂起落在脸颊的发安静吃面,偶有几丝雨飘至耳畔,他轻轻擦拭,唇抿了几口汤,热得润红。
哒哒的马蹄声打破小雨带来的宁静,许林秀依旧专注吃面。
半晌,那阵马蹄声倒退,许林秀听到有低沉的声音从马上响起。
“怎么回来了不告诉我一声?”
许林秀仰头,重斐翻身跃下,大刀阔斧地坐在许林秀面前。
他盯着许林秀喝过面汤显得红润的脸色,道:“我也要吃面。”
许林秀为眼前突如其来的碰面感到微微诧异,他点了点头:“好吧,草民请将……”说着声音轻了,怕惊扰了周围的人,没叫全。
他浅浅笑着:“吃面。”
第48章
◎风里雨里小面馆,将军话好多◎
细密微雨打湿了写着“徐记面馆”字样的布幡,此时风止,布块恰好好处地遮住同座一桌的两人。
平平无奇的面馆摊迎来两位非富即贵的客人,小摊主既好奇又不敢看,怕惊扰贵客。
重斐没跟许林秀客气,许林秀说要请他吃面,他还真要了碗跟许林秀一模一样的面,最大碗的。
拥有异族血统的男人在潮湿萧瑟的寒秋中,强健高大的身躯依然像火炉一样,尤其在见到许林秀后,重斐似乎更热。
他风雨兼程赶回,乍一见到心心念念许久的人,顿觉腹部空空,饿得慌。
几丝晶莹剔透的雨飘在重斐发鬓,男人浓如深墨的眼眉化不开某种炽热的情绪似的,许林秀没见过大口吃面能吃得如此专注又不羁尊贵的人。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手支着秀气清瘦的下巴,仿佛在欣赏饿坏的头狼进食,食的还是素面。
许林秀弯了弯唇角:“要不要加个卤鸡腿。”
光请重斐吃素面,似乎有点儿委屈对方了。
重斐抬起一双蓝眸,看着许林秀的面:“你怎么不加个腿。”
许林秀轻声笑道:“我吃得少。”
说着,他想叫摊主再给重斐几个卤鸡腿,重斐摇头道:“算了。”
重斐一下子喝了半碗汤,浑身有股热血沸腾的劲。他抬起眼睛后就没从许林秀的脸上移开过,光明正大看着人。
重斐催促:“多吃几口,看起来瘦了点。”
许林秀拿起木匙子喝了几口汤,在重斐目光的督促下,还真多来了两三口。
重斐吃光了面,汤汁喝完大半,这会儿轮到他不动,静静看着许林秀。
许林秀吃面的动作秀气从容,不紧不慢的。
重斐戴着黑色板戒的拇指敲了敲:“你€€€€”
许林秀就着汁和面嗦了一口,花瓣似的唇油亮嫣红。
“嗯?”
重斐望见细细的几缕雨丝要往许林秀脸上飘,抬手为他挡了挡,跟要挥开似的。
许林秀莞尔,柔和秀雅的面庞在貂毛毡帽的衬托下洁白不染,然而他在做着一件非常世俗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