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转过身,眼尾不知何时沾染上一抹血迹,像是一滴摇摇欲坠的泪痣。
明明是同一张脸,丝毫未变的五官。
却能与记忆中判若两人,以至于令人完全无法……也不敢相认。
他终于开口了。
“宴秋,你准备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呢。”
薄唇轻启,他眼神似有怜悯,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甚至还朝江宴秋笑了一下。
“凭你的能力,难道还看不出……我完完全全,是自愿的吗。”
掌心被五指划破,江宴秋身形似乎微晃了下,嘴唇嗫嚅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满楼眉头皱起,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挡住韩少卿满含深意的视线,也顺便将江宴秋护在自己身后:“韩师兄,你这副样子……是准备判出昆仑了吗?为何特地要来见宴秋?以及,掌门真人知道这件事吗?”
听到最后几个字,韩少卿氤着一圈猩红的瞳孔闪过一丝嘲讽。
“你说我那好师尊啊……”他漫不经心开口:“他老人家自然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这天底下,又有多少事能真正逃出他的手掌心呢?今日之我,明日之你,都不过是他翻覆手掌、身不由己的棋子罢了。就连……”
他悠悠止住话头,尾音含糊地消散在略带着寒意的夜空中。
赵满楼立刻追问:“什么意思?!”
韩少卿却不再理会他,羽扇轻摇,赵满楼便瞬间被一股大力拍击到巷尾的墙院上,身后蛛网似的裂纹波纹般蔓延开。
江宴秋瞳孔骤缩,握着凤鸣的手甫一动作,便听见韩少卿漫不经心道:“放心,轻伤,死不了。”
他深深地望着江宴秋,缓声道:“我入魔叛逃的消息,现在应该已经传遍仙山,来捉拿我的师长前辈,估计应该也在路上了,挑现在这个时候来见你,应该已经足以展现我的诚意了。”
“跟我走,宴秋。我是真心实意地拿你当成我的亲弟弟。”
“昆仑,不是你真正的归宿。”
身后是赵满楼撕心裂肺的咳嗽,面前与记忆中判若两人的韩少卿头一回在他面前露出如此深沉的神情。
江宴秋脑子一团乱麻,灵魂仿佛被痛苦地撕扯,他直直地看向韩少卿:“你告诉我实话,到底发生了什么?掌门真人怎么了!就算、就算……也远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让您只有叛逃一条出路!我们难道不是还有剑尊大人吗?!”
韩少卿嗤笑一声:“我方才说的‘不是你真正的归宿’,可不止昆仑,包括那一位……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大厦将倾,时局如此€€€€他自身难保。我若是今日不反抗,便是跟他一样的下场。”
江宴秋脑子“嗡”的一声,他几乎是机械似地张嘴,欲要说些什么,巷尾却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在场之人俱是一震,赵满楼强忍着眩晕和疼痛感,正要开口叫人,却被一阵劲风彻底劈中后颈,重重垂头晕了过去。
江宴秋连忙奔至他身边,把人扶起来……好在只是晕了过去,韩少卿,到底没下死手。
就连这一庆幸也令他心情无比沉重。
今日之后,那人便再也不是光风霁月,受师兄弟爱戴的韩师兄了。
他甚至会对着曾经亲手教导过的门中师弟出手。
急促的脚步声越发清晰,似乎就是在往他们的方向来!
江宴秋从未见过韩少卿如此庄肃冷漠的神情,仿佛那总是懒洋洋的轻浮笑容,只是一张可以随时摘下丢弃的面具。
江宴秋第一次发现,自己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这个人。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跟我走,宴秋。”
江宴秋揽着怀中昏迷不醒的赵满楼,浑身僵硬,心乱如麻,手下微微收紧。
他有心想追上去从韩少卿口中逼问更多事情的真相和隐情,却无法将为了他几番冒险的赵满楼放置不管。
€€€€他的肢体动作,已然出卖了他的内心。
韩少卿长长地轻叹一声:“……看来,我已经得到答案了。”
在急促的脚步声猝然停止在巷口前,鹤氅翻飞,他转过身,深深地回望了江宴秋最后一眼。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第132章
“江师弟,别客气,不就是架飞舟捎你们回昆仑吗,来来来,给两位师弟腾个位子!”
巨大的船身破开夜风与星云,船头刻着昆仑的门派标识,载着一舟人,浩浩荡荡地驶往仙山的方向。
不知为何,江宴秋今日格外沉默,赵满楼被喂下丹药后悠悠转醒,只是后脑勺有点疼。
他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江宴秋,露出和煦端方的笑容,帮忙回答道:“不,师兄师姐这次是有公务在身,还得半途分出心思照顾我们,在下着实羞愧万分。”
€€€€当时韩少卿前脚刚走,昆仑的追兵后脚就追到了巷口,没来得及揪住人,只看到赵满楼人事不知地倒在地上,江宴秋瘫坐在地,神情怔愣。
他们吓得赶紧分出一队人手继续循着魔气继续追查,剩下的人七手八脚地把这俩正面撞上韩少卿的倒霉蛋扶起来,打包送上了飞舟。
如今他们对面,那名粗犷的昆仑修士不甚在意地一挥手:“不要紧,韩师兄……那逃犯狡猾得很,这会儿肯定早就跑得没影了,那么多师叔师伯都被他遛得人仰马翻,何况是我们几个,还是师弟你们的安危比较重要。”
连他自己都下意识地口称“韩师兄”……难以想象其他人会有多震惊。
飞舟角落,一名女子眼眶通红,明显事先狠狠痛哭过一场,此刻沉默地擦拭着自己的佩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之前那名师兄叹了口气:“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会做出这种事。”
没有丝毫预兆,这也是无数昆仑弟子无法接受的原因。
昆仑首席、掌门亲传、年轻一代的剑道魁首……未来几乎一片光明,实在想不通韩少卿为何要自毁前程,叛出昆仑,还是以如此惨烈、无法挽回的方式。
此刻坐在这飞舟里的,不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就是曾经被他带过剑道课,无比崇拜他的师弟师妹。
气氛说不出的沉重。
“好了好了,先不说那些了,”师兄粗犷地同时一拍他们两人的肩膀,哈哈笑道:“听说你俩剑道大会上表现不错啊,一个拿了魁首,一个拿了第二,狠狠搓了上玄的威风,给咱们昆仑长脸了!”
旁边一名身形细瘦的同门翻了个白眼道:“醒醒,上玄的威风已经不用咱们灭了,老家都差点被自己人掀了个底朝天。”
想起上玄遭遇的师兄:“……”
哪壶不开提哪壶,呸,这张破嘴。
他还是不说话了。
飞舟中重新陷入寂静,赵满楼时不时神色担忧地瞥一眼从头至尾一言不发的江宴秋,有好几次,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最终还是住了嘴。
任何言语,此刻都是苍白无力的。
夜色渐深,除了掌舵的弟子,飞舟里其他人几乎睡成一团,每个人眼底都挂着淡淡的青黑。
他们这些天连轴转地抓人,被韩少卿溜得整个大陆乱跑,的确辛苦。
江宴秋站起来,走到正在掌舵哈欠连天的修士旁边,“……我来吧,师姐,你去睡会儿。”
师姐正迷迷瞪瞪,眼皮子支不住地往下耷拉:“啊?你可以吗师弟?”
“嗯。”
师姐放手后退一步,在一旁看了一会儿,见江宴秋确实开得挺稳当,困到口齿不清:“那多谢了师弟……你开一会儿就把我喊醒了换你……”
江宴秋应了一声。
站在这个位置,天幕上低垂的星点仿佛触手可及。
他的背影一动不动,鬓发在被防护罩抵消到微不可查的气流下轻轻浮动,微微仰头看着面前的星空,显得无比沉静。
.破晓时分,飞舟终于到了昆仑。
一船人迷迷糊糊醒来,见竟然是从韩少卿魔爪下捞出来的师弟开了一宿飞舟,均是大惊失色,十分愧疚。
江宴秋迎着众人的视线和赵满楼担忧的目光,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恢复了往日的笑容:“放心,我已经没事了。”
下了飞舟后,他先回了趟凤栖峰。
离家这么久,仙峰变化倒是不少,山上种的大片大片的仙木梧桐枝叶繁盛,郁郁葱葱,一看便是被人妥善照顾过,看得江宴秋心里直痒痒,十分想不顾形象地在树干上蹭蹭。
灵花灵植都被养护得妥妥帖帖,凤栖峰上花红柳绿,姹紫嫣红,就连江宴秋养在花瓶里的多肉都肥嫩无比。
看来他外出的这段日子,灵枢和灵珑把家照顾得很好。
他尚未出声,两团雪白的团子便圆滚滚地冲了出来。江宴秋还没来得及定睛一看,两边小腿便被撞了个满怀。
……原来是他们两个已经换上了江宴秋之前买的冬装,领子周围一圈软乎乎的兔毛,衬得一团稚气,玉雪可爱。
比起刚来凤栖峰那会儿,着实判若两人。
当时他们穿着不合身的道童服,两只手都缩在宽大的袖子里,跟江宴秋请安时也是战战兢兢,生怕被未来真人磋磨挑剔。
而现在,胆子都大到能扑他的膝盖了。
江宴秋一手一个把两人抱起来,两只小团子稳稳地坐在他的胳膊上,神色惊慌:“真人,快放我们下来,我们怎么敢……这样有违规矩!”
但怕挣扎弄皱江宴秋的道袍,他们只得僵硬着一动不动,缩着脖子,显得十分可怜。
江宴秋满不在乎:“这有什么,当年孤儿院……咳,我是说家里的孩子,比你俩加起来还重,还颠颠地要我抱呢。”
他上辈子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一路被资助上大学,因此毕业后的工资,除了基础开销,大部分都捐给了孤儿院,留着给那群小萝卜头买买零食和新衣服,因此光荣成为最受全孤儿院欢迎的“大哥哥”,太受小孩儿欢迎的结果就是,每次回去拜访阿姨,怀里抱两个,脖子上还能骑一个……
说起来,穿过来这么久,他连当年最喜欢的,孤儿院抚养他们长大的阿姨的脸都快忘了。
把灵枢和灵珑抱回屋中才放下,江宴秋突然想起什么,赶紧把差点忘到脑后的那玩意儿拿出来。
……那只混血王雀幼崽!
他双手合十,充满歉意,连忙把遮住笼子的红布掀开,让鸟透透气。
万幸万幸,那只王雀幼崽还没醒,小小的翅膀护住伤口,整只鸟缩成一团,柔软的肚皮轻颤,胸口微微起伏的弧度,证明着它还存活。
江宴秋心虚地松了口气。
€€€€因此他并未注意,就在看到笼中的混血王雀的一瞬间,灵枢和灵珑神色陡然一变。
只是不到一秒的时间,他们二人便将所有情绪小心翼翼地藏起,交换了一个满是震惊的眼神。
江宴秋对此一无所觉,有些发愁要将这鸟怎么办。
总不可能一辈子关在笼子里,毕竟他把鸟买回来,就是为了从摘星楼手中把这可怜兮兮的小家伙救出来。
但问题就在于,混血王雀体内血液的剧毒性。
他自己大概率是不用担心的,但凤栖峰上有小孩儿,出了凤栖峰还有昆仑那么多毫无防范的同门师长,若是这王雀幼鸟放出来后出了什么岔子,那真的是好心办坏事,可以准备吃倒霉蛋师兄的席了……
就在江宴秋兀自烦恼时,笼中的鸟崽羽毛轻颤,两只小爪虚空蹬了两下,终于悠悠转醒。
它漆黑的瞳孔周围染着一圈红,似乎对自己的处境和眼前陌生的场景略有些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