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位面相圆滑、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修装模作样地叹口气:“韩师侄,你也太不懂事了。昆仑将你养这么大,不过是要你付出一些微不足道的回报,又不是要你的命,怎么就这么白眼狼呢?镇守冥河魔气,那可是天底下顶顶重要、顶顶崇高的大事,要不是我辈不是天生的仙魔之体,肯定第一个向宗主情愿,接替剑尊!”
他这话说得铿锵有力、大义凛然,说得连自己都微微动容了。
韩少卿:“哦?这位不知道名字€€€€但应该不重要的师伯,既然您如此高义、如此心系天下苍生,当初联手封印天魔的修士里,怎么没有您的身影啊?”
那中年男修瞬间僵住,像只被掐住嗓子的胖鹌鹑,满脸通红地争辩道:“那、那是我当初尚在闭关,等我得知这一噩耗之时,已、已经晚了……!”
他旁边戴着面纱、面无表情地站在人群中不准备发一言的范云英瞬间冷笑一声:“是么,我怎么记得,当初是天魔降世的消息先传来,你才被吓得立即闭关的呢?”
中年男修:“……”
他尬得差点脸红脖子粗,往后一缩,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
€€€€叫你多嘴!
韩少卿懒洋洋道:“怎么?众师叔师伯怎么还为老不尊,自己打自己脸啊?要不,你们先自我检讨一番,统一一下口径,再来教训我如何?”
“荒唐!”一位略显阴沉,瞎了一只左眼,矮小瘦削的女修制止了他,眼角额头的褶皱昭示着她的沧桑:“我一生在外游历除魔,天魔降世时,我为疏散北疆城外的流民与大魔缠斗,耗尽最后一丝灵力之前,才被援兵救下€€€€按你的道理,我有立场说两句吧。”
她阴翳的右眼无比严厉地看向韩少卿:“大敌当前,昆仑修士,没有苟且偷生、偏安一隅的道理。当年我的师祖、师伯、师伯、师姐……所有人都悍不畏死地战斗到最后一秒,没有一个人因畏惧死亡而逃避!少卿,你睁开眼看看,你身后的是什么人!是天下万万的黎明百姓、手无寸铁的无辜凡人€€€€”她的竹杖用力一击,仿佛敲击在所有人心上,如浩荡威严的东皇钟声,让人心头一震:“你难道真的要做逃兵吗!可若是冥河魔气再也抑制无法,普天之下,你又能逃得到哪儿去!”
她这话,并非说给一个人听。
方才站出头振振有词地指责韩少卿的中年男修,把自己圆润的身子往里头缩得更厉害,恨不得把头埋进脚尖。
这一回,韩少卿沉默良久。
场上无一人出声,唯有东皇钟永恒威严,隐隐如宏。
在一片静默之中,有一道清亮的嗓音突然响起。
“掌门真人,诸位师叔师伯,你们说得不无道理。”江宴秋平静开口道,“只是,我突然有一个疑惑。”
李松儒和蔼地看着他:“原来是江小友,没想到,你与少卿倒是感情深厚……可以,你讲。”
江宴秋仰头看向天边乌压压的一群人:“若是韩师兄不是掌门亲传弟子、甚至不是修士,只是个你们所说的普通凡人……今日,还会这么轮番上阵,威逼他牺牲吗?”
韩少卿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失笑:“小宴秋,不用€€€€”“呵,”立即有人嗤笑一声:“可是他是吗?享受着昆仑最顶尖的资源和待遇,顺风顺水地活了几十年,这就是他应该付出的!”
江宴秋被他打断,语气神情却并无波动,依然平静:“既然如此……”他直直地看向李松儒:“为什么不在一开始,不在韩师兄少年时代,或者更久之前€€€€在把韩师兄带回宗门之前,就告诉他这些呢?”
刚刚嗤笑的人一顿。
“是因为你们也知道,早就准备一到时候,利用韩师兄的愧疚和这么多年对宗门的归属感,用‘大义’二字逼他就范吗?”
“因为你们自己心里也一清二楚,当年将他带回宗门,就已经抱着将来能够心安理得地牺牲他的想法了吗?”
€€€€那郁含朝呢?
剑尊当初也经历过这一切吗?
孩童时流离失所,少年时代被师门排挤、欺压、嫉妒,唾弃他身上流着一半肮脏的血液,被造谣是仗着老宗主跟郁清仙子那点不清不楚的往事才能留在昆仑。
结果到头来,哪怕那最初的一点温情和恻隐,也只是个弥天大谎,也只是早有预谋,也只是道转瞬即逝的幻影吗。
一想到这些别有用心的算计、现在韩少卿经历的一切也有可能曾发生在郁含朝身上,他就不可抑制地感到愤怒。
他想起幽冥寒昙的幻境中,少年剑尊微微侧过头的身影。
冷峻中尚带着青涩,一个人独来独往地深入世间最危险的秘境,在星野下行走,倚靠着荒原的岩石,在冰川与野兽厮杀。没有同伴,没有知心好友,亦没有打从心底为他考虑的亲近师长,唯有观剑洞日夜呼啸、穿堂而过的风声。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一切的?孤身伫立在荒原望向无垠的星空时,他的内心在想些什么呢?
江宴秋直直地望向高居云端的昆仑众修,他的反问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努力地想要活下去,难道有错吗?若是韩师兄不愿意牺牲,你们……是要逼他去死吗?”
“不惜做到这一步也要延续、也要保全的世界……到底是个怎样荒诞的世界啊。”
无人应声。
“……够了。”
最终第一个出声的,竟然是韩少卿自己。
他突然笑了笑。
那是个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的笑容。
似乎有无可奈何、不甘和怨愤,拔剑四顾想要叩问,又不知问向何人;但更多的,还是怅然与释怀。
好像哪怕只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出这番话,他经年的旧恨和夙怨,也就如一缕轻烟般散去了。
“足够了,宴秋。”
李松儒怜悯地俯视着一切,长叹一声。
“少卿……最后,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韩少卿不闪不避地迎着他的目光,一瞬间,江宴秋忽然看不清他眼底的表情。
“师尊,既然宴秋问了这么多……那我也有一个问题。”
李松儒静静地看着他。
“您当初把我捡回昆仑,真的是云游时偶遇了一个小叫花子,犯了恻隐之心吗?”
“……”
“……我明白了。”
韩少卿微微一笑。
€€€€然后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蓦然转身,向身后、冥河上方、那从深渊中喷涌而出的巨大魔气,一跃而下!
江宴秋脸色瞬间变了。
不止是他,伍柳齐、王睿依、岑语……包括上首的昆仑众修,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韩少卿性情竟刚烈乖张至此,不惜跳入冥河换一个生死未卜的结局,宁为玉碎,也不愿回昆仑充当昆仑阵新的阵眼!
那一瞬间,下意识的行动快过脑中的思考,江宴秋毫不犹豫地向韩少卿奔去,想要拉住他在罡风中翻飞的鹤氅!
咚€€€€东皇钟响起。
那山峦一样的巨钟,发出宛若天理一般宏大浩荡的钟声,仿佛能驱散世间一切邪异,荡涤人的灵魂。
只差一步就完全入魔的韩少卿身形轻晃,突然停下脚步。
然后如同折翼的飞鸟一般,直直地坠落下去。
江宴秋瞳孔微微放大。
……却不仅是为了韩少卿。
他的胸口微微一热。
他低下头。
一把古朴的佩剑,染着鲜红的血液,从背后穿至他的胸口正中。
江宴秋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
剧烈的疼痛瞬间蔓延。
……什么。
.云端之上。
李松儒的视线半点未曾停留在韩少卿身上,而是微微敛目阖眉,看着停驻不动的江宴秋。
“江小友……吾执掌昆仑两百余年,第二对不住的是少卿。心底最愧疚的€€€€却是庐陵江氏。”
“江润曾与我是把酒言欢的挚友,宣容是我看着长大,他们都已化作一捧灰土,长眠多年。”
“如今,却要让尘年,眼睁睁地看着唯一的弟弟……”
李松儒语气满是叹息与悲伤。
€€€€但怜悯之心,是他坐到昆仑掌门之位后,最先舍弃的东西。
江宴秋茫然抬头。
在略显猩红的模糊视线中,他看到了郁含朝破碎崩塌的表情。
他颤抖着接过不由自主向前踉跄的江宴秋,用力地把他搂在怀里,灵力疯狂灌入。
甚至没有一眼看向身后腾空而起,自锻造开刃以来,头一次如此暴怒的寒霜。
脚下黑色的巨山寸寸冰封,好似要将天地拖入永不休止的风雪。
李松儒身后的化神修士纷纷艰难掏出本命灵器抵挡,哪怕慢上一秒,四肢元神都要被彻底冻成冰塑崩裂。
€€€€一剑寒霜。
上一次亲眼目睹这招,还是郁含朝冰封北疆十万进犯的魔物。
没想到这一回……竟是剑指昆仑。
李松儒叹息一声,拿出了另一样法器。
那是半枚手掌大小、灰扑扑毫不起眼的剑丸,他身后一群化神修士却无人敢小觑,如临大敌。
而另外半枚剑丸,早已化作铁水,融入了年幼时郁含朝的经脉紫府之中。
“这是老掌门仙誓时留下交予我师尊、师尊再交予我之物,说是将来,昆仑总有动用它的这一天。”
“郁师叔……是我与昆仑,对你不住。”
“€€€€昆仑弟子听令!以我昆仑掌门之命,郁含朝走火入魔、叛出宗门、对仙山拔剑相向!即刻起!格杀勿论!”
寒霜一息之间蔓延千里,却在即将冰封至李松儒脚下时戛然而止,生生停住。
郁含朝口中喷涌出污黑的血液,像极了锈色。
他半跪在地,却依旧牢牢将江宴秋护在胸前,不露出分毫。
王睿依的眼神满是不可置信:“……掌门真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松儒从云端缓踏而至,一柄飞剑从侧空而出,却被他用两指拦住。
是赤红着双眼的江尘年。
“李、松、儒€€€€”全然不剩半点风度的江氏家主嘶吼着:“昆仑€€€€你给我去死!!”
他被当胸一点,重重倒飞出去。
李松儒收回手:“若是今日江润在此,与我交手还能有五分胜算。尘年,你还太过年轻……此事与你无关,昆仑时候不会追究,我不愿对你……对江氏再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