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开门这事儿,他其实已经很熟练了。
不过瞧梁舒那神情,温随还是没拒绝,上前连摁几个按钮,电子锁就应声打开。
客厅灯亮着,温从简和另外一人相对坐在沙发上。
他们刚才应当正说着话,这会儿戛然而止,都朝门口望来。
温随脚步略一停顿,就见坐在温从简对面的老者戴顶格子小布帽,花白胡须和长眉覆住大半张脸,微眯的浑浊眼里颇有几分洞若观火的意味。
再看温从简,温随忽然就明白了。
“家里有客人?”梁舒明显很意外。
那位老先生边打量温随边起身,温从简走近前,跟梁舒轻声道,“我知道上次那事你心里还介意,所以特意请了位先生,想给小随看看……”
一听这话,梁舒更意外了,她偷眼瞧瞧那位“先生”,又给丈夫递去个疑惑的眼神,“你不是最不信这个?”
温从简面露尴尬,支吾一声,“我是不信,但不是为让你安心?”
两人说话的功夫,温随已换完鞋。
那位老先生的视线仍直勾勾落在他身上,明亮的顶灯光线漏过白眉,显出脸上的斑点沟壑,兼其穿着的深青色褂衫与周围背景格格不入,衬得身形瘦骨嶙峋,隐隐有些可怖。
温随却步履自如地穿过客厅来到自己房间门口,仿佛被审视的并不是他,全然置身事外。
待他进去了,老先生才微微颔首,轻抚胡须,“令郎晕厥那日接触过何物?往常未曾碰过的?”
“是……”
“没有!”
温从简正要出口的话被梁舒打断,她警觉地快步走向次卧。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台灯,少年站在桌前,低徊的乐声从小音箱里传来。
背影仿佛与世隔绝,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在意。
梁舒悄悄带上门。温随听见外边的脚步声,那三人大约是一同进了书房。
关掉小音箱,这下彻底安静。
古琴声虽动听,可惜温随既无高山流水的意趣,也没赏花赏月的闲情,他坐下来,将小音箱拿在手里摩挲。
“解铃还须系铃人。”
照梁舒方才的反应,温从简说过的话或许是能兑现了,温随这样想,心中却隐约有种奇怪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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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来到沣市博物馆,‘千年溯约寒霜至,铁马冰河入梦来’十月主题展。”
“本次展出的藏品发掘自河陆县西郊古墓葬群,前年该墓葬群的发现轰动了整个J省,相信在站的各位有不少都知道。”
“首先要参观的是导览区,由我来给大家做个简要讲解……”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博物馆。
若说外边的世界对温随还是镜花水月并不真切,那踏进博物馆的这刻,他便是实实在在被眼前场景迎头冲撞,一直以来的冷眼旁观都在转瞬间岌岌可危。
那些封存于玻璃展柜中的金戈长戟、冷剑寒枪,如同列队森严的卫兵,这一时反倒才是冷眼旁观的人。
而脚下踩着的仿佛都不再是光洁地面,是整个王朝的硝烟战火。
温随也终于如愿看到那把长弓€€€€
它被竖靠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玻璃柜灯光线微弱,剥落至棕褐色的弓身一半至明一半至暗。
弓身无弦,若有也早该风化殆尽。
上弓臂内侧依稀刻有几个辨不清笔画的篆体小字,弓€€毛糙晦暗,是真正经年日久磨损所致,既非做旧亦非仿古。
温随目光在每个细节上琢磨,就连弓€€上因染血而斑驳的痕迹都与旁的木色显出区别来,足见仿制者是花了巧思的。
只可惜这把仍是赝品,哪怕它做得已足够逼真。
果然,毁掉的便是毁掉了。
不过温随还记得方才那讲解员所说,“自古代墓葬中发掘而出”,那就印证了之前的猜测,他当下所处的世界不属于任何史书,属于未来和以后。
至于具体多少年……温随垂下眼,揣摩起玻璃柜里那个巴掌大的黄铜铭牌。
桦木弓,原名寒冰角,取自《考工记》:“凡为弓,冬析干而春液角,夏治筋,秋合三材,寒奠体,冰析€€。”
公元1622€€1722年仿。
捐赠人:温伯益。
下面那串年份数字温随是看不懂的,他原本的年代应是东晟元年,而现在的年代他们称为2022年。
这位捐赠人,也姓温。
温随看过卧室书桌上那摞课本,每本封面都写有“温随”两字,虽与他原本的名“€€€€”写法略有不同,但极为近似,更何况温从简梁舒二人早告诉他,他就叫温随。
起初温随还曾因此猜测,是否由于同名同姓,所以才阴差阳错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可再一想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纵览整个时空同名姓者何止二三,又似乎不能尽然说通。
不过借由名字,倒令温随发现规律,这里的文字大抵是在原来基础上简化演变成的,这也让他在识别时减去了些障碍。
所以这位“温伯益”,应当便是温从简提过的、原主的爷爷了。
温随转身,恰巧温从简也正在看他,两人视线一碰上,温从简便朝他点头,而后握了握妻子的手。
梁舒偎靠着温从简,神色凄惶与那日如出一辙。
“你看,不是没事吗?”温从简轻声安慰。
梁舒浑身颤抖,魂不守舍,声音带着细微的哭腔,“也许……也许是因为小随没碰到它……”
“没什么区别的,那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已经带小随碰过了呢?”
梁舒霎时瞪大眼,“什么?!”
“……”温随瞥向温从简。
温从简安抚地拍拍梁舒手背,轻声道,“没预先跟你说是我的错,但如果不这么做你根本不会相信,所以你看,小随现在不是好好的?真的就是一把普通的弓而已,跟小随生病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只要带他好好看病,一定能治好的。”
梁舒盯着温从简,声音艰难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你骗我的……”
“我没骗你,我把弓找回来了,在你睡着的时候给小随看过也碰过,什么事都没发生。”
“那弓现在在家?”
“已经扔掉了,它会令你难受,肯定不能再留着。”
梁舒惊魂甫定,很快整个眼眶都红透了。
从温随第一天见到她,这个女人就时常哭泣,其实单论外表,梁舒虽已不再年轻,却仍不难瞧出曾经娴静优雅的模样。
可惜就如温从简所言,“她有心病,一直在折磨自己。”
而梁舒的心病,据他说就是那把弓,那晚在阳台,他向温随解释了前后经过,以及那段被梁舒略去的部分。
“你出事那天是星期五,往常你妈妈会接你放学,但那天她加班,你自己先走了,后来等我们回来,就见你倒在家里,手里攥着那把弓。和你在射箭公园见到的一样,因为它们都是同一件东西的仿品,就是我们家祖传的古木弓。”
“那把古木弓一直是你爷爷保管,视若珍宝,后来基于很多考虑,他将它捐赠给省博物馆。博物馆为此打造了三把仿品送还你爷爷,他给我一把,其余分别送给两位老友,射箭公园那把就是其中之一。”
“你爷爷把弓给我时你妈妈其实不大愿意,说兵刃不详摆在家里不合适,你出事时她又是第一个看见的,还有自责的原因在,总之后来她就经常做噩梦,说你是因为沾上那弓的邪气,才导致现在这样。”
“她抱着这种想法拿你的八字找人算命,那些人纯粹依她先入为主的讲述,也声称你就是中邪,你妈妈更加笃定,就这么渐渐在她心里根深蒂固了,也怪我那时忙你爷爷的丧事,留她自己照顾你,没早点察觉她的异常,所以那天她见你靠近那把弓,才会那么激动乃至情绪失控。”
“后来家里那把弓也被你妈妈送到别处了,连我都不知道在哪。”
“原以为事情已经这样,过段时间她会慢慢明白过来,我也就尽量依着她,包括她从开始就不想让你知道那把弓的存在,但现在看来,她的心结不仅没消,反而更严重。”
这便是所谓的“解铃还须系铃人”。
温随作为戏中默角,旁观完这一整出戏,也算了解到温从简的良苦用心。
不过梁舒仅凭一把弓就断定儿子中邪,以至于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地步,温随又多少觉得不可思议,姑且信一半留一半。
那边温从简正在轻声安慰梁舒,将她扶到休息座椅坐下,一边拿纸巾替她拭泪。
虽然温随还有疑问,但这种时候也不便去打扰他们。
展厅里还有不少东西供观赏,温随随意走动,所有展品无例外都隔着层玻璃€€€€透比晶石,是他到这里后才认识的新鲜物事。
不过那些重弩、炮枪……倒是眼熟得很。
他逐个扫过,铭牌上的文字都差不多,并没什么特别发现。
比起刚进馆那时,这边游客分散些,展厅内因此显得有些空旷,间或传来轻浅的鞋底摩擦声和三两人的窃窃私语。
本应是极为安静的氛围,这时却突兀地响起一阵不大和谐的喧哗。
是小孩子的嬉笑声伴吵闹,不过就那一阵,没等工作人员上前劝阻,就立刻被压下去,随后有道男声紧跟着提醒,“嘘,保持安静。”
由于玻璃展柜里有加强光源,博物馆里主灯光线偏昏暗。
那群孩子手里晃动着小旗,上面色彩绚丽的弓矢图案和“飞羽少儿射箭俱乐部”几个字,亮晶晶的很突出。
他们恰巧停在寒冰角的展柜前。
“教练,能给我们讲讲这把弓吗?”有位小女孩细声细气地问。
“可以啊。”
还是刚刚那男音,但因声线与方才刻意压低时不同,传来要更清晰些。
温随扫过藏品的视线一驻,觉得这声音仿佛在哪里听过?
说话的人背对他的方向,面朝展柜。
“同学们,你们看这把弓,它叫寒冰角,这个名字取自《周礼€€冬官考工记》的《弓人》篇,也就是铭牌上这句话,它的大致意思是弓人要制作一把弓,取用的六种原料必须依照季节规律,其中冬寒时固定弓体张弦就能坚而不易变形,春季煮治角就可使角柔韧自然弯曲,所以寒冰角的名字也代表刚柔并济。”
这段讲解缓慢平叙,不疾不徐的娓娓而谈里又含着温和笑意,在博物馆肃穆而略显压抑的气场下,仿佛带着奇妙的亲和力,让有些成年人都不由地驻足来听。
其中也包括温随。
“哦,那教练,铭牌上这个公元1622年……不是说今天展出的兵器都是同一时期的古墓里挖出来吗,为什么它才有400年历史呢?”
“真聪明,这都被你发现了,碰巧我知道一些内幕,可以给你们讲讲。”
他故意神秘地压低嗓音,引得一群孩子纷纷围拢。
“这把弓其实是后人按照图纸仿制的,仿制年代在1622至1722年间,原来的那把年代更久远,而且本名也不叫寒冰角。”
“如果不是弓身腐蚀,弓内侧这边其实应该能看到几排小字,记载有它的来历,这把仿弓的原身其实是一把名叫‘虬龙’的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