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随轻轻咽下口气,“只可惜兔死狗烹,将军父亲帮助新帝登基后不久就遭人诬陷,以通敌叛国罪落狱问斩,他自知大难临头,留书告诫子女……”
“他要他们起誓,永不背叛国家,至死效忠皇帝,绝不因家恨而生国仇、毁掉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平盛世,如若有违,他泉下有知,必不瞑目。”
温随一字一顿,双手握紧,指甲嵌进掌心,疼得他眼眶颤抖,生平头一回,感觉到几欲落泪。
“将军始终谨记父亲教诲,无论遭遇什么,都摒弃私心以国家社稷为重,可在即将被逼死时,他还是朝皇帝射了一箭。”
“阿弥陀佛……”老住持微颔首,“那位皇帝应当只是受伤吧?”
“是,将军没杀他,那箭避开了要害。”
“如此,将军也是仁至义尽了。”
温随却说,“若我是将军,我倒希望自己的箭术不要那么准。”
不准,就可以任由老天来裁决那昏君生死。
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他不怕。
死,就算怕也死了千百回。
他只是真的恨,恨不能一箭杀了那人。
他更恨自己,优柔寡断,前后矛盾,仇没报得,还换成自己死不瞑目。
而那口口声声学来杀敌报国的弓箭,最后竟也钉在他誓死效忠的帝王身上。
忠君报国,忠君报国。
到头来是个什么!
温随唇角泛起一丝冷笑。
“大师,我佛普度众生,像将军这样的人,死后能有佛肯度他么?”
老住持沉吟片刻,“佛度万物,但老衲以为,将军并不需佛度。”
他道:“因为将军已然自度。”
“自度?”
“正是,那支射偏的箭。”
老住持看着温随,“如你所说,若你是将军,你会宁愿射不准,可他偏偏就射准了,所以那支箭是将军的选择,既是惩戒,也是超度,将军在超度自己,超度仇怨。”
他手里的佛珠发出轻微一声噼啪,像烛火里火星一刹,只一下,似叩在人心。
“一切怨憎会,万般皆念起。既往之,莫追究,凡事皆有因果,可以困宥的从来只有己身,而非旁人。”
“……”
从禅房中走出来时,温随看到席舟坐在石桌旁,什么也没做,就静静地等他。
庭间木鱼阵阵,钟音徐徐。
那棵大枫树的叶子落了满地,小和尚在树下抱着扫帚打盹。
仿佛这就是一个普通的清晨。
席舟没问温随跟住持讲了什么,温随也没问席舟怎么找到的这里。
世上哪那么多凑巧,温随不用猜都知道,此行是席舟有意。
那天在家楼下,他和温从简说话时,席舟就在场。箭馆那么多回,温随也从未掩饰过对那把弓的关注。
席舟这么细致的人,只不知他费了多少心力才打听到这第三把弓的去向,连温从简都不知道的……
或许是问的闫明生,但席舟能想到这件事已是难得。
“汗落了别着凉。”
他提醒他把拉链拉好,刚刚来时走得热,温随将外套敞开了。
席舟又递来一片枫叶,说是在树下发现的,枫叶橙红很是好看。
两人后来往山下走,山间风清,温随手插在兜里,摸着那片叶子,似有所悟。
一叶可以知秋,一叶也能障目。
其实就这么简单的道理,只是悟道易,做到难。
**
回去的时候遇到点小波折,山门的共享单车被人扫走了,席舟的车还在,又不能丢下它直接打车。
最后权衡的解决办法是,温随坐车后座,席舟载着他去找最近的共享单车。
温随第一次这样坐车€€€€应该是第一次,因为没有“肌肉记忆”感,十分不习惯。
席舟据说也是第一次载人,能感觉得出,这车骑得并不太稳。
温随努力抓紧车座,两个男人挤一辆小破车,路上吸收了一大波关注度。
可老天爷偏喜欢开玩笑,还一直没找到共享单车,就这样从起点一直骑到终点。
民宿门口宋启辉看见,都惊讶得很。
按理说应该直接去箭馆或者回家,温随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来民宿。
宋启晖好像特意等在那的,听他俩一说话,温随才明白是席舟又约了摘菜。
“今天爬山辛苦,给你好好做顿饭,想吃什么?”
温随还没回答,席舟摆摆手指,“没有随便,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不能只挑青菜。”
进菜棚前,他还在强调。
温随从来无所谓,席舟却惦记这件小事,正儿八经考虑如何“纠正”他的挑食行为。
“你这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饮食结构一定要更丰富。”
“现在菜有了,一会儿我们再去抓只土鸡来炖汤,你太瘦,得多摄入蛋白质,身体会更有力气。”
更有力气……
温随越听越觉得席舟这语气熟悉到不对劲,他莫不是真将自己当那些小学员了。
比如,什么“核心要稳,手臂才更能使出劲儿”之类的。
温随最后也没搞明白,自己为什么不直接开口拒绝,但就是这样,奇奇怪怪出了菜园又进鸡窝。
本以为菜园已经够超出想象了,没想到这个世界的鸡窝比人住的房子还宽敞。
散养的鸡群在成片的竹林里踱步,竹林应当是移栽来的,整体不太高长势却很旺盛,疏密有致自成一景,若非头顶也有片棚子,会误认为这是在真正的山林。
席舟撸起袖子就开始抓鸡,全无教练包袱。
一阵热闹翻腾的“咕咕咕咕”之后,等他再出现,手里已经拎了只扑扇翅膀的大花鸡。
“麻烦帮忙处理一下,多谢。”
将鸡交给服务员,席舟随意拍拍身上沾的羽毛,像是想到什么,忍不住笑了两声,“我小时候在老家,有个外号叫‘鸡见愁’。”
温随皱眉。
席舟见他那副表情,更忍不住,抿着嘴直摇头,勉强控制唇角上扬的幅度,“很难听是吧?我也觉得太难听了。”
“走,去门口茶室等。”
他边脱下手套和鞋套,边提起蔬菜袋子,跟温随往外走。
“你知道那外号怎么来的吗?因为我总爱抓我外婆家的鸡,真正自然放养的鸡。”
他用空着的手比划了一下。
“就是整片山,既有竹林,还有些别的果树,总之就是很大很大的地方,可以山上山下随便跑的那种。”
随便跑?
温随将信将疑,那不会跑丢吗?
“不过就算随便跑,那些鸡也都会在傍晚日落前回来,自己进鸡棚过夜,因为外面地里虽然能抓到虫子,但人种的玉米谷子才是它们最依赖的,就像我们吃饭,肉、蔬菜、粮食都要摄入,粮食每天需求量最大,是一个道理。”
“咳好像又扯远了……”席舟清了清嗓,仿佛只是在不经意间解答谁的疑惑,又将话题转回原点。
如同那次摘菜时突然提醒他脱外套一样,自然到挑不出任何不妥,除却每次时间都恰好到不可思议。
温随觉得自己好像总在无形中被席舟照顾。
而席舟仍在继续讲他小时候捉鸡玩的事,“山上当年没有几户人家,就我一个半大小孩,因为无事可做,逮着那些鸡就爱追着跑,先扔把粮食引回来,然后就冲进去抓,抓到了又放走,换一只再抓,以至于那些鸡见着我就跑,后来给玉米都不敢来。”
两人走路步伐不快,他说得也比平常更慢。
似乎被自己的童年糗事逗笑,想笑又先瞥了眼温随,大概听者表情不太捧场,于是只能要笑不笑地抿了下嘴,悠悠长长道,“再后来我就只能去祸祸山腰邻居家的鸡,当然时间长了也一样,不过渐渐地我就这样臭名远播了。”
后面的席舟没再说下去,过一会儿温随才回了个不咸不淡的“哦”字。
席舟也顿了两秒,“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温随一愣,“没有。”
可能他的反应任谁都会觉得是在冷场,但席舟竟然看出他是在认真想事情。
温随没承认,同样他也没注意到,原本对这些闲话家常的事并不感兴趣,但因为席舟刚刚那些话,他好像不知不觉就被带到某种天地宽广的想象中去了。
想象一群鸡在竹林里闲庭信步,时而地上啄一啄,时而歪头咄咄羽毛,与世无争岁月静好。可就是这么安宁的画面,却被突然闯入的孩子打破。
那孩子明明生得正派,性格却调皮捣蛋,大概那些鸡也以貌取人看走了眼,原本欢天喜地迎上去抢食的,哪知落个自投罗网。
瞬间鸡群躁动鸡毛纷飞,母鸡们都吓得四散奔逃,公鸡则被追得七弯八拐,跑着跑着大概两腿一软还能突然打几个踉跄。
最后,惨兮兮落入小孩魔掌……
温随面无表情的脸上,唇角不自在地抖了一下,又飞快掩饰过去。
于是就出现了那句干巴巴的回答,“没有。”
席舟笑着偏过头,轻推眼镜,“我那时候就四五岁,好多事情都记不清了,这些也是后来我外公告诉我的,都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忽悠我。”
温随不由自主看向席舟,似乎想从这位正气逼人的教练身上找到一点“鸡见愁”的影子,以证明是不是忽悠。
“怎样?”席舟的笑里微带调侃。
温随:“……不怎样。”
“什么不怎样,不会在说我家的竹林鸡/吧?”宋启晖从后面过来。
他手里拎着杀好的鸡,追上两人,席舟笑道,“竟然劳动宋老板亲自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