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他哪个是,反正这会要启程走了,我就是看个气派。”那女人满不在乎道。
启程?
陆知杭眉头一挑,不知该说他来得是不是时候。不过既然对方要走了,他得尽快穿过人群往前面走才是。
可惜,他尚未走到最前方,就眼睁睁看着官府的车马就绪,即将启程,届时他就真追不上了,不由喊道:“知府大人!符大人遇刺,故派我来求援,请知府大人下马听我一言。”
“符大人?!”正上轿准备回洮靖城的知府尚文福一听这话,马上就不淡定了。
符大人途经此地的消息除了他们几人,其他人并不知晓,更何况那人口中说着符大人遇刺了,不论真假,尚文福都需要一探究竟,于是立马摆手让驾车的衙役停下,掀开帷幕,对着一旁的衙役说道:“谁人在此喧哗,快带他到我跟前。”
“是,大人。”那衙役得了令,即可就循着声音的源头看见了着装怪异的陆知杭,毕竟往人群那一站,一身白色长袍还是挺显眼的,想到大人用的是‘带’字,衙役没使蛮力,好声好气的想跟对方说明,谁料这怪人比他们还急。
“你是何人?快快说来,符大人怎么了?”一见到陆知杭,尚文符就下轿急切道,皱紧的眉头足以说明他对这件事的重视。
“符大人在张家村附近的山林遇刺了,目前已是找了藏身之所,派我来寻大人求援,这是信物。”陆知杭不作耽搁,担心自己在这久留,女主就该跟上来了,一口气讲完缘由,又把手中的玉佩亮了出来。
尚文福本就是符元明的门生,见到这玉佩就信了大半,于是也顾不得回府的事宜,对着一旁的衙役命令道:“通知学政大人,改道去援救符大人,听这小兄弟指路。”
等等……
学政大人?
陆知杭怔了怔,这学政大人,是他想的那个学政大人吗?应该是吧,毕竟偌大的洮靖城就只有一位从三品的大员可称学政。
果然,下一秒一道熟悉的男音传来,坐实了陆知杭的猜测。
只见身着朱红色圆领大袖,脚穿革履,腰间束以革带的青年大步走来,唇齿生花,貌若好女的脸上带着丝凝重,询问道:“知府大人所言可当真?”
“我怎敢拿恩师开玩笑?这位小兄弟已是带了信物前来,我辨认过,不像作伪。”尚文福神情严肃,语气中带着丝衔冤负屈道。
“既如此,就速速出兵。”闻筝见状哪有不信的道理,说罢,视线往陆知杭那匆匆瞥了一眼,在触及那人时,稍稍顿了顿。
这人,怎地看着如此熟悉?
陆知杭哪能想到学政大人居然一起来送别符元明,偏生符尚书在他来之前也不曾提醒,这会见到熟人,他只能不着痕迹的低下头,装作战战兢兢、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察觉到闻筝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陆知杭不由握紧手心,就担心对方会来一句光天化日之下戴着面具做甚?
不过,陆知杭的担忧显然是多余的,比起这看着古怪又带着几分熟悉的人,于闻筝而言,还是符尚书的安危更为重要。
闻筝大人的行事效率无疑是极快的,从得知消息到调遣了扬江镇的驻兵,再省去到山上的路途,中间耗费的时间不到一个时辰,陆知杭一路上就只需驭马,跑在前头给他们开道即可,到了山脚下,陆知杭阐明符元明此时躲藏在山中的事,需要到半山腰去才行,众人立刻就齐齐下了马,留下几人在这看守,随陆知杭一同上了山。
哪怕事先挑了条距离地洞较近的小道,可因着山路险峻,几十人走得小心翼翼,耽搁了会,约莫过了一刻钟才走到那处藏身之所。
“符大人就在这处了。”陆知杭一打眼瞥见熟悉的地方,提起衣摆快步走到巨石,指了指草丛上。
闻筝的视线先是落在了陆知杭身上,随后才顺着对方的指尖落在巨石与那巨大的草丛中,眸中闪过一丝疑惑,似是有些不解这里如何藏人。
“在这?”知府大人尚文福脸色有些犹豫,显然他与闻筝想法一致,毕竟这地方怎么看也不像是能藏一个大活人的样子。
不过,他不信归不信,还是遣人前去查看,正当他打算开口时,地洞也传来了一声年迈干涩的声音。
“可是文福来了?”符元明在地洞内胆战心惊了许久,骤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只以为是自己在做梦,哽咽着说道。
方才洞口的声响他和高卓都听到了,但在确定是援军之前,两人都不敢出声,屏住呼吸,深怕被人察觉到这一方天地中,藏了两个人在这,可一听到尚文福的声音,符尚书忐忑不安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得救了!
“这……还真是恩师的声音,快来人,把符大人救上来!”尚文福突然听到久违的声音怔了怔,反应过来后急急忙忙的指挥起身旁的衙役。
“你们,一起去帮忙。”闻筝随手点了点身侧的几人,正色道。
随着符元明的一声惊呼,原本静谧的山间登时嘈杂了起来,几十个衙役一同上前准备在知府大人面前表现一通,争先恐后的想要去搭把手,反而扰乱了秩序,直把闻筝看得眉头紧皱。
陆知杭见此时场面颇有些混乱,山中又不缺林木,于是借着树木的掩藏,不声不响地慢慢一步一步的往外挪,趁他们不备先溜了再说。
好处是暂时不去想了,只求闻筝别事了后找自己就不错了,不然场面会很尴尬。
他们现在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符尚书身上,自然没人去关注他一个通风报信的人,待平安的将符大人从那窄小的地洞救出来,才都松了口气,又派事先带来的大夫给他全身上下检查了一番,除了腿脚有伤,其他都无大碍,尚文福提着的心才堪堪静下来。
符元明获救了,煎熬了一个时辰,后怕之余对陆知杭的感激之情更甚,正想找对方致谢时,却发现已经找不着对方身影,不由诧异的询问道:“那位戴着面具的公子呢?”
“好像是先走了。”站在人群后的一位衙役方才被围在外头,看见了陆知杭往外走的趋势,想了想,还是回答道。
见状,符元明抚了抚白须,长叹了一声,感慨道:“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这才是侠士啊。”
“侠士……”闻筝怔了下,这才明白原来那怪人不是符大人的手下。
怪哉,他初见那人,竟觉得与那小秀才颇有几分神似。
知府大人自见到恩师,就注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现在发现符元明寻找的动作,立马道:“恩师,可需要我派人找一找这位侠士?”
符元明闻言,连连摆手拒绝道:“罢了,既然他不愿多留,我就不强求了,以后若是有人持那玉佩前来,你们行些方便即可。”
这次援救符尚书的行动耗时不长,随着知府大人尚文福和闻筝的出现就此偃旗息鼓,告一段落。
陆知杭坏了女主搭上符尚书难得的机会,功成身退,随衙役来地洞的路上并未见到男主的人马,空余一地蒙着面,早早咽气的尸首被官府收了去,想来见势不对,不可为之而撤去了。
陆知杭并不如符元明想的那般事了拂衣去,而是在地势复杂的半山腰处找了个地方暂且躲着,待官兵尽数离去,不见踪影了才敢露面。不是他想在这是非之家久留,无奈张氏病重,其中不可或缺的茵陈蒿还未采摘,今日怎么也不能白跑一趟,平白耽误了病情。
好在他从辰时离家至今的时间也就两三个时辰,未时的太阳渐渐西沉,但天际依旧明亮,哪怕慢条斯理,多耽搁会仍能赶上晚饭,见时间还算充裕,陆知杭记起来时背上的竹篓还放在悬崖边,以及那一株株茵陈正翘首以盼,待有缘人摘下。
“现在摘些回去,正巧能赶上小食。”陆知杭估算了一下时间,大差不差。照着今早的路线,走了大概一刻钟的功夫,那片生机焕然的茵陈蒿就映入眼帘,就连失落在尘土上的竹篓都未动半分。
远处青山烟波渺渺,身侧微风习习,蝉鸣声在这寂寥的悬崖边惊起枝叶一阵阵€€€€声。
陆知杭骨节分明的双手伸出,缓缓捡起被人遗弃的竹篓,轻轻吹了吹上面沾染上的尘埃,慢条斯理地蹲下身,埋首认真而仔细辨别眼前的青葱绿叶,挑挑拣拣几番,将成色还算满意的药材放置竹篓内。因为这片草药是无主的,他倒没跟大自然客气,看得过眼的茵陈一根不落,如蝗虫过境,只剩残垣。
陆知杭担忧动作过大,坏了药性,因此极为小心谨慎,每个动作都一丝不苟,偌大的一片茵陈蒿采摘起来本就不易,更何况陆知杭这等谨慎的采法,耗费的时间就更长了。
在陆知杭沉浸在采药的光阴时,远在扬江镇的张楚裳却没那么快活了。
骤然发现与自己同行的公子已不知所踪,张楚裳心下咯噔一声,短暂懵逼过后就明白对方应是冲着竹文客栈去了。
张楚裳有不得不跟着一起去的理由,只得辜负公子好意了,于是整装待发,找好地方托付自己的马儿,目光坚定的穿过重重人群,往竹文客栈的方向走去。
对方消失不过一盏茶不到的功夫,她现在即刻赶去,应该来得及。
放下心来的张楚裳好不容易来到还算空旷的地方,正迈着脚打算小跑起来,后颈的衣领突然被人揪住,勒得她难受得紧,不由语气冲撞的骂道:“哪个不长眼的!放开我!”
“你胆子真是越来越肥了,要不是问了人,你还不知道要野到何时才知道回家!”张怀仁没好气道。
“呃……舅舅怎么来了。”张楚裳挣扎的动作一顿,暗道不好。
“你还知道我是你舅舅,刚刚不还叫着不长眼的?”张怀仁松开抓着衣领的手,瞪着眼睛佯怒道。
张楚裳见舅舅起了火气,连忙双手合十,歉意道:“我这不是不知道是您吗?舅舅,我还有急事呢,快放我走吧。”
“你个小丫头片子能有什么事?快跟我回长淮县。”张怀仁对她的话一点也没放在心上,任凭张楚裳怎么挣扎也无用,被身后的丫鬟搀扶着押进轿子内。
“舅舅,你放开我,我真的有要事啊 !”张楚裳欲哭无泪,谁能想到半路张怀仁杀了出来呢?
“休要狡辩,我这次可不信你鬼话了。”张怀仁坚定道,这是他无数次被侄女坑蒙拐骗后得来的经验,既要不被骗,就该当张楚裳的话是在放屁,左耳进右耳出才是。
“我刚刚做好事去了,我是要去救人的,舅舅,快放开我!”张楚裳见轿子抬起,急了。
“这次又给你编出个新花样来了。”张怀仁笑了笑,一扬手让轿夫走快些。
“我说的是真的,求求你了!”张楚裳无奈道。
可惜,无论张楚裳如何说,张怀仁半个字也没听进去,反抗无果,最后还是苦兮兮的被拎回家。
彼时的扬江镇上,一间装潢富丽堂皇的三进制院子内,门口栽种两颗柳树,拴紧的木门左右各站着两个身穿麻衣的青年,普通的脸上隐隐含着肃杀之气,令人望而生畏。
前堂内布置简单,端坐在檀木椅上的少年近乎无暇的俊脸上,偏生得一双摄人心魄的丹凤眼,只悄悄瞧上一眼,就觉得贵不可言,不忍冲撞。
他外罩暗红色织金宽袍大袖外衫,内衬玄色素面杭绸,脚穿厚底黑色长靴,金色的发冠将后脑勺如丝绸般的发丝整齐绾好,双眉好似染上了上好的松烟墨,浓密之余晕染得极好。
少年慢条斯理的为自己斟上一杯清茶,斜眸睥睨着跪伏在地上的手下,抿紧的薄唇微弯,漫不经心道:“如何?”
茶香四溢,清冽醇厚,可与那俊美绝伦的人相较,上等的好茶都远远不及,总让人觉得失了几分味道。
那人听到主子的问话,头愈发的低,犹豫了片刻,艰涩道:“回主上,符大人已被人提前营救。”
云祈喝茶的手一顿,丹凤眼微眯着审判身前跪伏的人,不满地把手中滚烫的茶水自杯中倾斜而下,尽数泼在那人身上。
“废物。”云祈冷笑一声。
感受着肌肤上的灼热,那人仿佛没有知觉般,回忆了一番审讯来的消息,如实回答道:“是一个戴着面具,身穿孝衣的男子所为,身量不高,似乎是这附近的农户。”
他们并没有猜测陆知杭此时的年岁不过十六,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怕鞋子里垫了点东西也高不到哪去,只当他是个个子中等的青年。
听着手下的回答,云祈凌厉的墨眉不由蹙起。
他确信这次截杀,除了幕后主谋,应该只有自己知道才对,谁料半路杀出个“路见不平的侠士”,真是坏了他的好事。可他此行来到这里本就是极为隐秘之事,筹谋许久才打点好,从皇宫不声不响到洮靖城,不好多生事端。
“上次让你查的那个书生,如何了?”云祈半个月来都在筹划符尚书之事,倒险些忘了镇阳茶楼那个俊俏的小书生了。
“属下并未查到有何异样的地方,那书生时自张家村搬迁到长淮县来得,此前家道败落,以卖些豆腐为生,前些时日在院试中了秀才。”那人一五一十禀报,末了又补充道:“未见到他与官家的人有何过密的接触。”
“……”云祈闻言思忖了起来,倒不是在想陆知杭,而是符尚书一事。
若不是巧合的话,会是何人呢?竟让他的谋划尽付流水。
“主上,尚文福营救时动静颇大,不如我等循着痕迹再勘探一二,指不定能发现点蛛丝马迹!”手下见云祈不语,连忙把自己所想说了出来。
“嗯?”云祈挑了挑眉,突然站起身来,眸光微深,轻笑道:“既如此,我便与你们一同上山。”
若真是凑巧,云祈就自认倒霉,当自个没这个运道,可他千方百计,几经谋划下,安插在太子身侧的棋子好不容易传来消息,有了能让符大人站到他这一边的机会,这千载难逢的绝佳时机却被人抢先,怎能让云祈当做不知,咽下这口气呢?
虽说符元明不过是个满口经文的耆耄老者,可其背后的关系网、当今丞相的恩师,这些关系赋予的意义下,这个人就值得自己拉拢了。
更何况符元明并非年迈致仕,圣上几次驳回其辞官的请求,最后拗不过这老头才同意,想要复官也不过是递上一张折子的事,而符元明之所以不愿混迹官场,无非就是觉得圣上非明君,太子也无甚可期,心灰意冷下才想着回乡。
正是因为符元明对太子的不满,连带着丞相张景焕也非太子一党,才让想拉拢张景焕的太子生出了截杀符元明的心思来。
云祈不能确定那个戴着面具的怪异男子究竟是不是凑巧,但这不妨碍他暗暗记恨上这个坏自己好事的人。
少年负手而立,透过雕花木窗,遥遥望去,透过远处河畔的杨柳,似在看些什么,神色莫名道:“你最好只是凑巧,若是别有用心之人……”
这话的含义不言而喻。
云祈话音未落,手底下的几人就备好了马匹,那几匹马无一不是精壮的良驹,乖巧的静立在院外,时不时打个鼾。
“主上,请上马。”方才禀报消息的手下牵着一匹这匹月白色的马来,长长的鬃毛耷拉在旁。
云祈并不应他的话,随手接过身侧人递来的黑纱斗笠,戴稳后才一踩马镫上马,动作清爽流利,看得出是擅长骑射之人。
几人见云祈上了马,才敢跟在后头坐上马鞍,抽着马鞭一同前往那处偏僻的山林,只不过他们疾驰着良驹到的时候,适才还血肉模糊的战场具是被清的一干二净,只留下杂乱的马蹄印清晰可见。
“顺着马蹄去。”云祈低头看了一眼,淡淡道。
几人闻言立刻就马不停蹄的顺着印子走去,跟着那繁乱的马蹄印跑了片刻,竟是到山脚下。
“主上,烦请下马,看这踪迹,可能是需要上山。”紧随云祈左右的男子说道。
陆知杭几人上山时虽谨慎的处理掉了痕迹,但随后搬来救兵却没那个心思了,一来人数太多并不好清理,二来,他们人多势众,就算真有歹人,谁是羔羊还说不定,因此倒也没刻意掩埋掉一路上留下的脚印,便宜了云祈一行人,顺势摸索到这。
“嗯。”云祈颔首,随后纵身下马,跟在自己的贴身侍卫身后,头上戴着初次见到陆知杭时的斗笠,精巧的五官都被这一面黑纱尽数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