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知杭温和略显低沉的声音不大,语速不急不慢,缓缓说着,唇齿清晰,却让围观的众人尽数听得一清二楚。
“这……这胡乱蒙的吧?”唐永贞不信邪,怎么可能有人能心算如此之快,在听题后的一瞬间就答了出来,还答得如此详细。
“八成是,怎么可能答得这么快!”丁绥自己没算出来,见贾学民还在埋头苦算,也跟着附和道。
“哈哈!这陆止怕不是傻了,严天和说得是谁答得对,答得快,谁是胜者,你光快了,答不对有何用?”有人捂着肚子,捧腹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这陆止脑子被驴踢了吧,倒是给我看了场笑话。”来得晚的人恍然大悟,不由跟着一起笑了。
“真是无趣,本以为是场难分伯仲的比斗,谁料竟是徒增笑柄。”
贾学民算题的速度被周围的纷扰打断,也听到了陆知杭的答案,但他并未在意,还在心中耻笑起对方如同耍猴的行为来。
没有人相信陆知杭真的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回答出正确答案,唯有出题的严天和面露异色,嘴巴微张,竟一时不知该如何说好。
陆知杭见严天和一言不发,便朝他笑言:“不知在下答得可有异?”
“他居然还敢问严天和?”
“这陆止失心疯了吧?我要是他,现在就以袖掩面,赶紧走人!”
“我猜,他可能真觉得答得快就是胜者,哈哈哈!”
“若真如此,谁快谁更胜一筹,我都敢与状元比高低,哈哈!”
周围人的笑声并未影响陆知杭半分心绪,他在等严天和的答案,毕竟这种算术题,就算对方与贾学民真有勾结,也不好胡乱判定。
四周的笑声还未停下,贾学民仍在埋头算术,严天和嗫了嗫嘴唇,扬声道:“无异,陆止胜!”
吼!
短短几个字,仿佛在人群中炸开了锅,众人不可置信地望向陆知杭,心中不约而同的冒出一句话。
怎么可能!
“你说什么?”贾学民停下算术的动作,震惊道。
他陆知杭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在自己刚记住题目之时就算好了答案?
不,绝不可能!
“置三处倍饮列一倍,二二倍四并之,知是七率为法以乘一斗九升得一石三斗三升折半三遭,得原酒。”陆知杭见众人面色不忿,温声补充了一下过程。
听着陆知杭的话,便是不通算术的人,在一通掰手指下,也算出了与他一模一样的答案,恍惚间才有些信了,这少年居然真的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算好了答案,简直非人哉!
魏琪也被陆知杭的效率惊呆了,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反倒是陆昭雄赳赳气昂昂地挺起胸脯,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贾学民不信邪的也跟着算了一下,却发现对方所说无错,面部的肌肉不由抽了抽,咬紧牙根,狰狞着面孔,模样甚是吓人。
他堂堂案首,居然输给了这小白脸!奇耻大辱啊!
他爹自小为他寻遍名师,每一位皆有举人功名,怎会比不上这苦寒得私塾都不一定上得起的穷小子?
不应该……不,不该是如此的!
明明是九月天,贾学民却如置寒窟,周遭的算数声在他耳边却是一道道嘲讽的话语,让他气得胸膛起伏,无地自容,恨不能掩面而逃。
“贾公子,你可愿赌服输?”严天和云淡风轻地道。
贾学民咬着牙,他非是无法接受输,可输得如此彻底,让贾学民意识到他最擅长的算术一道与陆止如隔天堑,愿赌服输四个字怎么也无法从口中说出。
“这贾学民该不会不认账吧?”
“那也太丢人了,输了就算了,还赖皮!”
“这等人品,羞与其同窗啊!”
贾学民听着耳畔的声音,越听越气,握紧的手心生疼,猩红着眼,不忿地朝陆知杭敷衍道:“愿赌服输。”
说罢,挤开人群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学舍。
“散了散了!”见没有热闹看了,几十人陆续离开了此处,免得教谕发现,少不得一通训导。
不过也有几人抱着学习的心态找陆知杭询问起了算术的窍门,在随意解答几句后,他就以还要收拾包袱为由遣散了,二话不说就把学舍的木门关紧,省得又来叨扰。
互相通报完姓名,累了一天的陆知杭在陆昭收拾好寝居,刚盖上被褥就陷入了梦乡。
翌日,在与同舍几人前往入学礼的校场时,还偶能听闻学子在讨论昨日的文斗,魏琪走路的姿势不由得嚣张了起来,被严天和讥讽又不是他比斗,神气啥。
入学的第一道程序便是入学礼,待教谕为他们正完衣冠、行拜师礼、净手净心、朱砂开智等,就四散开了。
明天才是正式上学的日子,今日暂且先把县学发放的四书五经等课本领回,穿好儒衫,静修一日,温习好课本后再传授学识。
不过这两晚,贾学民皆不在丁字号二十三房内入寝,陆知杭也是刚刚才听魏琪说,他申请去了唐永贞那边,以后众人就不用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了。
念头方起,第二天陆知杭就在去学堂内的路上瞥见了对方的身影,虽鬼鬼祟祟,故意遮掩,但在他过目不忘的本领下,仍是从几个特征下认出了对方,陆知杭若有所思的进了学堂。
而另一边还不知自己行踪暴露的贾学民来到后山处,左顾右盼等了片刻,就见一个身着儒衫的耋耄老者姗姗来迟。
“贾公子。”那老者朝他行了一礼,态度甚是恭敬。
“虚礼就免了,想必我与陆止文斗之事你该有所耳闻。”贾学民皱了皱眉,不耐道。
那老者浑浊的眼睛转溜一圈,答道:“有所耳闻,那陆止真是无耻,竟和出题人互相串通,陷害公子!”
对真相心知肚明的贾学民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暗暗无语这人真会拍马屁!
陆止到底有没有作弊,他这当事人能不清楚吗?他们的比斗本就是临时的,更何况严天和平生最恨作弊之人,怎么可能会与一个普通学子串通?
“行了,我爹想必也交代过你,在书院内在多照看我,本公子前日受了如此大的冤屈,待会你可要找个时机,狠狠抽那小白脸几尺。”贾学民阴狠道。
“区区小事尔,公子放心!”老者自信十足,不假思索的就答应了下来。
晏国最是重视师道,以他的身份,欺辱一个学子不是信手拈来?至于对方的感受如何,于他而言并不重要,能让他堂堂举人来费心,已是那小秀才的荣幸了。
只要能攀附上贾学民身后之人,到时赏脸给他举官,自己就光宗耀祖了,还需在这破县学蹉跎?
两人商议过后,各自离去。
陆知杭刚整理好书卷,就见到了身后跟了几个小跟班的贾学民,大摇大摆的往第一排跪坐,就是在听他人提起比斗一事,身形不着痕迹地顿了顿,两眼一瞪,那几个学子顿时就哑巴了。
“诶,陆止,你这本中庸,怎密密麻麻的写了这么多字?”魏琪坐在他一侧,闲来无事就随意瞥了一眼。
“昨日温习了。”陆知杭轻声笑道。
闻言,魏琪脸色一红,讪讪道:“这书我都翻烂了,昨日倒也未曾温习过。”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县学里的先生皆是举人出身,知识渊博自不必说,你莫要觉得这些学识你烂于心就懈怠了。”陆知杭郑重其事道。
哪怕如他这种过目不忘之人,在得到闻筝的提点时,也有种自己坐井观天的感觉,学海无涯,岂是一朝一夕就能窥见的?
每次温习一次经义,陆知杭就会有更深一步的了解,每当有闲暇时,他并不吝啬于看书。
“是是是!温故而知新。”魏琪连连点头,笑着坐回了垫子上,心中感慨于对方强大的毅力,无怪乎能取得本届院试的第四名。
在学堂打打闹闹后,不远处蓄着长须的教书先生自小径上走来,一入眼就是摇头晃脑读者诗书的孜孜学子,他神色不动,反而注视起了贾学民来。
大人嘱咐他要多照料贾公子,而贾公子交代他的事,他万不敢怠慢,这可是与自己的前途息息相关,就算他年岁大了,用不着,自家孙子也是需要的。
想至于此,老者看向陆知杭的目光顿时冷了几分。
见先生来了,众学子赶忙起身整齐地作揖,郑重喊了一声夫子。
“我姓穆,名宏,以后你们的授课就都由我来,诸位皆是通过重重磨砺才入得了县学,莫要忘却初心,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才是。”穆宏翻开书卷,说起了场面话来。
这话每一届新学子入学,他都需要说一遍,早就烂熟于心。
底下的学子都是一脸受到教诲的模样,竖起耳朵,虚心听着,唯有贾学民不以为意,听了半响的废话,逐渐不耐烦起来,朝着穆宏使了使眼色,收到指令的老者视线落在陆知杭身上,可横竖瞧不出差错来,不由汗颜。
贾学民见对方不为所动,嘴里还在念叨些无用的大道理,脸色一黑,低低闷哼一声警告。
穆宏察言观色的本事了得,又时刻关注着贾学民的神态,见状只能硬着头皮往陆知杭那走去,戒尺敲了敲书案,正想着如何教训这小子,余光就瞥见那写满注释的书卷,眼睛登时一亮。
“夫子。”陆知杭虽不明所以,但仍起身作揖,恭敬道。
谁料穆宏却是不理会他行礼,反而敲打着书案,气愤道:“哼!陆止,你好大的胆子!”
“夫子,不知学生做错了什么?”陆知杭一怔,不解道。
见陆知杭云里雾里,穆宏声量大了不少,指着那写满注释的书籍,憋红了脸不忿道:“你竟在入学第一日就有意损毁圣人书卷,实在是我辈耻辱!”
“夫子,这书卷完好无损,缘何说学生损毁?”陆知杭眉头蹙紧,实在没找到他这刚领回来的书籍哪里坏了,更如何谈得上有意?
穆宏哪管陆知杭的解释,抄起那本中庸就摆在他面前,神情里的愤慨不似作伪,沙哑的嗓音怒气冲冲大喊道:“你这书卷笔墨如此多,不是你落得笔?圣贤书就该完好无暇,这注释本就该另择空白书册抄写,你倒好,尽数抄到这书中,是来给夫子邀功请赏,表现你勤劳刻苦的吗?怎地其他学子就能保持整洁?”
陆知杭静立良久,目不斜视的看着穆宏,失笑道:“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夫子,我不过效仿先贤,莫非这也是有意污损圣贤书吗?”
这句话是前朝大儒所言,倘若穆宏敢说是,那就是对先贤的大不敬。
其余学子在二人起了争执后,视线具是汇聚到此处,人都是明是非的,心中自有一杆衡量是非的秤,迫于穆宏,都不敢直言。
但看着对方的目光已经逐渐奇怪了起来,他们其实都明白,夫子这话说得不对,真按照他这套言论,那天下的读书人岂不是都在有意污损圣贤书?
正处事件中心的穆宏当然注意到了众学子质疑的目光,但他为了讨好贾学民,更为了自己的威严,此时书下不了台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训诫道:“你一个秀才,怎敢与大贤相提并论?大贤一心向学,你却是心怀功利,有辱读书人!”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陆知杭笑了,不着痕迹瞥了贾学民一眼,寒光一闪而逝。
“哼,今日我这戒尺就要好好惩戒一番你这骄傲不逊的嘴!”深觉被鄙视的穆宏脸一黑,想到贾学民的嘱咐,扬起戒尺就要抽下,那力道足足用了十分。
魏琪一惊,正要拦下,不知何时,一只手已经先一步抓紧了戒尺。
第28章
“你就是如此教书育人的?”老者满脸失望。
“爷爷?”严天和一愣, 似乎是没想到自己爷爷会出现在这里。
“山……山长!”穆宏握着戒尺的手一抖。
他……他竟是忘了!今日是严天和入学的第一日,山长过来巡视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可他受贾学民指使, 一时忘了这茬。
“如此行径,枉为人师!”严山长怒不可遏, 一把甩开穆宏手中的戒尺。
“山长, 误会啊!”穆宏急忙道, 可对方却半分注意力也不愿意分给他。
严山长朝陆知杭深深鞠了一躬, 吓得众人连忙扶起。
“山长,学生受不起。”陆知杭扶着那枯瘦的手臂, 正色道。
“这礼,是替书院给你行的,若不是我恰巧到此, 岂不是让你蒙受不白之冤。”严山长摆了摆手,叹气道。
“非是山长之过, 莫要惭愧。”陆知杭摇了摇头,温声道。
“穆宏,你这样的人, 书院要不起!即日起, 你就不用在教授他们了。”严山长颤声道。
此事随着严山长的到来而终,穆宏虽犯下错,但毕竟是在县学内教书十几载,不可能因这点事就真的将他彻底逐出书院,略施惩戒,让他反省思过, 同时也让陆知杭对这个阶级森严的国家有了进一步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