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 是他唯一的出路。
虽说严山长后续给众人换了另一位夫子, 但受惊的诸位学子多少都有些心神不宁,无心听讲,不少人暗暗猜测此事与贾学民脱不了干系,毕竟身后有人的可不止贾学民一人,有的是途径打听穆宏与对方的关系。
与那些寒门子弟战战兢兢,深怕不小心得罪哪位官二代,哪天就要吃闷亏的模样相比,陆知杭这个当事人倒像是没事人一样,认真听讲,时不时在夫子的教授下露出恍然的神色,随后就奋笔疾书,时不时低头苦思。
与其费心想些有的没的,不如专心读书,投胎投不过,就只能靠自己的努力往上爬了。
一日的课程在夫子沉稳的声音下,很快讲完,几人相携吃过小食,陆知杭就准备往书院的藏书楼而去,他明白,他们这等寒门学子与官家子弟最大的不同就是藏书上的匮乏,而书院内书卷不知凡几,能没有代价的阅览群书,何乐而不为。
一个月的光阴转瞬即逝,长淮县县学的藏书楼内。
“陆止,你家这小书童细皮嫩肉的,倒是少见。”魏琪甚少见到哪家的书童相貌出众,不由打趣道。
陆昭除了入夜不能同寝,其他日常起居,笔墨纸砚的采买都是由他负责,跟在陆知杭身边几日,同舍的几人看他也眼熟了起来。
“那是公子宅心仁厚。”陆昭诚恳道,若他去了别家,能不能吃个饱饭都是问题,陆知杭待他确实与待自家弟弟无异。
“说来,你这年岁看着与严齐相仿啊。”魏琪视线流线了几下,笑道。
听到这话,严天和眉头一紧,放下书来没好气道:“什么叫年岁相仿?我再几月就十五了。”
“那也是几个月后的事,你如今就是十四。”魏琪€€瑟道,一副长者的模样。
“哼,有的人年岁痴长,这性子也就只能和四岁的稚童一般无二了。”严天和冷笑一声。
听着几人的拌嘴,陆知杭顿时有种带小孩的错觉,恍惚中像是回到了初中,只能两耳不闻窗外事,忍无可忍了才淡淡道:“在藏书楼内,莫要喧哗。”
须臾间,这处桌案鸦雀无声。
魏琪稍稍憋了会,无聊地打量陆知杭看书静心凝神的俊朗模样,只觉得赏心悦目,瞥见他书页翻飞的速度之快,下意识道:“陆止,你这书看得这般快,看得进去吗?”
“看得进去。”陆知杭一怔,颔首道。
“你这一目十行的,记得住?”魏琪不信邪,他这一个月就隐隐记得对方的记性极好,但也不可能一页纸过目就翻的地步,怕是细看的功夫也无。
“可要我默读《稷传》?”陆知杭合上手中的书籍,笑问。
稷传乃是前任山长所写,除了这藏书楼,别处绝无仅有,更何谈提前接触,真要能从入学至今通篇背下来,哪怕是每日用闲暇时间,也很了不起了。
“这书不是孤本吗?我记得今日拿去外边曝晒了,我哪来的书对照。”魏琪耸了耸肩,末了又怀疑道:“你不会是提前知道,才说要背稷传吧?”
“拿去曝晒了?”陆知杭闻言一愣,这才回想起来时,藏书楼外确实在露天的地方放了几十本书卷。
陆知杭正要换本书,方才还春光明媚的苍穹骤然乌云密布,不给人一丝喘息的机会,哗啦啦的大雨立马倾盆而下。
“……”陆知杭沉默。
“这雨下得真突然。”魏琪摸了摸鼻子,讪讪道。
陆昭想了想,试探性的问道:“公子,外边是不是还晒着书啊?”
闻言,几人一愣,连忙起身往藏书楼外跑去,远远的就看见几道身穿儒衫,在连绵不绝的大雨中奔波的身影,浑然不顾自己被淋湿的衣裳,死死护住怀中湿润的书籍。
陆知杭几人未曾多想,也小跑着跟几人一起抱住摊开的书籍往藏书楼里去,来回几趟,才把今日放在外头曝晒的众多书本尽数放回。
只是看着摊开在桌案上的书册,不仅陆知杭等人面色不好,几个掌管藏书楼的中年男子更是悔恨交加。
“今日多谢各位学子相助。”藏书楼的掌书勉强道了声谢,看着那些被雨淋湿,笔墨晕开的书卷,心仿佛在滴血。
晏国的掌书一律称呼主管藏书之人,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哪怕是普天之下的学子都向往的翰林院也有这一职,不过那档次与掌管县学藏书楼的掌书相较,就是云泥之别了。
几人谈话间,藏书楼外的倾盆大雨不仅没停,反而还越下越大了。
“天有不测风云,谁能想到今日这风和日丽的天气,能骤然下这么大雨呢,掌书大人莫要自责了。”魏琪见那掌书萎靡不振的模样,安慰道。
“这些书籍该有手抄本才是,掌书大人缘何如此惆怅?”严天和不解道。
诚然污损了几十本书卷这事不小,但只要届时让人重新抄录一本就罢了,专门用于雕刻印刷的空白书册价格便宜,虽说这几十本书里也有不少是孤本,书院只准许用人力手抄,但书院最不缺的就是学子,许些好处,有的是人愿意来干苦力。
“天和有所不知,其他书籍倒也算了,可这《稷传》独此一本,手抄本前些日子出了些意外,已是烧掉了,还未重新抄录,就出了这事,叫我如何与山长交代。”那掌书认识严天和,就没多隐瞒,说着说着,就差掩面而泣了。
陆知杭闻言怔了怔,思来想去还是出列道:“掌书大人莫急,若不弃,不如就由学生代为抄录这稷传吧!”
陆知杭话音未落,藏书楼内的几人视线全部落在他身上,有质疑、有惊喜,也有不屑。
魏琪悄悄拉了拉陆知杭的衣角,凑近小声耳语道:“陆止,你可不要失心疯了,这稷传全书足有三万字!”
“此话当真?”掌书大人也没料到有人会不知天高地厚,说要代为抄录,想到此前几人好心帮忙一起收书的举动,担忧对方没听清,他又沉声重复道:“这书已没有手抄本可以参照,你要是想抄录,只能是自己全数背下。”
“学生明白,又怎敢当着掌书大人的面口出狂言呢。”陆知杭不着痕迹地将衣角从魏琪手中抽离,平静道。
“既然没有手抄本可以参照,又如何知晓你默得对不对?”另一个青年在侧,疑惑道。
虽说靠着记忆胡乱编造一本全新的书,难度太大,也难以混淆他人,但众人仍旧好奇这个问题。
严天和听到这问题,想也没想就坦言道:“这就不牢诸位大人担忧了,山长自是将全书背下,一字不差。”
“可惜山长近日外出,我也无颜因自己所犯知错,去叨扰人家。”掌书大人的话外之音无疑是在肯定严天和之言。
“若山长大人当真能审查,就麻烦小兄弟你代为抄录了。”那提出问题的人得到答案,当下就朝着陆知杭说道。
掌书大人并未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入学不久的少年身上,但如今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抽出一沓空白的手抄纸递给对方,抚须宽慰道:“你既有心,就给你五日时间抄录,届时写不完,我就让山长大人亲自抄录吧。”
他这话里话外都是给陆知杭台阶下,若是对方真写不出来,他们就当做是抄写不完。
陆知杭郑重地接过那沓白纸,颔首道:“学生必尽力而为。”
众人见陆知杭神情严肃,心下少了几分轻视,但也没有一人觉得对方真能默写全书,多是宽慰几句,让他们看完书,早些回去。
待雨歇后,四人才信步往住处而去,脚踏青石板,雨水微溅。
一出藏书楼,魏琪就忍不住,脱口而出道:“陆止,你何必出这风头呢?足足三万字,你入学一个月,如何能一字不差的默写出来?好在掌书大人未曾怪罪下来,不让就惨了。”
“你又不是他,怎知他默不出来?”严天和摇了摇纸扇,在一旁说风凉话。
“他要能默出来,以后他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魏琪信誓旦旦。
“魏兄,这话你可得牢记在心,千万别忘了。”陆知杭闻言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拍了拍对方的肩头。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魏琪浑然不惧,他可是知道,陆止也就课后和休沐日有空去藏书楼,还阅览了众多书册,哪怕专攻稷传都不可能背下来,因此并不担心。
“好,魏兄,我欣赏你。”陆知杭拍了拍手,赞许道。
“你这说得好像我是个傻子一般。”魏琪见陆知杭胸有成竹的模样,摸了摸后脑勺,心下有些怪异。
“有没有可能,你就是?”严天和道。
“……”
谈笑间,几人已是进了屋内,陆知杭不敢耽搁,马上吩咐了陆昭在旁研墨,沾匀墨水就抬手在白纸上笔走龙蛇,奋笔疾书了起来。
魏琪瞧见他认真的样子不似作伪,偷摸着在边上瞧上一眼,见对方字迹端正,笔速不慢,写着的内容隐隐有些熟悉,还算那么回事,不由一惊。
这陆止不会真把整本书一字不差的背了下来吧?
不,不可能,那是正常人能办到的事吗?指不定他就背了前面这段,搁这里吓唬自己,他万不可自乱阵脚!
安慰好自己的魏琪放下心,又开始慢条斯理地捧书温习起今早夫子所教的知识来。
“对了,明日是休沐日,陆止你可要回去?”魏琪状若漫不经心道。
陆知杭笔尖微顿,思索了一下道:“回去。”
自入学以来,他已是整整一个月未曾归家,张氏想他想得紧,是时候该回去一趟了。
见陆知杭要回家,魏琪更放下心来了,嘟囔道:“那你不抄稷传了?”
“带回去抄。”陆知杭微笑道。
“……”魏琪嘴角一抽。
哪怕嘴上说着不相信,他心里还是有些许担忧的。
陆知杭字写得相较院试那会进步不小,但仍称不上好字,笔耕不辍至戌时,见同一屋檐下的同窗都泪眼惺忪,准备歇息了才勉强停下,让陆昭先退下,才活动了下身体上床睡觉。
翌日卯时,木窗旁的熹微方至,陆知杭已是带好包袱,跟着陆昭到山脚下,坐上前往家中的马车,他上次休沐日就曾写过书信给张氏,言及今日会回家。
颠簸一个时辰,到家的时候,陆家的豆腐铺前正人声鼎沸,腐乳卖得尤其好,张氏忙得没空暇接他,只叫了陆昭端过一碗白米粥和一盘煎豆腐给他当早饭,待辰时刚过才穿着围裙匆匆赶来。
原先张氏是想在长淮县买间居所,后来考虑到儿子以后若是当官了,还得置办宅子,就想着先攒钱。
“知杭,在县学如何?夫子讲得可晦涩,要是有难处,尽管跟娘说。”张氏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关切道。
陆知杭低垂下眉眼,注意到对方衣摆上的油渍,温声道:“一切皆好,劳娘亲挂念了。”
张氏闻言放宽心了,瞥见儿子打量她衣摆的油渍,老脸一红,讪讪道:“娘成日在庖房内忙活,衣物难免脏污,这油渍多了,也就去不掉了,时不时还有股怪味。”
“哦?倒是我疏忽了。”陆知杭眉头一挑,食指不自觉的敲了敲桌面,想着是不是该给他娘做点香皂来用。
他之前无暇制作香皂,倒还要他娘出言才想起来,实在不该。
两人闲谈了会,多是张氏在旁问他的学习情况,陆知杭自是挑好的说,免得对方担忧,等张氏走了才让陆昭备了不少的石灰石和火碱,在后坊拿了长方形的模具,东拼西凑出需要的器具来,顺便挖了一大块他娘舍不得用的猪油。
“公子,我不会被夫人打吧。”陆昭心虚的把东西一一放在桌面,在看见那一大块猪油时,不自觉抖了抖,毕竟这玩意可不是普通老百姓吃得起的,一年不沾几次荤腥,苦惯了的张氏平日里也不敢用太多,他这一次性就挖了这么多,张氏铁定要问清楚是谁拿的。
“你怕什么,这是我让你拿的。”陆知杭摸了摸陆昭的头顶,安抚道。
这也是他一开始不准备做香皂发家的原因之一,香皂的保质期不仅长,一块还能用很长时间,猪油在晏国算是比较昂贵的东西,哪怕可以用其他油替换,但拿来做香皂实属浪费,除了富贵人家,平民百姓根本没有闲钱买这玩意,皂荚凑合着也够用。
而他要真做出了香皂,目标群体只能是权贵、地主乡绅,但问题是,陆知杭他没门路,有门路也不成,谁知道会不会半路冒出个黑心的,威逼利诱他交出配方,毕竟这玩意在上流社会的钱途一片坦荡,他明白,其他人难道就不明白了?
他如今之所以想做香皂,不过是做着给自己一家用的,毕竟比起皂荚,香皂确实要好用不少。
至于卖香皂?等哪天抱上大腿,或者自己有权有势了,倒可以考虑,虽说晏国官员不能经商,但不妨碍他以某某远房亲戚的名义来做事。
“你先去外头买些香料和花瓣研磨,弄好了再进来。”陆知杭拿出些碎银给陆昭。
“买什么香料?”陆昭茫然道。
“挑些女子喜爱的花瓣,香料素雅一些即可。”陆知杭随口道,末了又嘱咐陆昭最好挑能染色的来。
得了令,陆昭就小跑着出去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拿着些装在瓷碗的香料和花瓣回来。
“公子,我们这是要做什么啊?”陆昭眨了眨眼,目不斜视地盯着陆知杭架起火来炙烤石头。
“做样好东西。”陆知杭说话间,又把火扇大了不少,完事了才把烧好的生石灰和水掺和在一起,等他们反应生成石灰水。
陆昭的目光在石灰水和猪油间流连,后知后觉道:“公子,你不会要把这石头水跟猪肉掺在一块吧?”
“聪明啊。”陆知杭赞许道,不过在此之前还得加些火碱进去。
“这……这能吃吗?”陆昭怀疑道,哪怕公子天资聪颖,做出了豆腐这等美食,但对于对方用这古怪的玩意做吃的,陆昭还是有些担忧。
“……”陆知杭嘴角一抽,把得来的碱液与猪油混合在一块加热搅拌,试探性道:“有没有可能,这不是用来吃的?”
“不是吃的?”陆昭歪了歪头,不是吃的,那是做什么?居然浪费这么多猪肉,张氏要是知道,不得把他痛骂一通。
“你就在这一直搅拌,我先去抄书。”陆知杭拍拍他的肩头,温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