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符元明交代的文章都是放在云祈离去后,入夜了才写,如今对方不闲乏味才提前写了起来,直白的和云祈道明,未免有些尴尬。
“……”云祈长睫犹如蒲扇,遮住了眸中的晦暗不明。
无需点明他都能想到前因后果来,只是如此一来,他却不知该作何感想了。
有人事事以他为先,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自是极好的,可这情要是好友之间的还好,若是情爱呢?
孤阳斜影,亭台上一对璧人娓娓而谈,底下的影子却不知何时,随着日落逐渐靠近,匆匆一眼只以为相互依偎。
相聚时短,离别时长。
“那王木匠已是被我加急雕刻了一套飞行棋,明日可记得赴约。”陆知杭送着云祈到朱门外,看着他踏上车厢内,温声道。
“嗯。”云祈的声调古井无波,唯独那嘴角的弧度能看出情绪来。
入夜,陆知杭方才把白天写的五篇文章交给符元明审核,他师父白天据说是要去拜见贵客,多不在府中,有时候忙起来甚至叠了十几张才一同批改了去。
“你今日写得不错啊。”符元明抚起下巴的白须,赞许道。
“是吗?”陆知杭诧异道。
莫非是美人在侧便文思泉涌?他今日这文章是一气呵成写下来的,并未过多的雕琢。
“科举若是有这水准,举人何愁?”符元明又点了点头,想是满意至极。
能得符尚书的一句夸赞,陆知杭自是高兴的。
考虑到明天云祈会来,在符元明点评完今日的文章后,又紧赶慢赶写了一篇才入睡。
次日午时过后,一席玄色长袍的云祈才姗姗来迟,双方在视线内瞥见对方时,眉梢上皆是染上一丝笑意。
“给你的。”云祈望着他,递过一盒子东西后,说道。
“嗯?”陆知杭心下有些讶异,打开盒子一看才知道里面放满了蜜饯。
“这些时日在你这吃了好些点心,补偿你的。”云祈笑了笑,似是逗弄般,粗略一看颇有些妖冶。
“与我这般客气吗?我还以为与予行早已是推心置腹了。”陆知杭嘴上这般说着,收蜜饯的动作倒是半分不含糊。
云祈见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促狭道:“那你还我。”
“送出手的东西岂有收回之理?”陆知杭一脸严肃道。
“那陆兄究竟是要推心置腹,还是要蜜饯?”云祈玩味一笑,悠悠坐在椅子道。
闻言,陆知杭气定神闲,配上他俊逸的容颜颇有种仙风之味,说道:“稚子方才抉择,我这等大丈夫自然是两者皆要。”
“天下的好事都落陆兄头上了。”云祈扯了扯嘴角,低声道。
“好事当分予行一半才是。”陆知杭随口接了一句,拿起一块蜜饯就下意识递到对方的嘴边。
“……”云祈低头看着喂到嘴边的蜜饯,宛若寒潭的丹凤眼闪过一丝波澜。
迟疑了半响,云祈仍是没张开嘴含进去,而是用手接过,甜腻的味道顷刻间就弥漫在了口中,呼吸在那瞬间紊乱,微微有些急促。
再一看陆知杭,已是摆弄起了飞行棋,好似没事人一般。
莫非是他想多了?
云祈面上阴晴不定,他没有什么亲近的朋友,但也知晓两人间的相处模式有些怪异。
这日的飞行棋下得心不在焉,本以为该输得一塌糊涂,没成想反而诡异地赢了几局,随后的两日他都未曾去过符府。
除了陆知杭的缘由,他那快把他忘在旮旯角落的皇帝亲爹又唤他伴驾了几日,陪同的人还有符元明,只是时机不合适,云祈只得按捺住。
当今圣上此次驾临凤濮城本意是为了寻欢避暑,奈何南阳县附近的洪灾严峻,硬生生被迫处理起了公事。
眼见皇帝愈发不耐,这几日才没人敢继续打扰他的雅兴。
于是云祈这十几日来不在淮阴山庄的好日子总算到头了,屏息陪着皇帝四处寻欢作乐,累了就在殿中休憩,顺道品一品符元明那头送过来的葡萄酒。
“这酒酿的不错。”皇帝浅尝了一口杯盏中的葡萄酒,醇香甘甜的味道在口中酝酿开来,不由赞许道。
无需多言,底下的人立马心领神会,只待一有空闲就找符元明打探这葡萄酒的来历,日后作为贡品也不无可能。
“这些日子在江南游玩得可开心?”皇帝饮下一杯美酒,沉闷的声音缓缓道。
让自己留在这江南的人是皇帝,云祈不做他想,微微低下头,平静道:“开心。”
“你可怨我这十几年来对你不管不顾?”皇帝酒入愁肠,难得忆起了往事,叹了口气,打量着对方那张和徵妃愈发相似的潋滟容颜,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云祈听他提起这茬,心中冷笑一声,眼底的寒意更是令人如置寒窟,在这盛夏时节中凭白生了出一阵凉意,只是开口答的话却是从容淡定,“不怨。”
皇帝见他的回答分外简洁,可礼仪却是做足了表面功夫,与他那娘亲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不由冷哼一声:“你如今早已及笄,年岁不小了,婚事该提上日程了。”
“若不能得遇才貌决定之人,儿臣不愿成亲。”云祈早在及笄那年就夸下海口,提出了这个苛刻的要求,这会自然也不会妥协。
他的身份倘若成亲,必然会增加暴露的风险。
“这可由不得你。”皇帝皱紧眉头,不虞道。
他原先并不想为难云祈,可对方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尤其是那张与徵妃极为相似的样貌,陡然让他想起了十八年前自己心爱之人与幼弟私会的场景,故而才压住不住怒意。
随着云祈年岁渐长,他从未在这张脸上看到一丝一毫与自己相似的地方,深怕何时冲昏头脑会把对方处死。
云祈早已习惯了对方的喜怒不定,忍着心中的厌恶,重重往地上一跪,本该明艳动人的脸上却病态得苍白,沉声道:“儿臣此生只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皇帝斜眼朝他看去,端详着正跪在中央的云祈,对方清冷的声音缓缓传来,脸上一片脆弱,恍惚中似乎与自己记忆中那江南撑着油纸伞的身影逐渐重叠,不由一阵出神。
殿中良久无言,外人只道三公主殿下伴驾惹了圣上不快,在里面长跪了一个时辰才跛着脚出来。
回到卧房内的云祈倚着手,任由钟珂为自己上药,偏头望向半开的木窗,一缕柔和的光线自那处照到他的身上。
他这几日都未曾去过符府,还没知会过陆知杭,那财迷书生等了个空,岂不是要怅然了。
可惜方才雕刻好的飞行棋,还没玩个尽兴,自己就落荒而逃了。
说来,他当年随口胡编的要求,既要天人之姿,状元之才,这般世间罕有的要求,到长淮县的茶楼随意逛了逛,就给碰见了,倒是赶巧了。
“陆知杭,你若是知晓我是男子,不知该作何感想?”云祈阖上双眼,眉宇一片阴郁。
“殿下……”钟珂擦好药,正准备禀报,就发现了自家主子已经睡下了,话音霎时间咽在了肚子里,只得拿起薄毯批在了身上,悄然退下。
次日的阮府中,偌大的府内一片祥和,可对于阮阳平而言却是个不太平的时候。
自鼎新酒楼开业那日,他既钦佩师弟的才华,又折服于他无暇的样貌上,察觉到自己心中异样的情愫后,阮阳平就暂回家避风头了,势要把这份感情消磨掉再谈其他。
可离了陆知杭,他反而愈发想念起了师弟来,无奈只得把心思都放在了读书上,在亲爹的念叨下开始备考后年的会试。
哪怕他心中再万般不愿,身为阮家的嫡长子,注定是要承担起这份责任的。
除了科举之事外,婚姻大事更是阮城心中的一道刺,可几年来的僵持,他到底没自己这不孝子来得狠心,这才堪堪作罢。
这日一大早收到云祈的来信,打开一看竟是圣上催促起了他的婚事。
阮城从小就是当时的九皇子,云岫的伴读,当年夺嫡时云岫年纪尚小,几乎没有一争之力,到了如今这一代,他自然也是跟着云岫站队的。
可以说从一开始他就站在云祈的这边,乃是天然的盟友,阮城与云岫感情甚笃,自然是知道云祈实际上乃是男儿身的事,自然不遗余力的想要助他登基为帝。
可如今云祈势小,若是暴露皇子的身份,只怕逃不过皇后一党的暗害。
再者,皇帝知道了这事,不治他个欺君之罪就是看在血缘上网开一面了,更何况当今圣上一直怀疑徵妃所怀的这个孩子乃是孽种。
要不是十八年前,徵妃方才有了身孕,圣上就有了废后废太子,立徵妃与腹中尚不知性别的婴儿为后为储君的想法,还恰巧被皇后知晓了,也不至于让云祈女儿身示人十七年。
阮城长叹了一声,如今迫切要解决的是殿下成亲一事,可到底是要什么法子才能以绝后患呢?
阮城蹙紧眉宇,余光瞥向了仍在之乎者也的便宜儿子,突然灵光一闪。
“阳平。”阮城抢过儿子手中的书卷,没好气道。
两手空空的阮阳平不明所以,问道:“爹,我又哪里惹你不快了?”
“你如今都二十岁了,光长年纪不长脑,不娶个贤内助,你爹我怎么安心?”阮城睨了他一眼,厉声道。
“那就娶吧。”阮阳平怔了怔,而后淡淡道。
阮阳平如此爽快,反倒轮阮城费解了,往日与他提起亲事,就一副誓死不从的模样,今日这是转性了?
“你且等上几日。”阮城抚起长须,犹豫了片刻道。
他闲得慌才去管阮阳平为何这般痛快的同意了,只要能成亲就行,就是可惜了,不能真成亲。
如今信得过,能帮着云祈一起隐瞒的最佳人选莫过于阮阳平了,到了合适的时机,云祈得以恢复男身时这婚姻也做不得事。
除了心疼不能抱上孙子,阮城对这结果无甚不满。
不过这毕竟是他单方面的想法,还得去信一封,问问殿下的意见才是。
想到就做,他当下就回了书房准备笔墨,埋头奋笔疾书了起来,把自己的计划娓娓道来,分析了一通利弊,就连云祈当年及笄随口的编的谎都顺便给圆上了。
阮阳平虽没有潘安之貌,但也算得上相貌堂堂,才学更是江南才子中的翘楚,除了闻筝,这世上阮城就找不出一个能比得上他这独子的。
收到书信的云祈沉吟了半响,视线在信纸上久久出神,面色甚淡,只让人瞧不出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殿下?”钟珂见自家主上在这静立许久,一言不发,不由担忧地唤了一句。
“无事。”云祈轻飘飘瞥了她一眼,眼底一片凝结成霜的寒意。
他当然知晓此事能成的话自是最好的,阮家的忠心不言而喻,可皇后不见得会乐意自己嫁给家产丰厚的阮家,就算真能成,对方与自己的关系到了明面上,势必会被太子一党打压。
除此之外,他在看到信的那瞬间想到了一个人。
“陆知杭。”云祈深不见底的眼眸悄然闭上,低声换了一句。
对方身上的温暖总让他不经意见想起了那人,可晏国的江山何其大,十年来都他都未曾打探到一丝一毫那人的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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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日烟雨蒙蒙,亭台捧着书卷的男子出神地望着沿途的小径,而后才低头看起了书来。
书上的自己端正娟秀,平日里看得津津有味的文章如今却是半个字都看不进去。
“今日不来吗?”陆知杭翻过一页,小声道。
倒是怪想念的。
好在等了几日,那淅淅沥沥的雨停下后,熟悉的身影方才翩然而至。
今日的云祈外袍着的是莹白色绣云纹的长袍,内搭暗红色钿花内杉,鸦色长发垂下,只在尾端用红绸系成结,少见地点了唇脂,在细腻苍白的肌肤下衬得殷红如血,一张脸精致明艳,只需一眼就叫人沦陷。
“你莫不是去渡劫了。”陆知杭移开渐暗的目光,打趣道。
云祈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缓缓道:“有事耽搁了。”
确实是有事耽搁了,但也有因为陆知杭的缘故。
他这几日闲暇时就会想起对方,更有甚时辗转反侧,思索良多后也就不打算自扰了。